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黄的灯光,男孩猫状的影子,身后晃动的雪白的尾。老妇若无所觉的面庞,那影子佝偻的鼠。
所有人都记得,常教授说,这一次的文本,要重点关注“白老虎”这个形象。
而方才,那白虎才亲口告诉他们:“这就是我,来找我。”。
而这篇核心文本,就叫做《白老虎》。
他们面色微变之时,老妇煮着的饭也差不多好了,她给几人端来了米饭,上面浇了咖喱,碗旁,还放了筷子。
【印度吃饭用筷子吗?】陈薇问。
【他们吃饭用手抓。】陶术答道。
老妇笑呵呵地说:“这是孩子们教我们用的,好像,好像叫筷子。孩子们说啥洗手洗不干净陈年泥垢,这样吃,不会坏肚子。”
她说着,自己也笨拙地拿起了筷子。
她的孙子,那小男孩,却极热心地要教几个外乡人用筷子。
为什么纳萨尔还会教他们用筷子?
几人面面相觑,只得装出一副不擅长“筷子”的样子,演技拙劣地跟着小男孩“学”用筷子。
小男孩说:“这个姐姐学得最快。”他指了指张玉,很是高兴。
“......”演技最拙劣,甚至根本不明白要“装”的张玉,懵懂地眨了眨黑白分明的眼。
捧着那白米饭,小心翼翼地吃,祖孙俩却不懂食不语,一边吃,一边,视力极差的老妇小心翼翼地在地上摸索孙子掉落的白米饭,却被小男孩拿走:“阿姆,学校里说,不能吃掉在地上的饭,吃了会坏肚子。”
老妇点点头,连声道:“阿姆知道了,阿姆知道了。可是,米不能浪费。”
“我们可以喂猪。”
听是纳萨尔们的学校教的东西,老妇固然心疼,也只得将捡起的米,放到了桌上,不再送进嘴里,只是嘟囔着:“唉,这些孩子,和我们所有人都不一样——太不一样了,太不一样了。”
陶术的筷子顿了顿,他在频道中道:【王队,褚哥,我有一个想法。关于白老虎的。】
【你们还记得,白老虎在文中第一次出现,书中,是怎么形容它的吗?】
陶术的记忆力一向过人,他和张玉两个人都记忆力非凡,只是,张玉的记忆力似乎与特质相关,而他的记忆力,却来自于长期的学术训练,捕捉某些关键词,关键词句,对于陶术来说,几乎是本能了。
《白老虎》一文中,“白老虎”总共出现了六次。
第一次,最重要的其中一次,是故事的最开始。
白老虎,本意是指孟加拉白老虎,是印度的国宝,世界一级保护动物。
主人公巴尔拉姆人生当中,曾在童年时期,在印度乡下的破烂学校里,遇到过一次为了政绩做做表面功夫,而下乡考察的督导。
在这次突击教育检查中,所有的一切都那么糟糕。
贪污**——因为当地政府根本发不出工资,所以只能靠贪污政府拨款过活的教师。
饥饿无知——饿着肚皮上课,连一段最基本的内容,都读不出来的,上了学,也照旧是睁着两只眼的瞎子的学生。
对此心知肚明,而只是想敷衍的督导。
唯有少年巴尔拉姆,他答出来了,将那一段检查识字水平的话,完整的读出来了。
也只有巴尔拉姆,是这所简陋的学校当中,唯一还认真地读书上课的人。
因为他苦命的父亲的坚持,因为他早逝的不甘命运的母亲的愿望。
他继承了母亲对真正的美的向往,便有了对知识,对摆脱尘埃的渴求。
而督导听完巴尔拉姆的朗读,便告诉他,在原始丛林里,有一种最罕见的动物,你一生只能见到一次。他问巴尔拉姆,这是什么动物?
这是印度民间流传的一个传说。
少年巴尔拉姆答道:这是白老虎。
于是,督导告诉巴尔拉姆,你就是这片丛林里的一只白老虎。他许诺了巴尔拉姆,将给他奖学金,并推荐他去更好的学校,接受真正的教育。
只是,最终没有成行。巴尔拉姆,因堂姐出嫁的一大笔嫁妆,被迫辍学。
【白老虎,在原文当中,是指巴尔拉姆与丛林里的其他动物格格不入,是一只特别的白老虎。而这里,其他动物,隐喻的就是印度社会,包括底层的大部分人。】
【我们看见,这里的当地人,大部分影子都是动物。是否可以认为,他们也是《白老虎》中隐喻的动物,传统的印度社会,是动物的社会。】
而在这里,与过去的传统的印度社会,与其他动物不同的,截然相反的,却是......
见几个外乡人的筷子突然停住了,小男孩向祖母低语了几句,老妇连忙问:“是不好吃吗?”
“没有,没有。我们只是几乎没有吃过白米饭,太感动了。”
老妇宽慰几个外邦的穷老乡:“没有了地主,地是自己的,我们一起种,有力气的使力气,米饭总不会吃了这一顿就没有了。你们那邦,迟早也能吃上米饭。”
吃完饭,收拾了碗筷,兄妹五人,都睡另一间屋子,陈薇和张玉睡一个角落的席子上,其他三个男子睡另一个角落的大席子。
说实话,即使是真的要睡,也是没法睡着的。
条件实在是太恶劣了,地面虽然打扫过几遍,还是土的,蚂蚁在地上爬上脚背,席子也洗过晒过,但疑似虱子一时清不干净,席子上顺着稻草爬。
据说,这还是纳萨尔们大大提倡“卫生运动”之后,比从前“干净得多了”。
王勇是军人,可以忍耐。但其他几人中,除了张玉,即使资深如褚星奇,也睡不下这样的环境。
何况他们背负任务而来,却甚至弄不清自己是在内核层,还是在现实。便不敢丝毫放松。
他们把此前的想法,汇报给了文学参谋团,文学参谋团的意见是:他们的想法,可以一试。
几人等着老妇和其孙子睡下,就毫无睡意地从窗户跳了出去。
【纳萨尔巡逻队的人,住在哪里?】
【他们的驻扎地,在村东。】王勇跟着一行人回来的时候,早已观察了村中的军事建筑,发现了村东有插着红旗的建筑,就让兔子去转了一圈。
【陶术,你尽力撑住,我们此去,只是去看看情况,不可暴露。】
【是。】
隐身潜入纳萨尔驻地,有纳萨尔战士在值班巡逻,也有人在沉沉睡着。
月光泠泠照下,照得人间清辉一片。
入目所及的,大部分纳萨尔的影子,却并无异样。
便再走近,直到近到军帐中,齐刷刷睡了一排年纪最大也不过三十来岁的战士,他们的衣物,绣着红星的帽,整整齐齐地放在一旁。
陈薇差点惊呼出声,及时捂住了自己的嘴。
月辉照下,这些在睡梦中,在同志们身边,放心睡去的年轻人,身影开始变幻。
他们定睛再看时,再没有了睡下的年轻战士们,只有一头头伏在原地打盹的,皮毛雪白,身上斑纹各异的白虎!
就在他们观察的时候,其中一头口音带着浓重口音的白虎,忽地睁开了双眼,说:“有生人味。”
一声虎啸,满营的虎都醒来了,一双双在月下发着光的虎目,嗡嗡地整齐的吼声:
“生人,有生人进来了!”
隐身的众人微惊,王勇正待让队中不要慌张时,白老虎们嗅动鼻子,却似嗅到了什么熟悉的味道,纷纷将头扭了过来,对准了他们的方向:
“透明的。”
“透明的小贼。”
“透明的小贼,拿着盗窃来的东西。”
它们竟似直接看到了他们。
“还来!”
“还来!”
来不及多说,褚星奇立刻施展土遁,带着几人飞速遁逃。
但他施展的动作,却十分艰涩,竟被其中一头白虎扑到了边,在胳膊上狠狠划了一道,血溅在地。
白老虎终扑了空。
他们化回人形,穿戴好,立刻给中央打电话:“报告!我们找到了被窃走的核心文本了!”
土遁一遁不知多远,到负伤的褚星奇再也撑不住,终于带着几人浮出了地面——他们浮现的地方,竟然是林中的神庙废墟。
此时四下平静,褚星奇微微喘了一口气,陈薇见拿了医疗箱,急忙给他包扎。
王勇道:“星奇,你不应该躲不过这样的一击。”
“是土遁拖累了我。”褚星奇被陈薇拿消毒水、止血喷雾一通毫不温柔的操作,疼得嘶了一声,龇牙咧嘴地说:“刚刚,我施展土遁等道术,很不方便,阻碍很大,就像是在现实当中。”
“这就是在现实当中。”一个声音说。
皮毛雪白,眼睛湛蓝,声音磁性而轻灵的白虎再次从废墟中转了出来。
几人后退了一步,没有受伤的张玉、王勇立刻挡在褚星奇跟前。
王勇道:“这是在现实当中?”
白虎道:“不错。这里既是内核层,也是现实。”
它舔了舔一处乱掉的毛,见理得一丝不乱了,才道:“他们把我偷到了现实当中,用掉了。所以,现实世界与内核层衔接了。”
“你是谁?”
“你们不是在找我吗?却不知道我是谁。”白虎笑了笑:“他们来了。就要被你们引来了。他们来了后,我会将他们身上的能量全部吸回。那时候,内核层会逐渐与现实世界脱钩。你们趁此机会,毁了核心文本。”
它话音刚落,震天的虎啸声传来。
无数禽鸟铺天盖地飞来,各色走兽狂奔惊起烟尘无数,在众多额前闪着红星的白老虎率领下,惊雷一般,奔向此处。
众人面色大变,眼看它们就要到废墟前,褚星奇勉力撑起身子,要再次发动土遁,却觉身体滞重,动弹不得。
这头身长最长,眼眸湛蓝,皮毛与雪同色的白虎,拦在百兽之前,阻止它们攻击王勇一行人。语气温柔:“好孩子们,把我的东西还给我吧。”
百兽说:“您不能走,您走了,我们怎么办?”
白虎摇了摇头:“如果留下我的代价,是地裂天崩呢?”
下一刻,王勇在怀中的《白老虎》文本金光大盛,竟然自动浮出。
金光所到之处,天地间,无形的波纹一晃。
无数的金芒,正从印度大地上腾起,从百兽身上被剥出来,一齐飞向白虎。
蓝眸白虎正欲吸收了金芒,却浑身一颤,好似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扯了下来。
它怔了怔,低头看去,却见天地变幻,现实的景象褪去,取代代之的,是一片炎热而湿润的土地,解脱之河从北向南,滔滔而去。而诸神的圣座,高举在恒河之上。
河畔,正无数野兽哀哀伏地而歌。
婆罗门地主婆正坐着,仆人侍立一旁。温柔慈爱地嘱咐自己胖嘟嘟的孙子,吃得饱一些。
孩子吃饱了,就穿得厚厚实实,骑在一个年纪只有七八岁的,瘦小的低种姓男孩身上,命令被鞭打得浑身血痕的他,驮着自己在雪中前进。
而门外,大雪纷飞,一个饿得皮包骨头的老人,赤着脚,在雪地里匍匐,搜尽了土坯屋里的每一个角落,拿起家里的最后一捧稻谷,深深举过头顶,却仍没有交齐租子。
与这一幕交替出现的,是尊神脚下的牛马,奄奄一息。
老牛与小马一起唱道:“您莫行,此行西去无还日。我父常做牛,我儿永做马。”
波纹轻荡,年幼的少女,则披上了婚礼的莎丽,望着大了她几十岁的丈夫,茫然地听着周围人祝贺她新婚,羡慕地望着窗外,穿着校裙走过的富裕同窗。
但她只是温顺地低下头了,心里想:这大约,就是女子的宿命。
身披黑纱的青年女子,夫婿的家人,正将她拖拖拉拉,拉向一个放满了柴火的大坑,上面躺着男子的尸骸,等着活着的妻子一起在火中去往神国轮回。女子本是贞烈的,也温驯的。
但是,那火焰烧得太熊熊了,太痛了。她一被推入火中,便挣扎哀嚎起来,伸手向哥哥们,希望他们能拉她出去。
迎头打来的,却是亲人们的棍子。
他们含泪说,不能让她在这种时候因为自私的生欲,而坏了贞洁,从此来世不能享福。
柔婉的小雀们流泪唱道:“您莫行,此行西去无还日。西天山高江海深,难闻天下女儿啼。”
肤色黝黑,戴着铃铛的老妇人,眼睛早已熬得半瞎了,艰苦的生活,千沟万壑刻在脸庞。她摸索着出了门,呼唤着一去不回的儿子儿媳。
而同样衣衫破烂的人们,刚刚点头哈腰地送走地主,扭头,却以跟地主面对他们时,差不多的神气,颐指气使地驱赶她。
老妇人不敢有半点违逆,她惊恐地跌跌撞撞,畏畏缩缩,缩在阴影里,去寻她的儿子儿媳。
其实,所有人都看到了,她那瘦得皮包骨头的儿子媳妇,因为去偷两个玉米棒子,被地主打死在了田头。但是没有一个人肯对污秽的贱民开口,任由老妇佝偻着脊背,一寸寸摸遍了附近的土地,终于摸到了两具开始散发异味的尸首。
而远处,地主带着打手回来灭口的时候,众人吵成一团。
每个人都说着,自己之下,还有更低的种性,没必要真拼出去命去与地主们作对。
这个村子,就这样,一代代地,继续弯腰驼背,直到终有一日,死的一个不剩为止。
老妇呆呆地试图背起尸体,极吃力地一具一具拖动着,她的阴影投在过路的人身上,如为他们每一个人,盖上了巨大的枷锁。
瘠瘦苍老的鼠,叹了口气,低低地唱道:
“您莫行,此行西去无还日。神放鹰,鹰捕蛇,蛇吞鼠,苦海无边,众生枷锁无处解。”
无数的野兽的哀歌,终于汇成了一首:
“您莫行,
您莫行。
此行西去无还日,
人间何处寻自由?”
他们的歌声汇作一条巨大的无形的锁链,死死地缠住了白虎的虎身。
百兽中为首的,是苍老瘠瘦的鼠,她说:“您问我们,天灾怎么办?”
“可是,白色的虎呀,天灾虽然可怖。却不如千百年间,这片土地上卑躬屈膝,顺从而死的人多。”
百兽伏地,将头颅,深深地,深深地,抵在河畔湿润的泥土上。
“请您莫行。您若西行,我们将坠幽冥。”
这条锁链渐渐融入白虎的虎身。
白虎停住了脚,身形开始变幻,似乎是主动变换,也似乎是正在崩溃扭曲。
一时青春年少,一时老成稳重,既是英俊男子,又是娇美女儿。这一刻还是华冠帛带,做王子皇孙。下一刻赤足跛脚,是苦行僧侣。
眨眼是衣衫破烂的穷苦人,又变换作义旗高举杀身士。
唯一不变的,是那双湛蓝的眸子。
最终,白虎额头上刻了一颗闪闪的红星。那双眸子渗出了一滴晶莹的泪,白虎低叹道:
“痴儿,如果这是你们的心愿,我留下。”
须臾,它抬起蓝眸,望向王勇等人。
王勇面色一变,立刻带着众人后退。
此时,白虎的眸子里已经没有了迟疑与善意,唯有坚定。但它给他的感觉,却变得十分危险。
“中国来的客人们。”蓝眸的白虎说:“我的人民,不愿意我离开。谢谢你们将被窃走的核心带回来给我。你们可以离开印度了。”
便伸出虎爪,闪着金光的核心文本,缓缓飞向它的掌心。
啪。
它的虎爪被一记金环击中,虎身被传来的力道逼得退后了十几米,重重落在地上,化为一位容貌端正俊秀,与其他纳萨尔打扮无异的蓝眸少年,不停地咳嗽,似乎受了伤。
张玉出手了。
趁此之机,她身上的红绫忽地飞起,闪电似的向空中浮着的金光熠熠的书册袭去,想要将它卷回。
但身后的兽类大军早已赶到,数头额生红星的虎,怒吼着用自己的身子撞开了红绫,大鹰立刻衔着书籍飞了出去。
大鹰将嘴里的书籍,放到了蓝眸少年的手中。
书籍刚刚碰到手中,忽然周围地面下陷,泥土有意识一般,化作沼泽地,张开软泥构成的大嘴,死死地咬住他的行动。
百兽们,也陷入了泥潭一般的地面,哀鸣着动弹不得。
王勇发动童话化,驱使土地为自己所用,松开按住地面的手,正要上前取回文本,陈薇在身后叫道:“小心!”
数不清的各色鸟雀组成了“雀阵”,啄得王勇睁不开眼,它们前仆后继地,竟然是用身子,从泥潭中拱起了蓝眸少年。
“吼——”蓝眸少年一脱离沼泽,立刻化作白虎,呼啸一声,衔着书籍,腾空而去。
张玉脚尖一点,立即追去。
他们在恒河上相逐,夜色将晓,黎明曙光将现,河上水汽蒸腾,鹳鸟停在渡舟上,水牛初初下河。
微弱的光线,极艳的红绫与雪白的皮毛,在水汽间穿梭,缠斗。
白虎不停地幻化不同的模样。
它化作手持净瓶,脚踩莲花的模样,轻点杨柳枝,无边河水从天边灌下,它化作高举义旗的士人,身后金戈铁马的大军咆哮着滚滚而来。
烟波之上,各种奇景轮流显现。
少女却如一支破云的箭矢,直直地穿过所有的景象,不为所惑,始终跟着白虎。
曾经,少女相逐白虎,始终追逐不上。
但这一次,早已负伤的白虎,却最终被少女追上了。
在这条著名的解脱之河上空,混天绫浸没在水中。乾坤圈指着白虎,少女居高临下,俯视落在水中的白虎,眉目冷凝:“交出来。”
白虎眼中的光芒慢慢散去,它苦笑一声,竟然有些黯然:“你的惩恶特质,这一次,竟然对我起效果了。难道,我真的......”
少女只作不闻,重复了一遍:“交出来。”
白虎:“罢了。”回身望了百兽一眼,白虎将毛发一抖,抖下了一本《白老虎》,轻轻地在水面一推。
少女伸手去拾,却忽听身后恒河咆哮。
平静流淌的恒河,一霎时无风起浪,怒涛掀起几重,拍向她。
少女惊觉,重重地一蹬,立刻借红绫之力,飞射而去。
但江浪比她的速度更快,她将红绫卷住的书册护在了怀中,挨了携着千钧力度的重浪一击,被拍入河中。
她闷哼一声,随即被被怒涛淹没。
“小玉!”
身后追跟着飞禽走兽大军,匆匆赶来的王勇一行人见到这一幕,目眦欲裂。
但下一刻,卷起十几米高的腥臭怒涛,却化作漫天飞雨,缓缓下落。
少女臂挽红绫,金环护身,从漫天腥臭的恒河雨中穿出,除了唇角的一丝血迹外,并无异样,甚至连衣物都没有沾上一滴腥臭的河水。
夜色将退,黎明初至。
蓝眸少年见此低低一叹,似有遗憾,却不再挣扎,身形慢慢消退。
百兽见此,一时悲鸣,兽吼似哭泣。
少女却一手搂着那本书册,一手揩去了嘴角溢出的一丝血迹,毫不犹豫,手中发力,将手中的核心文本“嘶”地扯碎,化作无数纸片飘零而落,落在了被河水打湿的岸边泥土中。
下一刻,随着核心文本四分五裂,天地间一声“啵”的轻响,仿佛一层玻璃罩碎裂了,周遭景物焕然。
陈薇、陶术等人松了一口气。
王勇却道:“不对。小玉,小心!”
恒河的水汽不断地汇聚,蓝眸少年的身形又再次凝实,原本四分五裂的文本,再次被某种力量强行凝聚,化作虚影,飞向了蓝眸少年。
身影重新凝实的蓝眸少年,容貌隐约发生了一些变化,肌肤白得越发透明,脸上生了几片鳞片,乌发也一点一点变得如雪一般。
“他”低眸望着手中的被重新凝聚的《白老虎》,语调轻柔,似笑似叹:“......真是没用啊,这样就放弃了。”
他身后,整条恒河似乎都沸腾了,入目皆波翻浪滚,似乎有巨兽在咆哮。
“轰——”天空上,原本露出鱼肚白,开始大亮,此时,却猛地有惊雷劈下。
乌云不知从何处涌来,铺天盖地,雷蛇四窜,似乎暴雨前夕。
红绫如感应到了极大的恶意,被激得飞飙而起,飘荡在骤然阴沉的天色下,金环不停嗡鸣,如在示警。
少女却眯起眼,看着眼前整个人都纯白化的蓝眸少年:“你不是、他。”
“他,不坏。你,坏。”
白发蓝眸的少年含着微微的笑,竟显得有空灵之美:“什么叫坏?我只是顺应人民的想法,不忍见我离开后,他们受苦而已。”
他说得轻柔,如是慈悲。
但混天绫却像炸了毛,无限延长,变大,将正惊喜的百兽、与懵了的桃树、陈薇等人,乃至于附近被无辜卷入的船夫一起裹住,裹成了一个硕大的红球。
下一刻,恒河倒转,所有的河水化作滔天巨浪,河水化作巨大的水柱,直有百米之高,凌空而起,袒露出底下的淤泥的河床。
而上游的河水,更加汹涌得冲下,填补空了的河道。
红球像一巨型颗绣球,被汹涌而下填充河道的河水冲击得左摇右摆,最终停在了水面。
少女臂挽金环,凌空踏浪,立在河面之上,锐利的双目紧紧盯着站在水柱顶端的白发蓝眸的少年。
他一眼都不看那些被裹在红球里,险险被救下的百兽、无辜的印度民众。只是脸上身上的鳞片变多了,头上开始生出犄角,望着连衣角都不曾沾湿的张玉,叹道:“哎呀,‘哪吒’,身怀龙筋,‘水火不侵,身具神异’,真是麻烦呀。”
一声如震动风云的长啸,从天地间隐隐响起。
非兽,非人。漫天乌云一齐震动,惊雷大作,似乎响应这一声长啸。
有东西从云间探出身子,顺着直冲霄云的水柱盘旋而下,“红绣球”滚到了岸上远离了河边,重新缩小,化回红绫,缠回少女臂膀。
众人一落地,就看到了这一幕,惊呼出声:“龙!”
风从虎,云从龙,从乌云间沿着水柱游下的,竟是一条通体雪白,灵光微微的龙。
鹿角、鲤须,蛇身,鹰爪,脖子处的鬓毛被烈风吹得扬起,鳞片原应是雪一般的洁白,此时却沾着点点黑斑,双目无神。
白龙游到了白发蓝眸的少年身边,他伸出手,轻轻地抚摸了一下龙身上的鳞片,然后,身形虚化,隐入了白龙的额头。
随后,白龙的眼珠子亮了起来。
它活了。
白龙一声咆哮,携来漫天乌云,卷起恒河水,冲向少女。
少女毫不畏惧,腾空而起,与龙缠斗起来。
风云激荡,雷蛇激射间,只见雪一样的龙身若隐若现,金环作响,红绫出没,时而相撞,乍而分离。
似乎神话中的场景再现人间,凡人凡兽早已无法插手这样的战斗。
一点,两点,三点,乌云顿作倾盆雨。
陈薇愣愣地,摸了摸脸上,如梦初醒:“啊,下雨了。”
漫天暴雨,在恒河流域,倾斜而下。
雨中,百兽的皮毛都被湿透了。
一匹小马惊叫起来:“河水、河水!”
雨水中渐渐夹杂了一丝金血。
金血溅入恒河,与漫天的雨一道,使河水暴涨,河面不断地增高。
陶术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王队,这样下去,会发特大洪水的。”
其他动物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们在地上悲鸣起来。
云中,躲过龙尾携来水汽的重击,少女微微喘了一口气,紧盯着龙。
龙仿佛丝毫不闻人间百兽的悲鸣,它的犄角,被少女打断了一根,双目杀得已近乎通红,身上的黑斑涌现得越发的多。
少女艰难地揩去唇角的血痕,冷冷地盯着它:“骗子。他,为了他们。你是,为了自己。”
金环荡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无数,漫空遍布荡邪之气。
她身后,一道虚影浮现,是同样臂挽红绫,金环绕身,貌若莲花,却神姿锐似青锋剑的美少年。
金环与红绫化作无数的荡邪之气,铺天而下。
长江上的雨停了。
霍阙在幽深的水府底下,忽地吐出一口血,却心胸一畅。
他抬头望向头上的烟波浩渺,似乎要穿过水波,看到千里以外的情景。
半晌,他面带些微的困惑,摇了摇头,似乎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看向这个方向。
恒河两岸的雨,一点,一点小下去。满天乌云散开。
空中,缓缓降下少女。
她不停咳嗽,面色苍白,唇角带着血。
“小玉!”褚星奇立刻奔过去扶住她,陈薇手忙脚乱地翻药。
王勇慢了一步,却见少女身上落了一本书册。
《白老虎》的书册,曾经四分五裂,勉强被某种力量缝合,此时静静躺在雨后的湿泥中,慢慢黯去光泽。
百兽们围着那文本悲泣,但随着它黯去光泽,动物们身上的羽毛、皮毛,褪去,重新化作人形,如梦初醒地化作一团团光芒,散回大地上的各处村落。
王勇和陶术彼此看了一眼,问道:“小玉,你为什么说,‘他’不是他。”
张玉道:“他身上,有两个,影子。”
“乾坤圈、混天绫,不打第一个。”
“第二个,污染第一个。”
“两个,都脏了。”
她的特质,如同对俄罗斯的红军并不起效一般,对一直心怀善意的白虎也并不起效。
这一点,当初,她第一次到印度的时候,就印证过了。
而这一次,她的特质却重新对白虎起了效果。
众人听明白了,而通过镜花水月目睹了一切的文学参谋团的一干人等,却也终于猜到了白虎是谁。
白虎显现的,都是印度历史上著名的人物——以对抗当时的社会上反动势力,以不屈不饶的抗争而闻名的人物。
白虎说,他们一直在找它。
文本缺失的有关于“抗争”的文字。
巴尔拉姆反抗意识的失去。
与内核层衔接的现实,野兽们的歌唱。
睡在帐中,却变作白虎的纳萨尔们。
常教授叹道:“它就是文本里缺失的‘抗争’。也是融合点。”
郝主任还没有明白,一位文学参谋团的老教授说:“小常说的不错。真正的白老虎,并不是指巴尔拉姆,而是指巴尔拉姆身上所体现出的,永不对非人的生活屈服的,反抗的意识。”
融合点并不一定就是无形无质的,就如百鬼夜行的融合点,是小林美子女儿外貌的“小女孩”。
“所以白虎可以有千百种变幻的模样,因为,它本来就是无数的‘反抗意识’的集合体。”
“而纳萨尔派的势力,之所以能在印度如火如荼,恰恰是一向驯服于层层等级,看似顺从的印度民众,再也无法忍受这样的生活之后,奋起的反抗,所造就的。”
“是纳萨尔们的存在,是印度几十年不息的星火,是人们内心的愤怒和反抗,才引来了‘白老虎’,引来了内核层的融合点——‘反抗意识’。才造成文本世界的内核层和现实世界衔接在一起。”
王勇听了镜中,文学参谋团为代表的分析,看着明显受了不轻的伤的张玉,皱着眉:
“可是,小玉说,白虎身上有两重影子。”
“而且,第二重的龙,是典型的中国龙。”
文学参谋团低语了一阵子,面露为难之色,常教授听了他们的说法,沉吟说:“我们也暂时没有想透,只能这么揣测:第一重的白虎,是融合点与地球生物,比如纳萨尔们反抗意识的结合体。所以,白虎怕天灾危害民众,尚有犹豫之色。”
“第二重的白龙,则是文本皮子下面的文本生物的原型,是不愿意离开,想侵占地球的恶念的文本生物。”
“小玉说的第二个,污染第一个。应该指的就是白龙白虎共用一体,因为融合点是双向的。是地球生物与文本生物共同造就的。”
陶术推了推眼镜,道:“老师,常教授,如果是你们推测的这样,白老虎代表反抗意识的话,那目前的纳萨尔派的势力,之所以一种不合正常速度的局面席卷全国,是否有《白老虎》文本的影响?”
郝主任和常教授面面相觑,半晌,常教授点头道:“确实如此。这里的文本消散了,可能会对外界的印度社会局势,产生较大的影响。”
此时,暴雨散,乌云去,本该到来的清晨终于到来了。
天色终明。
几人怔了怔。
他们眼前,却再也不见了粗糙的水泥路,不见了代表电力传送文明的电线杆,依旧是烂泥土路,依旧是荒草丛。
而远处的村庄,也恢复了一片土坯屋,烂泥墙的模样。
村头飘扬的红旗,也一齐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