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姜婳在听到屋内的动静时,心中已然有了大概的猜想了,可当那猜想与眼前现实中的画面重合为一体时,她还是觉得自己有点窒息。
只见屋内,刚刚在她离开之时还端坐在沙发上的大爷此刻正匍匐在地,冲着电视机方向不断磕头。脑袋明明都已经磕红了,可他却仿若感受不到任何疼痛一般,仍然不停的在重复这个动作。
而电视中出现的画面,则正是一部宫斗剧中,难得罕见的帝王穿着明黄色龙袍上朝的画面。
见此,姜婳赶忙走过去扶对方,“大爷,别磕了。”
眼见这大爷对她的话视若未闻,仍然想重复自己的动作,口中还直呼万岁。姜婳叹一口气,在思索了两秒后,飞速用遥控器将这糟心的不知道为什么会莫名其妙播放出宫斗剧的电视关掉。
这么做果然是有效果的,对方抬头的那一刹那,瞅见黑掉的荧幕中再没有身着龙袍的帝王后,终于愣怔住,成功停下了这‘脑壳撞地’的动作。
可却还是忍不住对着姜婳问道:“贵人,您……您把万岁爷……”
姜婳还没开口回答,国家队成员中那一位看着年龄最小的男生却忍不住道:“大爷,你真是从民国三十一年来的啊?可你过来的那个年代,大清都已经亡了快三十年了吧,你难道不知道吗?”
胡向钱闻言再次愣住,静默半响后,他眼中多了一行清泪,边往下流边道:“知道。可我胡向钱幼时也曾踏上科举一途,虽然由于才疏学浅只止步于秀才,但也算是臣子了。一朝天子一朝臣,天子既然显灵?臣子怎能不拜?”
男生:“但这位不是你的天子啊。这是明朝宫斗剧,里面出现的是演员扮演的明朝皇帝,就算不是演员扮演的,你一清末人拜明朝皇帝是怎么一回事?”
宫斗剧是什么玩意儿胡向钱并不清楚。但是演员这两个字,与明朝皇帝这四个字他全都听清了。
他几乎是连滚带爬的从地上站了起来。
看到他这副样子,男生忍不住嗤笑出声,下一秒,笑容却戛然而止在脸上。
只因站于自己身前的直属领导开口突然道:“王向阳,立正,稍息,趴下,两百个俯卧撑,准备!”
军令如山,名叫王向阳的年轻人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便开始执行起了这道命令。
见别人因为他而受罚,且这些人好像是贵人请回来的客人,胡向钱赶忙求情,“别罚了,别罚了吧,他也没做错啥,确实是我丢人现眼,没搞清楚情况就冲动了。”
王帅摇了摇头,“您别担心,这不是什么大的惩罚,虽然累了点,但也只是为了让他长长记性罢了。不然今天他笑您,明天他笑别人,后天他可能就不分场合,去到哪里都随心所欲的嘲笑别人,这样下去的话,总有一天他会惹祸上身。”
王帅说的没错,这确实不是什么大的惩罚。
对于当兵多年的军人来说,一个接一个,三两分钟都用不到,这样的惩罚便被完成了。
然而就是这三两分钟,在这位名叫王向阳的国家队成员执行被罚命令的途中,王帅就轻松撬开了大爷的嘴巴,如同在人口普查一般,将胡向钱的,年龄,民族,受教育程度,职业,迁移流动,婚姻生育,住房情况全都问了一个遍。
偏偏她态度良好,语言温和,虽然姓名有点像男孩子,但实际的长相却并不凌厉,反而是温柔挂的,非常轻松的就让对方打开了心房,把啥话都给说出来了。
大爷甚至还掏出了自己那粘上了些许泥污的‘中华民国国民身份证’以证实自己说的是真的。
姜婳本以为这就结束了,没想到这才刚刚是个开始。
因为几乎就是在对老大爷结束‘人口普查’的下一刻,双手捧着满满一锅粥的李春花就羊入虎口,恰然走了进了屋内。
随即这位王长官又再一次对李春花进行了一番‘人口普查’,并且在此过程中成功收获了李春花的好感,使得对方在结束普查拿着饭碗给每人分粥的途中,给王帅的分量仅比给姜婳少了一点点罢了,给另外两个国家队成员以及老大爷与她自己的粥份量则是一样多。
姜婳当社畜的这三年,因为过劳肥,已经比大学时期成功胖了快二十斤。一百一十斤的体重虽然还不算太重,但是却足以使得一件衣服呈现出两种不同的上身效果,尤其是今年极其流行BM风,满大街的紧身上衣小蛮腰,看得她很是想念当初仅仅九十斤左右的自己,所以她在辞职的那一刹那,便早已下定决心要趁此机会好好减肥。
而即然是减肥,如粥这样的碳水化合物就不能多吃。
这满满的一碗粥看得姜婳直觉自己吃完肯定要胖三斤,她于是趁着还没动筷子,赶忙将碗中的粥朝锅里重新折回去一半。
却没想到,她刚一这么干完,那位明明自粥端上来以后,视线就再没离开过粥锅的大爷却紧随其后的竟也想这么做。
见此,姜婳蹙了蹙眉,“你不喜欢喝粥吗?”
“我……我……”胡向钱抿了抿唇。
怎么可能不喜欢喝!
香喷喷的白米粥,还是这么浓稠的白米粥,纵使是他三个月前作为大地主还未开始逃荒时,也不会天天喝。更遑论这白米的色泽很显然是脱壳脱的最彻底的那种,再加上他的鼻尖已经蹿入阵阵勾人的米香,想来这米的品种应该是极好的。
可……贵人心善归心善。
他一个老东西,哪能得寸进尺,吃贵人这么好的口粮呢?
同是天涯沦落人,几乎就在看到胡向钱嘴唇嗫嚅的那一刻,李春花就明白了过来对方心里真实的想法是什么。
正好,她也很是想不通贵人刚刚在厨房跟她所描述的这个时代的粮价,她索性讲出来让老人家陪她一起想不通一阵吧?
果不其然,她回忆着刚刚贵人跟她谈话的细节,将贵人刚刚跟她讲的话复述出来后,就看到老大爷瞪大了眼道:“贵人,她说的是真的吗?”
姜婳点头。
胡向钱咽了口唾沫,“贵人可否告知我,您这边的盐价作价如何?”
姜婳:“一块钱一包,差不多一斤的米钱够买两三包的盐吧。”
胡向钱呼吸有些急促。
盐价竟比米价贱!这里盐价竟比米价还要贱!纵观千年历史,哪个朝代的盐价不比粮价贵二十倍往上?可人要没有盐吃便会浑身无力,四肢酸软,那与半死有何不同?所以盐那可是比粮食还要更珍贵的东西!
可这里竟如此贵贱颠倒?这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世界啊!
但是等等……“您说的一块钱价值为几何?贵人可否告知,如普通一个力工,一个饭馆小厮,一个银行里的办事员,一位百乐门的舞小姐,一位拥有百亩良田的大地主,以及一位承包地主良田的佃户,月收入能有多少块?”
“力工你说的应该是农民工,农民工这年头收入其实不错,听说只要肯下苦,月薪上万不成问题,饭馆小厮就比较少收入了,一般三四五六千都有吧,银行的办事员这我也不太清楚,应该也是六七千往上的工资,至于百乐门的舞小姐,你说的大概是这年头里酒吧活跃气氛的那种吧?这种应该月薪两三万不成问题。最后这个十亩良田的大地主跟承包地主田地的佃户……”
说到这里,姜婳轻咳一声,“这年头地主已经被打倒了,你现在正处在一个以工人阶级领导的,以工农联盟为基础的人民民主专政的社会主义……大爷。你怎么了?”
胡向钱怎么了?
胡向钱手脚冰冷,害怕死了,“贵人,您刚刚说……地主……地主被打倒?这是怎么个打倒法啊?”
结合着大爷的脸色,姜婳几乎第一时间就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不是字面意义上的打倒。就是说这个年代没有地主,也没有佃户了,有的只是农民。”
打开网页将‘土地承包权’下的百科词条内容读给大爷后,便见对方的面色逐渐和缓,到最后露出有些不可置信的神色,“你说,这年头种田居然无需缴纳田赋,而且不仅不需要给国家缴纳田赋,国家居然还可能给种地的人补贴钱?其余的苛捐杂税更是没有?那……那岂不是再也没有穷苦人家的老人为了给孩子减轻负担,被逼的为省下一比人头税,偷偷自尽的例子了?”
见贵人点头,胡向钱痛哭出声,“这里真的是七十八年后的世界吗?真不是我胡向钱误入桃花源岛了吗?”
很快,他就知道不是了。因为贵人又一次鼓捣起了那个让他丢过一次脸的长条形黑匣子。里面放映起了那个名为《百年华夏》的科普节目。
与先前的李春花一样,胡向钱看这节目看得聚精会神,连贵人和她的客人们什么时候出去的都不知道。
直到节目放映完毕,他才发现身边只剩下了个李春花而已。
眼见他盯过来,李春花问:“怎么了大爷?你是不是想上茅厕了?走,我带你去。”
胡向钱:“……。我不是,我没有,别乱说。我只是想问你贵人去哪了呢?”
也是巧了,他话音刚落。姜婳便带着国家队一行人推门走了进来。
看到节目已然结束,姜婳再次将电视机关闭后,开口对着李春花道:“李姐,我已经和他们约好了,今晚上就由他们三人陪着你上山,我推测了一下你与大爷穿来这个时代的原因,都是因为你们当时有自尽的念头,但是从这个时代穿回去应该就简单多了,只需要夜晚仍然待在这座后山上便成。当然,也有可能回不去,还需要其他条件从旁辅助才行,但是不试验一下,咱们怎么知道能不能成呢?”
眼见着李春花点头,姜婳又重新将目光看向大爷。
可让她没想到的是,她还没开口说话呢,就看到大爷双腿一软,她赶忙厉声喝止,“不许跪,有事说事!”
胡向钱瞬时间就红了眼,“我不回去。我孑然一身的一把老骨头了,回去那乱世能活多久也不知道,我不想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