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醉金迷尚未休,树界之中忽然地动山摇。
巨大的白杨树摇摇欲坠,搭建在它枝条、树干上的楼阁也都随之而震颤。
轰——
好几幢楼在这样的晃动中塌成了废墟。
客人们从榻上跌下,光着腚狂奔而出。
女郎们衣衫不整地往外跑,有的连自己的大腿骨都来不及拿。
蚁侍扒着树干一动也不敢动。
妖、鬼们逃出正在崩塌的楼台,惊魂未定,就看见树身最高处的那座楼竟被削平了,
一团黑雾裹挟着脸色如纸的老媪从裂成两半的楼中窜出,火烧屁股一样向外飞去。
底下有女郎看见,惊呼:“是树姥姥!”
但它们飞出的一霎,一柄白光晶莹的宝剑也随之升起,紧追不放。
宝剑一出,那团黑雾明显加快了速度,朝着树界外扑去。
这下树界里的所有人都看出来了,那宝剑正在追杀树姥姥!
但无论黑雾怎么转圜,宝剑迅如流星,将距离越缩越短,逐渐逼近。
近到令人刺痛的剑芒都隐隐可察。
见势不妙,黑雾猛然将树姥姥掷下。
那据说法力高强,曾吃尽兰若寺高僧大德的红衣老媪,甚至没来得及做出一下抵抗,就被锐不可当的宝剑劈成了两截,身形烟散。
与此同时,树界正中的白杨树忽发出一声人般惨叫,忽从中裂成两半,似被利器生生劈开,树汁飞溅。
树界里所有的建筑,叶灯、树楼、台阁等等,失去了支撑,或作普通树叶飞散,或化流沙溃散。
借树姥姥做遮掩,又逃出一截的黑雾也没想到,这树妖居然连一下都没抗住就灰飞烟灭。
不由大骇,愈发拼命,使了吃奶的力气去催动法力,想逃离这里。
眼看着它已经快离开结界,但驭使宝剑的剑客根本不打算放过它。
宝剑虽被白杨树阻了一下,却有更快的一点金光激射而至。
然后树界之中便浩然金光大作,照得原本森冷幽艳的树界都光明了许多,许多习惯了暗色调的妖怪们双目刺痛,只觉无穷威压在上,骇得都不敢爬起来。
片刻之后,金光稍歇,而树界荡然无存。
天边已泛鱼肚白,一缕阳光穿过浓郁树荫,十年来第一次落到了兰若寺的地面。
天亮了。
宁采臣回过神,看到自己正站在兰若寺北的高大白杨前。
燕赤霞收回了那悬空的金环。金环化作金镯,套回她纤细手腕。
二人视之:
一柄宝剑仍扎在白杨树上,将这棵千年古木几乎劈成了两截。
白杨树身上,还盘着一条大黑蟒蛇,它被金镯打中七寸,已然僵死。
此即树姥姥与“大王”也。
树根圈起来的累累荒坟塌了数座。坟冢间,无数蚂蚁正慌乱四散。
树下伏了一地各式各样的小动物、大动物。
小的有蜘蛛、黄鼠狼、老鼠、狐狸一流,大的有老虎之类。
它们瑟瑟发抖地贴在地上,惶恐地举着爪子,人性化地向二人求饶磕头。
此即画栋雕梁、婢女侍从、来客云云。而兰生就躺在其中一座树根下的大坟后呼呼大睡。
动物们当中,也有想偷偷溜走的。
没走几步,忽听天传惨烈鸦鸣,天空坠下无数只乌鸦来。
原是宁采臣怀中忽飞莹莹小剑,小剑凌空一斩,竟将半空的鸦巢连带其中欲逃飞的乌鸦全都杀死。
宁采臣说:“这些是夜叉。”
那从树姥姥作恶的夜叉,竟就是这白杨上的乌鸦所化。
他亲眼看到这些夜叉悄悄化作了乌鸦,在树姥姥死后躲进了乌巢。见这些乌鸦想逃走,宁采臣下意识地想拦下它们,小剑就从他心意应声而出。
被剑光波及而死的,还有一些正欲袭击他们而逃跑的动物。
其中就有那只肥老虎、鬣狗、蜘蛛。
“做的不错。”燕赤霞赞许了一句,拔出树中宝剑,又向那小剑一招,被借给宁采臣护身的小剑就化为流光,回到了本体宝剑之中。
见到这一幕,剩下的动物都吓得瑟瑟发抖,一动都不敢动了。
连吹过乱葬岗上的风都寂静了许多。
燕赤霞环视左右,忽道:“都出来。”
没有人回应。
燕赤霞说:“我看得到你们。出来。不要逼我动手。”
一息、二息......
首先现身的是聂小倩,她的身形由淡转浓,慢慢现身在了树荫下。
然后一个、两个、三个......许多美貌女子在荒坟畔悄悄出现,拜倒在地。
她们身形单薄,脸色惨白,透过她们的身影似能看到背后坟冢。裙摆及地处更是虚无缥缈,接近透明。
分明是鬼非人。
看她们容貌,正是那群随侍树姥姥的女郎。
女鬼们低着头。
她们自知跟随树姥姥多年,为树妖所迫,曾为它引诱过许多生人。面对凛然剑客,竟一语也不敢相求。
燕赤霞扫了一眼,点了其中几个:“你们出来。”
那几个女鬼浑身发抖,慢慢站了出来。
金光一绽,当即化为一缕青烟,消失无踪。
聂小倩吃惊地发现,被金光湮灭的这几个,都是积年老鬼,恶煞已成,主动为树姥姥引诱生人,甚至自己也食用生人修炼,并提供其他女鬼尸骨以供树姥姥控制的。
燕赤霞并不认识她们,却精准无误地将这个几个挑了出来,一举湮灭。
其余女鬼更加害怕,却听燕赤霞道:“你们的尸骨被妖物所控制,行动不能自主。我只诛首恶及从犯。其他人,我不杀你们,自去罢。以后只不许为恶害人。”
“那边的那些妖怪也一样。我杀死的都是害人食人之妖。你们剩下的自去修炼,不得再擅入人间。”
“否则再撞在我手上,无论妖、鬼,都不会有第二次逃命的机会。”
便收了剑,不再理睬它们和她们,转身要离开。
妖怪们逃出生天,如蒙大赦,立即轰然而散。
女鬼们却面面相觑,竟徘徊不去。
宁采臣见此,善意提醒:“天已将亮,你们是鬼物。再不离去,恐被太阳所伤。”
聂小倩上前,盈盈拜谢燕赤霞、宁采臣:
“妾十八夭殂,生前本是大家闺秀,死后,却连黄鼠狼、狐狸、野狗等辈,也可以欺辱于我。
更有那妖物移妾尸骨于树下,囚魂魄、折磨鞭打,威逼死后为娼、腆颜向人。
妾堕玄海,求岸不得。幸蒙二位义气干云,拔生救苦。
如今大仇得报,心愿已了,幸有余骨。
徘徊郊野,思念慈亲,愿归故里。
但家乡迢迢,如今兵荒马乱、妖物遍生。
孤魂野鬼,生前弱质芊芊,死后茕茕独立。故乡千里,如何归得?
妾知大侠高义,故而厚颜相烦:
倘肯囊妾朽骨,归葬安宅,九泉之下,亦感涕零!”
其他女鬼闻言也都道:“我等亦同小倩。”
燕赤霞想了想,问:“你们的尸骨在哪里?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我可以送你们回家。”
女鬼们闻言大喜,泣不成声,竟一拜再拜。
小倩也含泪露出笑颜:“树姥姥为了控制我们,将我们的尸骨都移到了树下。就是这些坟冢。”
宁采臣道:“唉,可叹!燕兄,我来助你。”
二人便发坟掘骨,敛以衣衾。
女郎们大多死了有数十年,最年轻的小倩也死了早已超过十年。
尸骨埋葬荒坟,土堆松散,蚂蚁相食,妖物糟蹋,几乎风化散落殆尽。
有些人甚至只剩了几块残骨。
即使拼拼凑凑,甚至七八个人都凑不满一副尸骨。
种种惨象,女鬼们泣涕不已。燕、宁二人更看得叹息怜悯。
燕赤霞挥手,这些裹好的尸骨都消失无踪,已在剑囊之中。
等天光大亮。
书生们早课,约着一起读书。
便见南舍两屋已空,燕赤霞、宁采臣不知去处。
白杨似遭雷劈,焦黑裂开,树下有蛇尸、虎尸、狗尸、一地死乌鸦。
寺北荒冢多有发坟之迹。
而兰生只着中衣,躺在泥土旁呼呼大睡。
众皆惊之。
唤醒兰生,问以异状。
兰生茫然无知,只说见美人云云。
问燕、宁何往?
不知,但听剑声飒飒耳。
众生皆以为奇,奔走相告。此事遂成一时奇谈。
凡人啧啧惊叹,燕赤霞却带着宁采臣携骨而去,御剑而行,顷刻千里之外。
女鬼们还记得家乡何处,一一诉来,燕赤霞便将尸骨一一送还。
光阴飞逝,几十年过去,亲人面目全非,去世的去世,老的老。
但乡音尚存,乡邻依稀,山水依旧,祖坟尚在。
女鬼们一部分人仍选择了落叶归根,安葬尸骨于亲人之侧。
也有一部分人怎么都找不到亲人了,有些人的家庭甚至早已不复存在,连村落都换了。
这些女鬼安置了尸骨后,选择投胎再世。
最后只剩聂小倩了。
她本是书香门第的女儿,因年少暴病幺亡,不能进入祖坟,便就地安葬在故居旁。
她的家人后来当了官,举家搬迁到京城。小倩独葬老宅,平时唯有一老仆偶尔扫洒。
后来老仆病卒,家人又忙于仕途,只有清明偶尔才来。
聂小倩坟头冷落,被妖物盯上,偷窃了她的尸骨,弄到了乱葬岗中。
小倩的亲人倒是都还在世上,甚至因为养尊处优,她的老父母也都尚且健在。
燕赤霞、宁采臣诣聂府,俱陈来意。
二人解包袱,展尸骨。
小倩死的时间相对短,尸骨犹存,肌肤犹在。
她家人先是惊异至极,因为认出了尸骨旁给小倩随葬的首饰等物,先是请二人稍坐,说要去请小倩的父母来。
他们依言在大堂等了一会,但是没等来小倩的父母,等来的却是一队官差。
原来聂家把他们当成了盗墓贼,愤怒于他们居然敢挖掘女骨,还敢编排荒唐故事来讹诈,当即报官。
宁采臣解释得唇焦口燥,聂家人也一句不信,反而愈加愤怒。
而官差来得再多,也无奈何于燕赤霞。
双方就此僵持住了。
等到黄昏时分,太阳渐落,大堂之外,忽起幽咽之声。
一女子恸哭于聂门外。
聂家人惊异,察视之,容貌绝艳,年十七八,相貌绝类小倩,而正适小倩夭亡的年纪。
有老仆壮胆问之,女子哭诉道:“恩人大德,救我苦海,送我还家。家人却恩将仇报,欲叫恩人陷身官司,小倩惭愧而哭!”
家人不敢怠慢,忙诉向内堂。
片刻之后,她的哥哥、嫂子、侄子、侄女,扶着老父母而出。
一见到女子,爹妈兄嫂俱泪下。
家中的婢仆还存有怀疑,只怕是音容笑貌相似。
但亲人怎么认不出?这就是已经芳魂渺渺十载的小妹聂小倩!
老母亲连声叫小倩,要去握女儿的手。
一握之间,小倩手掌冷如冰,而人如烟然。
片刻之后,少女重新凝聚在几步之外,惨然泣下:“爹,娘!女儿是少年死者,你们是年长生者,生死有界限,止步!”
聂家人始信小倩为鬼。
小倩自陈遭际,阖家闻之惨然,泣不成声。
一家人重整衣衫,接过尸骨,毕恭毕敬,以大礼谢之燕、宁二人。
老父母头发花白,尤颤巍巍要向他们行礼致谢。
燕赤霞止之:“举手之劳。好好安葬她吧。”
宁采臣也劝慰:“葬于家外,不见犯于妖物。亲友歌哭相闻,足慰女子十年颠连之苦。”
二人辞谢而去。
小倩临别依依,送出数里。天边剑光已远,犹怅然而立。
等聂小倩的尸骨也被安葬了,燕赤霞忽觉心中一醒,似有人在极远的某处呼唤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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