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什么……”
艰涩的声音,终于从莫远行的声音里发出。
鲲,还有立于鲲上的身影。
到底是什么?
是谁?
似乎,谁也不知道。
风小了,雨停了。
天际的乌云,也终于散了。
海面渐渐恢fù了平静,金光又从云缝里照下来,翻覆的礁石再不存zài,此前的浪涛袭天,都仿佛只是他们经历的一场梦。
只有,曲正风昂然而立的身影,一条一条地旧伤,提醒着他们,这里曾发生过什么。
姜贺的声音里有着颤抖:“那是鲲吗……”
他曾在古书之中看过,这样巨大,这样的威势,除却“鲲”之外,还有何选?
曲正风则微微眯了眼。
那一道巨大的阴影,是鲲不错;可是驾鲲而去的,又是什么?
回过头来,所有人脸上都带着一种沉浸在方才场面之中,没有回过神来的状态里。
见愁鬼斧上的万鬼图纹,慢慢吸走漂浮在空中号哭的恶鬼。
她站在斧头上,还望着远方。
“哗啦啦……”
一阵水声,终于打破了此地诡异的寂静。
原先被曲正风砸进海面的吴端,终于挣扎着从水里冒了出来。
他身上染着鲜血,擦了一把脸,将白骨龙剑从水中提出,剑身上一道刺眼的海蓝色裂纹,深深地刺痛了他的眼。
方才发生的一qiē,吴端也感知到了。
在被砸下水面之后不久,他便已经醒来,只是受到重击之后,浑身无力,只能随波浪飘摆,如今一旦风平浪静下来,他也终于恢fù了几分力气。
抬头朝上面一望,吴端也不知自己到底是什么感受了。
曲正风听见声音,低头朝他望去。
吴端近乎咬牙切齿:“不问青红皂白,出手狠辣,不愧是崖山曾经的大师兄。只是今日你斩我白骨龙剑,伤我吴端,他日昆吾又岂能放过你?”
“又如何?”
曲正风淡淡一笑。
旁边的姜贺极有眼色,连忙从自己的乾坤袋之中取出一件宽大的衣袍,一抖,之后递给了曲正风。
曲正风随手接过,直接披在了身上,重新将背部狰狞的伤疤遮挡。
重新出现在所有人面前的曲正风,又仿佛一个温雅的翩翩君子,不曾冷笑睥睨,不曾举手投足间浪涛翻涌,亦不曾悍然伤人,与昆吾为敌。
吴端咳嗽了两声,海面上便浮上了一层刺目的鲜血。
血红的颜色,与海水混杂在一起,成了深紫。
他想要运力起身,却发现周身经脉刺痛,简直动也难以动一下。
听得曲正风这一句“又如何”,吴端忍不住笑了。
“又如何?礁石地宫之内,我不过因不知眼前是谁,误伤了你……”
“曲某不曾误伤吴师弟,如此便好。”曲正风没等吴端说完话,竟然就直接打断了,丝毫不客气,“你我之间,没什么误会。”
“你!”
吴端万万没想到曲正风竟然会说出这样的一句话来!
他在地宫之中误伤了曲正风,乃是轻伤!
可是出海之后,曲正风却直接一言不合,让他拔剑,此后一场大战,更是招招夺命。固然是他技不如人,今日合该倒霉,可曲正风这一番说辞,却叫人怒从心头起!
这般不讲道理的崖山弟子!
就连见愁,都听出了这当中的不对劲。
她诧异地看了曲正风一眼,但见曲正风唇边划过一丝讥讽,却一副不再理会吴端的愤怒的模样:“吴师弟若有不平,只管回你昆吾,再找崖山讨个公道。”
“……”
吴端彻底说不出话来了。
未料此次西海之行,竟然会遭遇这样一番难以想象之事……
崖山崖山,竟然如此嚣张?
曲正风直接转过身,看了提溜着三个人的莫远行。
陶璋此刻,终于幽幽醒转,简直有气若游丝之感,似乎受伤不轻。他被莫远行拎着,却怒瞪着远处的曲正风。方才曲正风破冰出海之时,简直像是下饺子一样将他与三个人同时扔下,仿佛他们根本就是什么不值钱的东西一样。
态度轻慢,竟至于此!
而且……
一想到在地宫之中,曲正风夺走的那一件东西,他就恨得牙痒!
曲正风的目光,淡淡落到他脸上。
“陶璋道友,有话要说?”
有话要说?
说个屁!
那东西自己虽没得全,可曲正风也给了自己一小块,这算盘简直精得令人发指!
若将那东西的事情说出来,只怕是望江楼立刻就要插手进来,被这一直觊觎着的莫远行给占了便宜去。自己此刻不但不能将此事和盘托出,甚至更要借助于崖山的力量,摆脱望江楼。
所以,陶璋咬咬牙,忍了再忍,终于强忍住一把冲上去把曲正风掐死的冲动,开口道:“如今望江楼的两名弟子已经救出,事实证明是他们自己没本事,被困于礁石之下,与我陶某毫无干系。望江楼血口喷人臆断此事也就罢了,如今却还拘着我,是何道理?”
莫远行一怔,下意识就要开口说什么。
没想到,曲正风已经直接转过头来,声音淡漠,对他道:“两名失踪的弟子已经寻回,陶璋在此事之中无过,我等奉师命前来处理此事,真相既已大白,还请莫长老放下陶璋道友。至于事情经过原委,莫长老的两名弟子,应当都清楚。”
曲正风一发话,谁还敢说不是?
听上去,这就是正常到不能再正常的要求。
莫远行知道这礁石之下,一定藏着什么,才一定想要控zhì住陶璋。陶璋不肯开口,便借助于崖山的力量,强迫他帮忙,到时望江楼势大,若最终发现了什么东西,崖山高高在上,必定不与他们争夺,到时候一个小小的五夷宗陶璋又怎么争得过?
即便是五夷宗想要插手,那也是天高皇帝远,远水解不了近渴。
一番如意算盘,打到现在,却连大梦礁都塌了……
如今水下是什么情况,谁也说不清楚,倒是陶璋与曲正风两人都仿佛没有任何异常,想必是并未在水下发现什么。
仔仔细细地思索了一片,莫远行终于还是悻悻地松了手,放开了陶璋。
“既然此事已了,我望江楼自然不会为难陶璋小友,只盼着陶璋小友日后不要再行此等小人行径,终是丢了五夷宗的脸。”
陶璋摇摇晃晃,一道青光从他剑上泛起,虚弱极了。
在看见莫远行那吃瘪的表情之时,陶璋终于觉得心中一口恶气出来,竟忍不住长笑了三声,所有人都诧异地看向了他。
而后,陶璋面色一变,脱口便骂:“陶某丢不丢五夷宗的脸,干你望江楼屁事!”
真是忍够了!
陶璋自问是个很虚伪很能装的人,只是这种时候,他觉得自己依旧是个嬉笑怒骂皆随心的小乞丐。
脏话脱口而出,真是爽快到了极点!
莫远行乃是望江楼的长老,地位不说尊崇,至少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
如今被陶璋这么一句直接骂上来,当真气得脸色发青,怒气翻涌。
“你,你,你,你个黄口庶子……”
“老匹夫……”
陶璋冷笑一声,直接扫视了一圈,毫不犹豫,一个转身,不顾自己满身是伤,踏剑划破天际,疾驰而去!
“待陶某修成元婴之日,便是老匹夫你丧命之时!”
带着仇恨与疯狂的声音,在海面上荡开。
陶璋的身影,一闪而逝,转眼便已经远了。
站在原处的莫远行,面色早已经难看至极,想要追过去直接一剑斩了此子,永绝后患,却又顾忌曲正风在场,不敢追去。
见愁隐约感觉出了什么,迟疑着打量了曲正风一眼。
这陶璋,似乎就是借着曲正风在,料定了莫远行不敢当着曲正风的面杀人灭口或者杀人泄愤,所以才连忙在这个时候跑路……
不得不说,陶璋很小人,也很聪明!
曲正风目中似乎划过一丝笑意,他直接对着莫远行一拱手:“此间事已了,莫长老也寻回了爱徒,我等时间不多,便不耽搁,告辞了。”
莫远行张了张口,想要问什么,却终于还是没开口,脸色尴尬地一拱手:“多谢曲前辈出手相助,望江楼感激不尽。”
在他说这话的同时,之前被见愁所救、被曲正风所救的那些望江楼弟子,都朝着他们躬身一拜。
“晚辈等感激不尽!”
这些人的眼底,乃是真心实意的感激。
见愁也不知为什么,忽然就弯唇笑了。
旁边的姜贺小胖子也是面带着一种难言的自豪感……
这就是崖山。
咳,坑了人一把,还要被人仰视的崖山。
那边的卫襄颇为不舍,望了望曲正风,看着他那随意披着的宽松外袍下面,隐隐露出的肌肉和伤疤,仿佛恨不能用眼神将他给扒了……
然后,好不容易将目光拔出来,她又看向了见愁。
一双眼睛,亮得令人毛骨悚然。
斧头斧头大长腿,崖山大师姐真是自己梦寐以求的那一款啊……
就要做了吗?
好舍不得……呜呜呜……
这目光,让见愁觉得自己头皮发麻。
她照旧假装自己没有看到,眼见着曲正风已经拜别了莫远行,赶紧跟上,也没换里外镜,直接就御斧冲了出去。
崖山三人,处理完事,直接甩手不管,齐齐飞驰向东而去。
背后,莫远行面色阴晴不定。
海面上,吴端取出一枚丹药刚吞了下去,远远看着那远去的三道影子,面露复杂之色。
从曲正风,到姜贺,再到那崖山大师姐……
见愁朝前飞驰,却忽然想到什么,回头望了一眼。
这一刻,她的目光正好与吴端对上。
霎时间的感觉,忽然就无比奇妙起来。
吴端的眼底,那种打量,并没有消失。
见愁想起的,是他初见时的那句话――
到底在昆吾弟子的眼中,谢不臣是个怎样的人?自己这似乎堪与谢不臣比肩的人,又到底是怎样的依仗存zài?
无解。
兴许,只能等待下一次的相遇。
虽然吴端惜败曲正风之手,可见愁对此人的印象,竟然还不算坏。
一路乘风而去,海面上又是灿烂的一片,像是他们刚来一样。
从此处,折转方向,一路向登天岛而去,远远便能看见那小小海岛的影子了。
一串岛屿,自西而东,纵贯整个西海,分割了南北,便是连接凡人俗世与十九洲的仙路十三岛了。
姜贺也回头看了一眼,原本大梦礁所在的位置,早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
“二师兄,我之前看见那鲲上,似乎有人……”
“天下有妖邪出,必有异象起。”
曲正风,冥冥之中,也感觉出了那种不同。
多少年了,十九洲早已经灭绝了有关于北冥之鲲的传说,如今鲲鱼现世,还有人站在上面……
怎么看,也是十九洲一个重dà的变数。
曲正风甚至可以推测,这就是吴端来西海的目的所在。
异事?
这便是异事了。
见愁也在思索,并未插话。
小胖子姜贺,远远看见登天岛了,立刻欢呼了一声:“这一趟出来虽然没有成功打架,但是看到了二师兄打架!这一回昆吾的面子可丢大了,早听说昆吾吴端乃是高手之中的高手,没想到这么轻而易举就被二师兄虐菜了,哈哈哈距离我崖山门下打遍十九洲无敌手,又近了啊……哈哈哈哈……”
轻而易举?
曲正风听闻,摇了摇头。
“吴端身上有伤,还未尽全力。”
“有伤?”姜贺诧异,“怎么会?”
昆吾三弟子的身上,竟然会有伤?
见愁也诧异无比,不过,她随后想到的却是……
“二师兄知道他身上有伤,还……”
曲正风一停,侧头看向见愁,眼底淡淡地:“即便他今日只是个残废,我亦全力以赴。”
“……”
见愁看不明白曲正风,似乎有泼天的仇恨,又似乎光明磊落,出于一种对对手的尊重……
曲正风,真是谜一样啊。
她莫名地笑了一声:“曲师弟通达。”
曲正风也笑一声,却直接低头一翻手,便直接翻出了两枚青色的果子,直接扔给了见愁与姜贺。
“下礁石,在地宫之中的意外所得,也算是出山一趟的小酬劳。”
“这是什么?”
见愁接过,有些惊讶。
“地灵之果。”
至于到底是什么用,自己回去查就是了。
曲正风也不多说,只道:“陶璋下去不过就是为了此物。我跟随他去后,便在礁石殿中发现了此物,一共有四枚,直接从他手里抢了三个,留了他一个。”
“你是故意给他留的吧?”
姜贺看着手里圆润可爱如玉一般的果子,真是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他眼睛发亮,恨不得能扑到曲正风的身上!
“所以刚才陶璋才会一语不发,没说出下面发生的事情来,他一旦说了,望江楼就要插手进来,到时候他一个也落不着。哈哈哈,二师兄你太棒啦,简直一如既往地心狠手黑哈哈哈哈哈哈哈……居然是地灵之果,这一趟出山真是发了发了!”
姜贺兴奋个不停。
可见愁……
望了这地灵之果许久,只觉得自己背脊骨凉凉的。
她侧头看了一眼仿佛没觉得自己做了什么的曲正风,又想起自己先前对他谦谦君子的评价来,不由得嘴角一抽,一时之间竟然无比同情陶璋。
崖山……
曾经的大师兄。
拥有堪称丧心病狂的战力,也拥有――
黑到不能再黑的一颗心。
“见愁师姐怎么了?”
仿佛看见了见愁的表情,曲正风淡淡问了一声。
见愁咳嗽了一声,摇摇头:“没什么……”
她一看前面,终于松了一口气,连忙转开话题:“登天岛到了……”
此时海岛上的人已经稀疏了下来,有时多,有时少。
传送阵就在那一片平坦的地面上,见愁从高处望去,第一眼注意到的,却不是传送阵,而是旁边的小石潭……
清幽的石潭,周围的石块上爬满了青苔。
清透的水底,冒出冷泉来。
草丛刚刚被雨水洗过一遍,似乎干干净净。
空气也明澈无比……
在见愁记忆里,原本绕飞在草丛中、青苔上的蜉蝣,似乎都被这一场海上的暴雨洗去,一只也看不见了。
落地时,见愁抬眼望去。
小石潭边的地面上,露出了一个三丈余长的凹痕,那原本倒放在地面上、长满了青苔的“朝”字残碑,不知何时,已消失无踪。
脑海之中,再次浮现出之前乘风破浪三万里的渺小身影,见愁唇边挂上了一丝微笑。
一只,想要活过一日的蜉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