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霎时,世间寂静,嬉笑声骤停。
神明们恼羞成怒:【她不算!她是妖,不算人。】
“王县令”意识到转机:“谁说她不是人?”
“她现在是妖,但在刚刚做选择时,却还是被妖化的人。怎么,你们想要赖账?”
九重云上的窸窣声渐起,似乎是神祗们正在争吵,过了一会之后,祂们才不大高兴地说:【她一个人的选择改变不了整座城的选择,这个赌约算你输了,我们要取走一半财赋一半血肉。但我们会按照之前的约定,为你还复真身,只是你依旧不得上天,要待在人间为我们镇守下庭。】
王县令咬牙道:“认赌服输!如果你们履行约定,我会为你们镇守下庭。”
做完选择后的城中凡人听不到他们的对话,尚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惶惶中等着神祗履行诺言。
他们看见停滞在城外的狂风再度刮起,冲进城池——只是这一次力道弱了很多,卷入城中,精准地卷走了一半地上的金银珠宝。
狂风吹过之处,凡人被吹得直不起身体,只能趴在地上,只觉身体迅速虚弱,藏于血肉中的灵气洪水般往外泻去。
选择了第二个幻象的贫民发现体内灵气漏斗一样往外漏,身体逐渐虚化,不由惊恐得大喊大叫起来:“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明明我看到的幻象里我没死”
话音未落,灵气耗竭,他已化作粉尘,从世间消失。
这样的惨叫,在城中无数地方响起,大多数被吸干灵气的竟都是那些小摊贩、苦力、流民。
他们怀着自己也能发财做人上人的美梦,做出了自己的选择,但此刻却在狂风里惨叫着被吸尽了最后一丝血肉,彻底化作齑粉。
“王县令”冷眼看着,噙着一丝冷笑:
嘴上说是人人都有可能,但天上神祗短视愚蠢,却不是瞎子。祂们为什么先吃那些能给自己供奉更多鸡蛋的鸡?毫无价值,只余肉身的穷人,当然是最先被祂们食用的。
狂风过处,随着满城的惨叫声,城池上方开始凝聚黑气,黑气腾腾,甚至颜色比乌云更深。
一个周身透明,眼看着就要被吸食殆尽的小贩忽然暴吼一声:“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他爆炸了。
在连头颅都变成了无色的那一刻,他字面意义上的爆炸了。
已然血肉尽空的透明躯体爆成一团极度腐臭的黑雾。雾气翻涌、不断起伏,雾中生长出数不清的流脓眼珠子,一对又一对苍白的人类手臂不断长出,还在发着不可名状、污染人精神的尖笑。
待到成型的那一刻,它猛地张开雾气,如野兽张开獠牙,网向附近人群!
凡被黑雾沾染者,或瞬间化作白骨,或也爆炸成黑雾,与其同流合污。
短短一瞬,无数人被感染化雾。黑雾变涨大了数倍,开始在街上追逐人群。
更可怕的是自爆的并非一人。城池四方都传来爆炸声。
眨眼黑雾就蔓延开来。一霎时只见昏惨惨遮天,阴沉沉蔽地。街上遍洒白骨,怪物逐人。原本烟柳画桥的江南名城,转眼变成人间地狱。
白素贞呆呆地站在原地,狂风卷地来,吸走了无数人的生命,却嫌弃地从她身边避过——对于神祗来说,妖魔没有半丝灵气的躯体就是垃圾,根本没有食用的价值。
狂风过处,黑雾弥天,吞噬魔在城中横行。
如此地狱一样的场景,竟与她在湖水中看到的噩梦一般无二——“王县令”说那是悲剧的预兆。而如今,这预兆竟然成真了。
她似乎还没回过神来,没有接受这样的结局:“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这样?”站在一旁的“王县令”扯了扯唇角:“是他们自己选择了如此世界。只有绝大部分人都活着,才不会因为大量死人而诞生吞噬魔。可是,他们选择了献祭一半的同胞,只为了自己那虚无缥缈的一线做人上人的希望。能怪谁?”
听到他说的,白素贞蛇瞳中的光芒一点点黯淡下去:“可是,难道就眼睁睁看着整座城池都变成妖魔的巢穴吗?您说妖魔的诞生都是因为邪气,您还有其他办法祛除邪气吗?”
“祛除邪气呵呵,这世上从来没有邪气这种东西。”
白素贞愣住了:“您在说什么?您不是说不是说邪气是死之恨,它会诞妖生魔吗?”
王县令靠在一堵墙上,冷冷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红润的脸色快速惨白、双唇逐渐乌青,整个人的生气一点点湮灭:“不愿奉神而生妖,不甘待死而成魔。如你这般明明前方有路却偏偏不愿意认同如今世道者,是为‘邪’。如这些刁民,不愿意安安静静老老实实去死,为了活着什么都去做,甚至攻击神灵的,就是‘邪’。”
一霎时如天雷击顶,白素贞双唇颤抖:“可是,明明是那些神祗难道不是祂们之罪吗?”
“王县令”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气息慢慢衰弱,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向天上看了一眼:“他们来了”
一语未毕,双眼紧阖,气息全无。一缕金光从这具死去的凡身中脱身而出,似挣脱牢笼,轻快地飞往天边。
在人间扫荡的狂风已经饱餐灵气,顺着天空漩涡,自将灵气携回上界,却留下一地狼藉,
乌云散去,龙卷风平息。
留下钱塘之中,依旧黑雾翻滚、魔怪肆虐。
在神祗们退去后,城池中再次起惊雷,这次的惊雷响得很近,从地下传来,很快,大地裂开,无数金光从中飞出。
这些金光本都是些容貌美丽、气质出尘、长袖飘飘、仙风道骨的修道士。
但此刻,他们人人沉着脸,面带怒容。缠着金线的法器上鼓动雷霆,宛如昭示主人的滔天怒火。那暴怒与怨毒之色甚至破坏了他们原本出尘的容貌。
修士们早在地下就发现宝库被盗,本想追缉,只是碍于神祗出现,不得轻举妄动。
此刻神祗撤去,再看见满城的黑雾、逃窜的凡人、以及神祗没有取走的剩下一半金银财宝,掐指一算,他们便明白了此间种种。
为首的修士是个手执方天画戟、头飞花翎的金甲力士,喝道:“同僚们,先灭杀妖魔,再审凡人盗银之罪!”
修士们轰然应和。
便齐聚法宝,施展法力,在空中组成成一除魔大阵。
金线构成的大阵悬在钱塘上空,阵中紫金色的雷霆滚滚,声响隆隆——这是修士们诛魔灭妖的天雷,专打妖邪。
气息方一泄露,大阵下方的吞噬魔大受震动,再也顾不得食人。原本一大团的黑雾分散成了无数小团黑雾,夺路而逃。
天雷一动,白素贞也觉得身上一阵颤栗刺痛,蛇尾蜷缩,几乎站不稳当,只能伏在地上。
为首的金甲士低眉一看:“好哇!这里还有一个蛇妖!妖孽敢闯入城来,定叫你形神俱灭!”便一挥手,修士们喊杀震天,阵中的滚滚紫金雷霆就要向钱塘倾泻而下,犁庭扫穴。
“阿弥托佛,慢来——”在此紧张之际,一声佛号飘然而至。
修士们齐齐停下手。
一位身形高大的僧人一手持禅杖,一手托钵,身披袈裟,从天边踏云而来。他周身散着金光。一眼望去,竟难辨其容貌,只看气质,大约是位得道高僧。
修士们看见僧人叫慢来,忙都收住手,一个个面露惊喜之色。
为首的金甲士飞上前去,也十分高兴道:“法海禅师自下凡以来就仙踪渺渺,说是闭了死关。如今怎地出关离寺?莫非死劫已破?”
“正是,贫僧的法力如今已全然恢复。”
“那再好不过!不过禅师为何离寺到我们这里?今日天界增了六十四尊神,人间万姓少一半,想来天下妖魔一定烽烟而起,难道镇江没有出事吗?”
“哦,是这样,贫僧料理了镇江之事,看见杭州这边不知何故尊神大驾停留久矣,这是少有之事,故来一探。”
法海一问,临安的修士们登时面露不忿。
为首的金甲士叹了口气:“禅师有所不知,杭州出了大事。凡人死就死了,妖魔么,镇压了也就是了。可、可该死的,竟然有人私开了钱塘县地下的宝库,盗了官银,分给了钱塘所有凡人。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这天下一百二十九宝库,是我等修士存储所得灵气之所。”
“这胆大妄为的盗贼,竟敢擅开宝库也就罢了。好死不死,正撞上庭神灵降世索要香火。这、这”说着,金甲士压低了声音:“虽然我等为上庭代理庶务,这些灵气所化的库银,也是上庭默认我们从天下供奉中截留的。但您也知道,上庭上庭众神那个德行,见了白来的灵气,哪有不吃的道理?这一次就算能找到被盗的库银,那被吃掉的一半也拿不回来了。”
说到这里,修士们都痛心疾首,肉痛得无以复加,看向下方钱塘的表情愈加不善。对那些家门前堆着财宝的凡人,也都是一副看盗贼的表情。
“噢,原来如此。”法海抚须道:“那你们可要好好调查一下是谁盗的库银。”
“如今妖魔作乱,我们打算先灭妖魔,再审凡人,然后拿回被盗的库银。”金甲士道。
法海向下一看,看见满城逃窜的吞噬魔,还有伏在地上,几乎昏死过去的白素贞。
此妖肉身鳞片坚固,这样的雷量,恐怕还劈不死她。
他便抚须笑道:“这样数量巨大的吞噬魔,恐怕诸位的除魔阵力有不逮啊。老衲来助各位一臂之力。”
便挥禅杖,铜环一响,大量灵气朝本就积满天雷的除魔阵涌去,一霎时紫金雷霆再也溢不住,脱阵漏向下方城池。
见雷霆朝着钱塘泼去,一位文士打扮的修士忽想起一件事,忙叫道:“禅师,等等!能不惊动我们而盗库银的,必须身无灵气而能操纵灵气,肯定是妖。我们先留着那妖”
来不及了。
一时间,比之前声势更猛十倍的万丈雷霆齐齐往下劈去。
不知道是否是巧合,其中大部分聚集在一起,劈向白素贞所在的位置。
电光刺目、雷霆迅猛,文士打扮的修士话未说完,天雷已齐刷刷轰向了白素贞。
过于集中的电光刺得所有法力不济的修士都忍不住挡了挡眼。
唯有谪仙肉身降世的法海,能在这样的电光中仍将一切看得都分明。
万道雷霆将城中洗涤一净,白素贞所在的位置更是轰得只剩了一个大坑,而她躺在其中,已然成了焦炭。
法海冷冷地看着这一幕。
神灵也有错?
是,神灵固然有错,不该竭泽而渔。
可你们只因为自私的生欲,就怨恨神灵、君王,不愿奉神,不甘心做安安饿殍,更加该死。
他口中只道:“贫僧一时手快,诸位同修,抱歉了。”
法海是天下修士领袖,他都这么说了,其他修士还能说什么?只得苦着脸道不妨不妨,他们可以审其他凡人。
僧人便再也不看那具焦炭,施施然转身离去。w,请牢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