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小泉町的时候,夜已经黑了。看了看时间,已经快要晚上八点。伯朗开着车,当看到出现在路旁的拉面店招牌时,突然就感到饿了。他一说,枫也表示饿了。
“找个地方吃饭吧,停车场的家庭餐厅之类的。”
“那样的话就没法喝啤酒了。就算要在外面吃饭,也先等回东京把车放到什么地方后再去吧。”
“说起来在咖啡馆的时候,你都想点啤酒呢。你真爱喝酒。”
“平时的话还好,但今晚我想喝。认定已经被拆除的房子竟然还在,如果不喝点儿酒,我大概理不出头绪。”
“我明白了。虽然我已经饿了,但既然你这么说,我就再忍一会儿。”
“真是过意不去,但就这样吧。”
枫拿出手机,伯朗用余光瞄着她,她似乎正在搜索什么东西。
“你在做什么?”
“我在找吃饭的地方,我要找一家很晚也能进去又有可以密谈的包间,而且好吃又好看的店。大哥,你有什么不吃的东西吗?或者对什么过敏?”
“过敏倒是没有,但我不吃花椰菜,除此以外都可以。”
“了解!那么,吃什么好呢?你有想法吗?”
“没有特别想吃的,什么都行,交给你了。你和明人经常出去吃饭吧?有什么常去的店吗?”
“有噢,像是在西麻布的酒吧。”
“那里能吃饭吗?”
“非常好吃。”
“能安静地聊天吗?”
“虽然没有包房,但不坐吧台的话应该可以。”
“就那里好了。”
“好的。那么,我就预约了。”
枫似乎有把那家店的号码存在手机里,立刻就拨打了电话。“今晚九点,两个人。”她说着。看起来店里还有空位。“我姓手岛。”她自称。接着对方似乎连名字也问了,于是她补充道:“名字是枫。”然后,就听到她说:“是的,手岛枫……请多指教。”她挂上电话。从对话的过程来看,大概是嫌再改姓麻烦。
手岛枫——伯朗的心里因为这个发音而激动。这是他连想都没想过的组合。又不是思春期,都这么大年纪了还有什么好慌的?!他责备着自己,但在脑中的一角,他又在思考这几个字的笔画是怎么样的。
“顺利预约到了。”枫似乎根本没觉得自己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坦然地汇报结果。
“辛苦了。”伯朗也假装没有听到“手岛枫”这个名字。
“说起来,大哥,你今后打算怎么处理那座房子?”
“嗯——”他开始思考,“我打算明天去矢神综合医院,就算白跑一次也要去见一下康治,虽然不知道能不能说上话。”
“那么我也去。我还在担心那次之后就没有去探过病,说不定会被波惠姑妈骂。”
“那样也好。不过,有关于小泉那座房子还在的事,我希望你暂时当成我们两个的秘密,连波惠女士都不要告诉。”
“要这样做吗?”
“隐瞒那房子的存在一定是有什么重大的理由。至少在弄清楚这个之前不要随便乱说。知道了吗?”
“知道了。Aye,aye,sir!”
“既然明天你也去那就正好,你找个借口把波惠女士带出病房。在那期间,我试着问康治小泉那座房子的事。”
“了解!”
虽然伯朗想要专心驾驶,但总是会想东想西。知道那座房子没拆的人有谁?除了康治和明人以外还有吗?是矢神家的人吗?
枫的话也让他很在意。据她所说,勇磨在怀疑明人从祯子那里继承了什么贵重的东西。他说的就是那座房子吗?
这么一说,他又想起来,伯朗因为遗产继承的事去矢神府邸那次,当他拿着装有祯子遗物的纸箱正要回去时,佐代悄悄地对他说过“你最好小心点儿”,然后她还说,“难保那个箱子里是不是放了祯子女士的所有遗物”。
不过,她的说法并不算很肯定,而是说不定会有值钱的东西的语气,说明她也不是很确信。
从小泉的那座房子里,他只带走了那本旧相册,因为他想以后给顺子看。不过,那房子还在的事暂时不能告诉顺子,所以再过一阵子吧。
车很快驶入了都内。他把车停到位于丰洲的公寓的停车场后,又打车赶往西麻布。
“大哥住的塔式公寓看起来很气派呢。”枫在车里回头看着说。
“有什么气派的,这附近全是塔式公寓。”
“你房间大概多大?”
“很小的,说白了,只有明人房子的一半大。”
“几楼?”
“三十二楼。”
“哇哦。”枫扭过身子,双手交握在胸前,“景色一定很棒吧,下次我可以去玩吗?”
“可以。”他生硬地回答,脑中却在想象枫来自己房间的场景,心怦怦乱跳。
“我要更正一下。”
“什么?”
“关于房间的大小。虽然我说大概是明人房子的一半,但实际上是三分之一以下。”
“哎呀哎呀。”
“我稍微虚荣了一下,不好意思。”
“该不会连楼层都是三分之一以下吧。”
“那倒没有,真的是三十二楼。”
“那样就很棒啦。我要去玩。”
“嗯。”他点头,暗想最近得打扫一下房间。
“大哥一直都是一个人住吗?没和人同居过吗?”
“没有。我怎么会做那么麻烦的事。”
“不结婚也是因为嫌麻烦吗?”
“不是。纯粹只是因为没对象,我不是独身主义者。”
“我觉得大哥能找到非常好的对象。”
“谢谢!”
“那位小姐如何?就是在医院里当助手的那个女人,她不是很漂亮吗?”
没想到枫竟然是这么看待荫山元实的,伯朗感到很意外。
“她才不会搭理我。我就这么想象一下,都可能被她告性骚扰。”
“是吗?那么,宠物的主人们呢?”
“很遗憾,会带宠物来的女人大多已婚,而且饲养宠物的单身女人,很多时候都是不打算结婚,要不就是已经放弃结婚。”
“这样啊。没想到你很少有机会遇上合适的人。”
“就是这么回事,所以不知不觉,我就成了大叔。不过——”伯朗看向枫,“我没想到竟然会被明人抢先一步。”
“是吗?”
“明人,”伯朗望着她的脸,不由自主地继续说着,“是个幸福的家伙,遇上了很好的人……我很羡慕他。”
说出口以后,他才为最后那句多余的话而后悔。
枫嫣然一笑,说:“谢谢!”她的牙齿很白。
出租车开到了西麻布。伯朗被枫领着进了一家位于地下一楼的酒吧。店面的装潢模仿了欧洲风格的田园小镇,墙上贴着电影的旧海报,还摆着一个酒桶的模型,长长的吧台旁坐着好几个客人。
伯朗他们被带去角落的一张桌子。周围没有客人,看起来可以放心地谈话。
“给。”枫递过菜单。
伯朗摇头道:“交给你了,就点你推荐的菜吧。”
“我知道了。”枫说着叫来店员。她点了香槟配牡蛎的套餐,套餐里似乎包括了一杯香槟和附带三种酱料的生牡蛎。
“我和明人君来这家店的时候,首先就会点这个,然后一边吃着牡蛎一边仔细思考接下去吃什么。我们一贯这样。”
听到枫的解释,伯朗点了点头:“原来如此。”凡事都有章法。
没过多久就上齐了饮料和料理。虽然没什么值得干杯的理由,但他们还是在空中碰杯之后才把香槟送进嘴里。有点儿涩口的辣,感觉很适合生牡蛎。
“矢神家不是有个叫佐代的女人吗?你记得吗?”
“当然,很性感的人,说是银座夜总会的妈妈桑。”
“你还说想去她店里吧?要到名片了吗?”
“要到了噢,我现在就带着呢。”
“给我看看。”
枫打开放在一旁的包,拿出一张名片:“就是这个。”
名片上印着“夜总会CURIOUS室井小夜子”。不知道室井是不是旧姓,不过小夜子应该是从年轻时就在用的花名吧。很多女公关为了招揽旧客,就算换了东家也不换花名。
名片的反面印着夜总会周围的地图。伯朗拿出自己的手机拍了地图,然后把名片还给枫。
“难道你想去?”枫捏起名片,抬眼看他。
“我有事想问她。”
伯朗把佐代在矢神府邸对自己说的话告诉了枫。
“那么我也要去。”
“不行。我不想让她觉得我们正在联手调查什么。她和勇磨是串通的。弄得不好,勇磨会提防你。”
枫不情不愿地耸了耸肩,似乎是接受了这个说法:“很少有机会可以去银座的夜总会开开眼界啊。”
“等一切结束后再去就好了。毕竟是亲戚,会欢迎你的。”
能用三种酱料品尝的牡蛎口味绝妙。如伯朗所想的那样,和香槟也很相配。但是,伯朗吃着牡蛎,却隐约觉得哪里不对。有件事莫名地梗在他的心里,却又想不起来到底是什么。
下一道菜也被端了上来,不知道枫是在什么时候点了腌鱼。伯朗看了看盘子上,不由得皱起了眉,除了鱼肉和贝类,还有红椒和花椰菜。
“哇,对不起。”枫道歉,“我没想到会有花椰菜。”
“那个你吃掉,尽快。”伯朗挥着手。
“我知道了。不过你为什么讨厌花椰菜?感觉连看都不想看。”
“看也不想看,别问理由。”
“明明很好吃。”枫用叉子叉起花椰菜,大口大口地塞进了嘴里,然后突然停下说,“你知道吗?花椰菜和西蓝花,在数学方面是很有趣的存在噢。”
“数学方面?那是什么?”
“你看,像这样。”枫用指尖撕下一部分花椰菜,“仔细看切成小块的花椰菜,和被切前的样子几乎一样。就算把这个切得再小点儿,放大了以后看啊还是原来的样子。这在数学上似乎被称为分形。你不觉得很有趣吗?”
听了这话,伯朗也停下了拿着叉子的手:“像是海岸线什么的?”
“对,对。”枫一脸高兴地把花椰菜送进嘴里,“你懂得真多。”
“我昨天刚听人说过。”
伯朗说了宪三指出他在矢神府邸看到的那幅画是分形图的事。
“啊?那幅画吗?”
“姨夫还说实在是难以相信那种东西竟然是用手画出来的。”
“学者综合征患者的身上潜藏着很厉害的能力呢。”
“但也不是全部,所以才有研究的价值吧。”
枫像是想到了什么,从包里取出手机。
“你在做什么?”
“我在查,看看还有没有其他学者综合征的患者能画分形图。”
“原来如此。”
因为香槟已经喝空了,伯朗又点了白葡萄酒。看着枫操作着手机,伯朗再次感到这是一个便利的时代,可以身在西麻布的酒吧里调查学者综合征和数学的关联。
枫“啊”地惊呼出声,一脸震惊。
“怎么了?”
“这个,”她把液晶屏幕转向伯朗,“这不就是那幅画吗?”
伯朗睁大了眼,确实很像。他操作自己的手机调出那幅画,发现何止是像,根本就是同一幅画。
“那幅画被上传在哪里?”
“那个……一个博客。博主是个女人。从个人资料来看,她原本是初中的国语老师,现在是全职主妇,兴趣是读书、戏剧、登山。”
“她和那幅画什么关系?”
枫的手指不停地划着屏幕。“有了,”她说,“啊,原来是这样啊。”
“不要光顾自己看,怎么回事?”
“画好像是那个女人的父亲画的。据说他原本对绘画毫无兴趣,但有一天突然就开始执起画笔,而且画的全都是不可思议的画,好像也有认识的建筑家指出过那些是分形图。”
“突然就开始了?有什么契机吗?”
“那个,关于这件事没有具体写。不过,她的父亲似乎并没能画很久,开始作画几年以后就因病去世了。”
“是什么时候的事?”
“上面写大约是三十年前。”枫说着从手机上抬起脸。
这和康治研究学者综合征的时期相符。
“给我看一下。”
伯朗接过枫的手机看起了博客。博客里还上传了其他的画,都是很奇妙的作品,而且都
是分形图。
“能用邮件把这个网站的地址发给我吗?”伯朗说着把手机还给枫,“我想和这个女人聊一聊。”
“上面有信箱地址,我去联络她看看?”
“不,我来联络。如果邮件里写我有她父亲作品的原画,她应该会有兴趣的吧。”
“我明白了。”
然后,他们一边喝酒一边吃菜,等走出店门时已经过了十一点。
“要找地方再喝吗?”枫问,“来我家也可以。”
很有魅力的邀请。“虽然我很想这么做,”伯朗坦白地说,“但今晚我还有地方要去。”
“难道是……”枫偷瞄了他一眼,“银座?”
“是的,如果来得及的话。”
枫一脸佩服地敬了个礼:“那么,就请加油。”
“也不知道能不能有收获。”
“至少能养眼啊,大饱眼福。”
“如果是就好啦。”
“没问题的。我不认为那个女人会给不好看的女公关高工资。”枫眯着一只眼睛说。那个女人——当然是在说佐代。在矢神府邸里,枫虽然表现得没头没脑,但其实,她好像对每个人都观察得相当仔细。
一辆空出租车从旁边驶过,伯朗举起手拦下。
“再见啦!”
“愿你有好的收获。”
“都说了不要抱期望。”伯朗皱着眉对枫说,然后快速地上车,示意司机去银座。
车门关上了。往车窗外看去,枫正在挥手。伯朗也对她点了点头。
车开动后没多久,手机振了一下,有新邮件,是枫发来的。她把刚才那个网站的地址发了过来,还写了下文。
“今晚承蒙款待了。难得能去银座的高级夜总会,要好好享受噢。偶尔能被美女簇拥也是好事。还有,希望你能学会吃花椰菜,挑食会长不大的噢,你妈妈以前没告诉过你吗?”
伯朗的嘴角忽地漾出笑意,把手机放回口袋。
复杂的情绪在胸口挥之不去。
吃不了花椰菜,是因为会联想到猫的大脑。如果把这事告诉枫,她会有什么表情呢?她会像那天晚上那样同情自己吗?她会同情自己,然后告诉自己,她想要拥抱少年时的伯朗吗?
挑食会长不大吗——
在心中低喃的瞬间,脑海中忽然有东西闪现,是刚才在吃生牡蛎时感到的不对劲儿。当时他想不起来的事忽然变得清晰。
“不能挑食,全都要学着吃。”
祯子的声音回响在耳边,但那话不是对伯朗说的。
被批评的是明人,当时他还是小学生,他面前的盘子里盛着炸牡蛎。
明人不喜欢吃牡蛎,因为他说看着不舒服,所以祯子做成了炸牡蛎。但即使这样,明人还是不吃。
因为是很久以前的事,他都已经忘了,但确实有过这么回事。明人讨厌吃牡蛎,更不可能吃生牡蛎了。
不——伯朗微微摇了摇头。
毕竟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人会随着时间改变,对食物的喜好有变化也很正常。有时候,小时候很讨厌的食物会在长大后成为最爱。
所以,明人和枫在刚才的店里一边喝着香槟,一边对生牡蛎啧啧称道也是完全有可能的。伯朗这么告诉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