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海市蜃楼中的蒸汽机追逐火种远航而去,一霎时,如梦初醒的行人、城市,初明的天空,全都凝固住了。
然后缓缓褪色,变成了黑白的。像一张放得太久的老照片。
众人脚下,城市的石板地面开始寸寸龟裂。地底深处传出了隐隐的震荡声。
咚。
仿佛地核处被猛击,更猛烈的震荡一波又一波,化暗为明,本来就布满裂痕的石板猛然裂开。
震荡像一把大刀,资深者所站的位置被骤然劈来,众人脚下一空,地面裂开了一大道缝隙。
有浮空能力的努力要拉住身边人,但地底传来巨大的吸力,他们来不及动作,就被黑洞洞的地底“拽”往其中。
坠落,坠落。
黑暗迷惑了时间的感官,又似坠落了很久,又似短短一瞬。众人的脚就触及了地面。天光大亮。
王勇站稳身子,扫视一遍,见众人都在,只是略受了惊吓,便道:“内核层的意象开始变幻了。小心。”
内核层千变万化,有时候会触发固定的意象剧情。有时候,又瞬息万变。
此前在陆土之中,虽然意象剧情荒诞,但有逻辑的发展,总比面对那些难以琢磨、光怪陆离的意象好。
他扫过张玉的时候,目光一滞。
珍珠本就被周围的一切吓坏了,紧紧抓着张玉的衣袖,见王勇的目光久久停在自己身上,更是骇了一跳,又往张玉身后缩了缩。
王勇不露声色地打量珍珠,见她仍是那副封建社会的小媳妇的模样,就对张玉说:“小玉,珍珠手无缚鸡之力,你保护好她。”
珍珠面露感激,张玉却听到王勇在四维眼镜的频道里说:【全体注意,接下来,时刻注意‘珍珠’。小玉,你尤其要小心。】
【内核层的意象虽然千变万化,但是背后依旧是有规律的。
普通的意象剧情当中的人物,一旦该意象破碎或者改变,只会立刻消失不见。像珍珠这种意象剧情消失了,却依旧存在的人物,与内核层的融合点,必定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张玉想起了曾经在c-b1-0当中碰到过的赵之星。心内有数,便迎着珍珠和王勇的目光点了点头。
清点过人数,资深者们环顾四周,才看见自己竟然是站在一个异域风格的码头。
天空是高阔的蓝色。
码头前停着数艘汽笛长鸣,冒着黑烟的蒸汽船。舷板搭在岸上,工人、水手来来往往,上上下下,搬运者货物。
地上随意地丢弃着菜叶,码头稍远处,酒馆,摊贩密布,顶着水壶赤脚的孩子,挎着菜篮包着头巾的妇女。汗味、煤臭味、腐烂的菜味扑面而来。
除此外,从船上下来的还有拄着文明棍,戴着高帽的绅士,或者身穿蓬裙,蕾丝装饰衣摆,头顶高髻的贵妇,他们仆从如云,香风鬓影,款款上了早就等在案上的高档马车。
这一切交杂在一起,宛如一幅生动的十九世纪的码头写真。
唯一与真实世界的十九世纪迥异的,大约是,来往的行人中,工人,水手当中,有穿着衣裳的恐龙,有长着鸟头翅膀的鸟类,有长着七手八脚的大虫子。
那挎着菜篮的妇女是个牛头,顶着水壶的孩子是匹马驹。
而那些绅士贵妇,则是一些人立而起的大猩猩。
资深者们站在码头,衣着打扮与一切格格不入。
码头上贫富老少们投来的好奇的目光,几乎可以将众人扎穿。
众人宛如误入动物王国版十九世纪,被看得浑身不自在。
一位顶着高高的发髻,发髻上扑着白色粉末,脸上毫毛涂得惨白,此时,头上和面部一起往下掉香粉的贵妇,在这幅图景中心位置,本待上马车的,忽地看见了众人。
她停住动作,拉着她丈夫——一位身穿礼服,胸口别着一只金表的,戴着帽子的绅士,款款走近了众人,略带好奇地向众人问道:“您们是什么物种进化来的?为什么看起来和我们所知的任何物种都不一样呢?”
他们身后站了一排肌肉发达的猿猴仆从,资深者们看着两个涂脂抹粉的猩猩贵族,盯着他们脸上簌簌下落的香粉,颇为目不忍视。
珍珠更是捂着嘴,惊恐地望着这些“成精的妖怪”,缩在众人身后。
那位绅士便微微蹙眉——天知道众人是怎样从一只猩猩脸上看出这个表情来的,他道:“请回复我夫人的问题。”
王勇面无表情道:“我们是人。”
贵妇笑道:“人?那是什么?”
“人是猿猴进化来的。”
王勇在频道里说:【注意,这个幻境可能与进化论相关。】
但话音刚落,却听贵妇皱眉道:“可是,您们的模样可不像。我见过的最另类的猿猴,也没有各位这种模样。”
绅士笑了:“夫人说的是,各位只是一时糊涂,你们应是一种毛发稀疏的猿猴。毕竟......”
他慢慢道:“毕竟,猿猴只能是猿猴进化来的。马匹只能是马匹进化来的。”
张玉盯着那对绅士夫妇,眼睛一眨,忽地看见貌似是猿猴的夫妇,身后微微一闪一根尾巴。
她眼力绝伦,早已辨认出那是豹尾,心头闪过一丝不妙的预感,立刻唤出混天绫横在众人身前。
但已经迟了。她的思维开始麻痹了。
而她身后的众人身上只觉发痒,双腿慢慢弯曲,直立不起来了,而抬起手,手臂上正长出漆黑的长长的毛发。
陈薇想说话,张口想叫王勇,但是却觉得喉咙间的结构也发生了一些莫名的变化,人声发不出来了。
而头脑逐渐开始不灵醒,无数概念一一退去。
他们对话间,附近港口的平民早已慢慢围了上来。
这一霎,所有港口的“动物”们齐声道:
“马是马,
牛是牛,
猿猴世代是猿猴。
万种各自有源头。
祖先从来类不同。
若要追跟来溯源,
上帝挥鞭造万种!”
转化加速了,陈薇头脑越发昏沉懵懂,她努力转动眼珠,却看到身旁的其他资深者,一位资历浅能力弱的资深者完全变成了一只金丝猴,无知无觉地站在那搔耳挠腮,然后真的像一只动物那样,茫然地奔向一个方向。
“抓住它。”
一个强壮的猿猴仆从逮住了那只金丝猴,将它装进了早已备好的笼子里。
贵妇伸手逗弄了一下那只金丝猴,见它果如一只无知无觉的野兽般龇牙咧嘴,便满意地笑道:
“您们看,我就说嘛,您们是一种猿猴。”
绅士则带着笑意看着这种转变,站在平民身后,笑意森森,面部竟然闪过一丝豹子的神态。
此时,这座港口开始缓慢变化,慢慢变成了一棵参天巨树的形状。
张玉的头脑越发迟缓,一字一顿道:“是、你。”
她眼中,眼前的这对夫妇的身形越拉越长。
贵妇变成了一根极长的树枝,从身后参天的巨树上伸出来。
绅士则身形扭曲为了一头巨大的豹子。它舔舔爪子,身上血痕累累,森森道:“是我。真是巧合啊。我带着最后的一丝力量在这里苟延残喘,不意还能遇到各位,以报前仇。”
码头则是这颗连根被拔出,缺少了一半的树的树身。
那些动物,正是枯萎的长生果所化。
而此时,无数长着利嘴的树枝,正组成了一个个笼子,将正在化作猿猴的众人困在其中。
享乐之豹。
它龇着牙,慢慢走近被困的众人:“让我补给补给,外界的血肉,真香啊......”
那张腥臭的大嘴越张越大。
近到张玉几乎已经可以嗅到**而让人欲作呕的味道了。
她动了动手,吃力地翻开手掌,赤印浮了出来。
但不待她动手,身边却响起一个哭音:“别过来!”
是珍珠。
珍珠是唯一一个仍维持原样的,她竟然挡在张玉跟前,哭着拽起什么东西,徒然地砸向豹子的血盆大口。
豹子不以为意,偏过头,正要躲开,却见那纸团砰地砸在了永乐树上,一霎时,残破的永乐树发出了滋滋地被烤焦的声音。
一霎时,享乐之豹的力量飞速蒸发,它悚然后退,不敢置信地盯着那纸团。
张玉动了动手,混天绫袭出,卷住纸团,到了她手边。
豹子来不及想为什么那不起眼的小丫头能拽出它藏在树心里的这本书,扭身想跑,却已经迟了。
张玉捏住了纸团,一撕,享乐之豹构建的幻境已然崩塌。
“不——”它惨嚎着,彻底化作黑烟消失了。
它消失的刹那,整片幻境也随之一起消失。
残破的永乐之树,干瘪的长生果,困住众人的笼子都不见了。
眼前是一片港口。
依旧是高阔的蓝天,冒着黑烟,停在港口的蒸汽船,来往的工人、水手,流水一般的货物,下船上马车的香风鬓影的贵妇与绅士,一派蒸汽时代的风情画卷。
只是,这一回,来来往往的,却都是正常的人了。
此前中招变成动物的资深者们,依旧原模原样低站在原地。
珍珠吓得大大喘了一口气,一向胆怯的她顾不得其他,连忙去扶张玉:“玉妹,你没事吧?”
张玉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珍珠仍是略带羞怯的面容,面容上尽是纯善的关心与后怕,仿佛刚刚扔出那纸团的不是她。
其他人也正恢复过来,张玉摆摆手,示意珍珠自己没事,便弯下腰去,捡起那张被她揉开撕成两半的纸团,撵平一看,愣了一下:
这是一张标注着诞生自十九世纪某一日的旧报纸。
报纸上正刊登着一则大大的黑色标题:《物种起源》,争议!
而标题下方,是一幅图。两方人士正在辩论,一方是以达尔文为首的生物学家。
一方,却是一群身穿教袍的传教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