君怀琅过那只红封时,也被那厚度吓了一跳。
一捏就知,里头是纸张的质感,肯定就是银票了。这么厚的一摞银票,无论是多大数额的,都过于惊人了。
他自然不知,里头装着的,随便一张,都是动辄上千上万的数目。
“……你给我这么多做什么?”君怀琅让他吓得,说话都有些飘。
“没多少,压岁钱。”薛晏淡淡地说。
君怀琅哭笑不得。
“压岁钱,也不是让你将全副身家都压给我。”他说着,将那红封里的银票都取出来,满满当当地握了一手。他随手从里头抽出一张,连着红包一并收下,就把其他的都塞到了薛晏手上。
薛晏不接。
“不是全副身家,我还有。”他说。
他这倒没说谎。燕王无妻无子,自从前两年他能带兵了,燕王就连带着私库钥匙也交给了他。燕郡要养兵养人,自然也不缺钱,待燕王去世,燕地的金银也都是他的了。
但是,燕云铁骑需要发饷,带回来的死士也要养活。所以薛晏手头真能让他拿来花的钱不多,也只能拿出这些了。
他回到宫中,只有钱是他随身带来的。他想给君怀琅还一个礼物,报答他送给自己的那只玉锦鲤,也只有这点钱是他拿得出手的。
君怀琅哭笑不得,就把那一摞银票给进宝。
进宝虽说肉疼,可哪里敢接?他连忙将手背过身去,直往后躲,恨不得自己打娘胎里就没生出过这两只手。
君怀琅只好威胁他。
“你再不接,我可就生气了。”他说道。“我给你红封,不过是个讨吉利的心意,你又付给我这么多钱,将我当做什么了?”
薛晏听到他这话,难得的有些慌。
他自然不是付给君怀琅钱。他只是觉得,给多少都嫌少,就干脆把自己能拿出来的都给他。
反正自己在宫中,并没有用钱的地方,他也向来不把这物放在心上。他只觉此物轻贱,一时又拿不出别的来,只好多给些而已。
君怀琅见他神色难得地失措,心下有些不忍,却仍板着脸,借这机会将银票塞回了薛晏手上。
也恰在这时,他一垂眼,看见了自己手中那张银票的数额。
……五千两。
君怀琅都有些绷不住了,面上露出些许笑意。
他知道,薛晏手头不缺钱。毕竟他是燕王膝下唯一的孩子,前世又能轻易收编已经归属雁门关守军的燕云铁骑,想来是财力雄厚的。但他没想到,这人竟这么实诚,随随便便就将自己家底掏出这么多,只为了给人做压岁钱。
也不知若干年后的秦王殿下,知不知道自己还有这么单纯的时候。
君怀琅忍着笑,从薛晏手里那一大叠银票中勉强换出一张面额小一些的。
“就足够了,你给我再多,心意都是一样的。”君怀琅收下红包后,劝说薛晏道。
薛晏默默地想,怎么能一样呢。
他将那一堆银票塞到进宝手里,对君怀琅道:“等我一下。”
说着,他转身进了内室。
进宝站在原地,将银票囫囵收起来,尴尬地对君怀琅笑了笑,解释道:“主子没收过压岁钱,想必是不懂个中的规矩,让殿下您见笑了。”
君怀琅笑着摇了摇头。
怎么能说是见笑呢。
这与懂不懂规矩无关。无论懂规矩还是不懂规矩,也少有人能这般一片赤诚,像是将整颗心都掏出来与人看似的。
君怀琅甚至一时间觉得自己亏待了薛晏。
自己不过是因着同情,又为了保护家人,才与薛晏相交,不过举手之劳罢了。可薛晏而今,却轻而易举地将自己所拥有的东西,全都交付到自己手上。
反倒让君怀琅有些自惭形秽。
那边,不过片刻,薛晏便回来了。他走到君怀琅面前,一抬手,手里握着个不知是什么的东西。
“伸手。”他听薛晏说道。
君怀琅伸出手来,就有一个小物落在了他的手心里。
君怀琅缩回手,就见手里搁着一只兽牙,上头穿了个小孔,拴着一条质朴的皮绳。
“这是……”君怀琅看向薛晏。
这是他几年前,猎得的第一只狼的犬齿。当时,燕王命他打死一只狼,回去复命。他一箭洞穿了那只狼的胸口,可待他上前时,那狼却没有死透,跳起来便要撕咬他。他同那狼缠斗许久,最后拿匕首割开了狼的喉咙。
他满脸血地将狼一路拖回大营,得了燕王的嘉奖。他摘下一只狼牙,交给薛晏,让他时刻保管着。
“今日让你杀狼,待你成人之后,还有更多更凶猛的猎物要死在你的刃下。”燕王说。“你留好这颗牙,只记得,无论多么凶残的对手,只要你以命相搏,都敌不过你。”
从那之后,他向来随身带着。
这与其说是个纪念,不如说是薛晏的一个念想。每次他受伤后疼得难以忍耐时,都会将这颗牙攥在手心里。
心里的念想无他,就是捱过疼痛,好留待他日,将今日之痛,百倍奉还给对手。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将这物件交到君怀琅的手上。或许只是因为,除了那些银票,他一路从燕地带回来的,也只有这个了。
可等君怀琅将这东西握在手里时,薛晏的想法又有了一些改变。
那斑驳的狼牙握在那双白得剔透的手上,像是他将自己肮脏的、残缺不全的灵魂,尽数交付给了君怀琅似的。
薛晏的嗓音有些哑,淡淡回应道:“是狼牙。”
顿了顿,他才又补充道:“是我猎来的狼,口中的牙。”
说完,他才觉得这东西轻贱了,还有点野蛮。
却见君怀琅听到这话,展颜笑了起来:“对嘛,你送我这个,不比你送我一大堆银票好多了?”
薛晏又看着他将自己许多个夜里,和着血攥在手心中的狼牙,珍而重之地收进了怀中。
薛晏的心口开始发烫。
他又听到君怀琅嘱咐他:“你以后可不能再像今天这样了。把自己的家底放好,万不可再随便拿出来送人。”
薛晏淡淡嗯了一声。
他也不会乱送给别人,只是想送给他而已。
——
待到入了夜,宫中各处便将红灯笼都点了起来。宣武门外车马粼粼,皆是入宫赴宴的勋贵。
除夕宫宴,仍旧是办在永乐殿里。
这是君怀琅自重生以来,第三次到这里赴宴。前两次的记忆都不大美好,不过如今总算风波平定,可以让他安心一段时日了。
这么想着,君怀琅抿唇笑了笑。
他和薛晏二人,领着君令欢一起,便一路往永乐殿去。刚走到殿前,君怀琅就看见君逍梧等在那里。
“哥!想我了没!”远远的,君逍梧就冲君怀琅挥手。
看到他,君怀琅也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君家三人一见面,便自然又热络地说起话来。君逍梧变戏法似的,一个接一个地拿出红包塞给君令欢,还不忘笑嘻嘻地给君怀琅塞一个。
“哥,压岁钱!”君逍梧冲着君怀琅嘿嘿直笑。
君怀琅淡笑着训他:“胡闹,哪有你给我塞红包的?”
君逍梧直乐:“怎么不能了?舅舅可是给我发军饷的,我现在可比你富裕!”
薛晏静静地站在旁侧,看着他们三人。
这种从小到大共同生活而养成的热络和温馨,是伪装不出来的,也骗不了人。
薛晏清楚地知道,这是君怀琅的嫡亲弟弟,他们二人热络,是理所应当,可是薛晏却怎么都挡不住自己心底泛起的酸意,让他有些焦躁。
他并非在意君怀琅同他人亲昵,而是他单单听他们字里行间说出的话,轻而易举就能听出,他们共同生活了很多年。
他想和对方一样,也能与君怀琅有这种存续多年的关系。但同时,他好像又不太想和君逍梧一样。
仅仅是兄弟而已,似乎不够亲昵,不够独特。
他就被这种想要什么的冲动折磨得心口发痒,可他究竟想要什么,他自己也弄不清楚。
就在这时,他听到君逍梧问道:“母亲专门让我问你呢,问你什么时候家去。这大过年的,家中少了两个人,可是冷清了不少,我都不习惯。”
薛晏顿了顿,目光不动声色地落到了君怀琅的脸上。
他竟都忘了,他连和君怀琅长期共同生活都做不到,对方不过只是短暂地借宿罢了。
君怀琅却并没注意到薛晏变化的情绪。他闻言笑起来,抬手拍了拍君逍梧的脑门:“不习惯还在玉门关一待就是三年?想来是军中热闹,乐不思蜀了?”
君逍梧捂着脑门直笑。
君怀琅又说:“姑母问过我,还是想让我多住些时日。我便要等开了春,才能回得去了。”
君逍梧点头:“也好,等到了春天,我带你上郊外骑马踏青去。”
君怀琅笑着点了点头。
眼看着时辰晚了,君怀琅便喊着君逍梧先进去。君逍梧把君怀琅身侧的君令欢扒拉到怀里,说道:“行,我去找趟娘,把令欢带去。娘想她想得紧呢,今儿个就让令欢跟着她了。”
君怀琅点头答应。
待君逍梧带着君令欢走后,君怀琅回过身来,就见薛晏站在那儿出神,不知在想什么。
“五殿下?”君怀琅喊了他一声。
薛晏淡淡应道:“嗯。进去吗?”
君怀琅笑着点了点头,同他并肩而行。
“原本姑母还说,让我今日带着令欢去看焰火呢。”一边走,君怀琅一边说。“只可惜,今日怕是轮不到我了。不知五殿下给不给我这个面子?”
薛晏侧过头去看他,就对上了君怀琅带着笑的温润双眼。
“我知道有处角楼,安静得很,看焰火的位置也好。五殿下可愿与我同去?”
薛晏转开了目光,淡淡点了点头。
他方才脑中千回百转搞不清楚的情绪,好像只跟君怀琅对视了一眼,就让他隐约察觉,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了。
眼前人是天上星,他仰望着,碰不到,却想要将这颗星,永远地留在身边。
即便现在,那颗星只是短暂地从他头顶划过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