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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明明只是陪你去探病,结果事情就变麻烦了。”开车后没多久,伯朗就开始嘟哝。

“但大哥也会记挂婆婆的遗物会被怎么处理吧?”

“虽然是这样,但仔细想想应该也没留下什么重要的东西。如果有那种东西,妈妈去世的时候就会被提起了。嗯,是了,我去出头总是不好。”伯朗踩下刹车,“我去跟波惠女士说,刚才的事就算了吧。”

他转动方向盘正要掉头,手腕却被枫一把抓住:“请等一下。”她的力气出乎意料地大,伯朗不由得一惊。

“你做什么?”

“如果大哥不陪我一起出席,我会很困扰的。”

“你不要紧的啦,既然是明人的媳妇,大大方方的就好啦。”

“如果一直都找不到明人君呢?这样也无所谓吗?他是唯一和你有血缘关系的家人啊。”枫抓着他手腕的手指更用力了。

伯朗扭头看她的脸,她的眼睛微红。

“什么意思?”

“我……”枫说,“我不认为明人君的失踪和矢神家没有关系。”

“你是说矢神家的人知道明人的下落?”

“是的,不只是这样,”枫那略显褐色的眼眸闪着光,“甚至可能是矢神家的某个人强迫他失踪的……”

“像是被监禁了?”

“如果是那样还好……”

“监禁还算好?也就是说……”

伯朗正要说下去,枫却一笑:“开玩笑啦。讨厌,你的表情不要那么吓人嘛。怎么可能会有那种事?”她放开他的手腕,跟着又啪地在他肩上用力一拍,这一下也相当有力,伯朗肩膀发疼。

伯朗的手从方向盘上松开,去揉被拍的肩膀。不打算掉头了,他察觉到枫的话并不仅仅是开玩笑。

由于字条上的留言,伯朗断定明人的失踪是出于他自己的意思,但事情不一定就是那样。即使一开始是那样,也有可能被其他人强行限制了行动自由。

恐怕枫的脑中一直都有这个念头,所以才想打探矢神家的情况。这是她要出席家庭会议的最大目的。

“大哥,你怎么不说话?”枫问。

“不,没什么。倒是你家,应该说是明人的公寓在港区哪里?我送你。”

“可以吗?运气真好——”

枫报出详细地址,伯朗将其输进导航仪后再次发动了汽车。

明人的公寓在青山通附近,是一栋面朝蜿蜒小道的六层建筑,灯饰华美而不张扬,外观甚是优雅,周围还有许多类似的建筑,某国的大使馆就在那儿附近。

“明人那家伙,就在这种地方一个人生活?什么房型?”

“那个……是叫一居室吧。”

“和我房子一样啊。不过一个人也足够了。”

“那么您要去看看吗?我给您泡咖啡。”

“可以吗?”

“当然,不胜荣幸。不过回国后一次都没打扫过,房间很乱。”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由于在去西雅图之前就和停车场解约,所以两个人把车停在附近的投币式停车场后一起回到公寓。

伯朗走进建筑物后吃了一惊。自动防盗门的那一头有个柜台,礼宾部的女士向他们打招呼:“欢迎回来。”

“这里房租多少钱?”进入电梯后,伯朗问道。

“具体不清楚。”枫按下六楼的按钮,“不过查一下就知道了。”

“就算只有一居室,也不像是十万、二十万日元就够的。”

伯朗想起自己居住的位于丰洲的公寓,虽然不到五十平方米,但租金超过十五万日元。

电梯到了六楼。伯朗跟在枫的身后。墙壁的质感和一道道房门感觉都很厚实,让人感觉就像是走在酒店里。

枫很快就在一扇房门前站住,取出包里的钥匙开了双重锁。在她打开房门的瞬间,灯自动亮了。

“请进。”伯朗在她的催促声中踏进屋内。

首先让他惊诧的是脱鞋处的宽敞,别说自行车了,估计连摩托车都放得下。这么宽敞的空间里,却只是随便摆着几双像是日常穿的运动鞋和沙滩鞋。

进去后往右是房间入口,但正面也有一扇门。

“那个是……”伯朗问。

“啊,那个是嵌入式鞋柜。”枫不以为意地回答。

“嵌入式鞋柜……可以看看吗?”

“请。”

才打开柜门,又有灯自动亮起。赫然跃入眼中的是高尔夫的球包,另一侧竖靠着一块滑雪板。然后伯朗再次往里面打量了一番,不由得哑然。固定在墙上的柜子里整齐地放着一排看起来就很高级的鞋子。他就近拿起一双皮鞋,鞋垫上的品牌名字就连对奢侈品没有兴趣的伯朗都知道。

他把鞋放回去,关上柜门后叹了口气。

“又乱又小是吧?我跟明人说过让他稍微整理一下……”枫有些抱歉地说。

伯朗说不出话来,光是换鞋的地方和鞋柜,就已经比自己学生时代住的房间宽敞。

“来,屋里请!”枫摆上拖鞋。

光是玄关就已经这样,那么接下去如何自然可想而知。但实际上伯朗被带到房里后,发现这里还是远远地超过了想象。客厅的大小不低于四十八平方米,巨大的液晶显示屏前摆着豪华的皮沙发,还配有相当专业的音响设备,占据了一整面墙的架子上塞满了书籍、CD、DVD之类的物品,差不多能坐八人的大理石餐桌在这个房间里竟完全不显得突兀。

“请随意坐。”

虽然枫是这么说的,但房间太过宽敞,伯朗不知道坐哪里好。他犹豫再三,最后在身旁的电动按摩椅上坐下。

“我这就去泡咖啡,然后查一下租金。”

“不,租金就不用查了……”

“不用了吗?立刻就能查到的。”

“不用了,谢谢!”

他觉得还是不要听比较好。

难得坐一次电动按摩椅,伯朗打开了电源,照着语音提示随便按了几个按钮后,机器开始运作,然而按摩腰还有脖子的位置都有微妙的偏差。他疑惑地看向显示屏,却见上面显示“偏好设定 用户1”,看来这是根据明人的身材设置的。

伯朗调整了开关,照自己的体形设置后,便一切都恰到好处了。不过,他也因此发现明人现在比自己还要高那么一点儿。到底是什么时候被他超过的呢?祯子去世时,还是伯朗的个子更高。

他沉浸在按摩椅带来的快感中,再次环视屋内。屋子是真的大,明明是独居,为什么住这么大的房子呢?

他望向陈列在架子上的CD,上面摆着诸如莫扎特、巴赫等人的古典乐。伯朗回忆起从明人出生开始,家里就一直会播放的古典乐。因为康治认为不给他听真正的音乐,耳朵就得不到锻炼。

伯朗觉得这个方法或许是正确的。然后,他也理解了明人之所以会选择这么宽敞的房子,全都是拜那各种各样的管理学所赐,显然明人不会意识到自己做的事有什么特别。如果被问到为什么会选择这么宽敞的房子,他多半也会回答“因为房子不就是这样的吗”。

有香气传来,枫从厨房出来。她双手端着托盘,上面摆着白色的咖啡杯。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换的衣服,此时她身穿白色V领长衫和蓝色裤子,头上戴着发带。

枫把托盘放在沙发前的茶几上,看着伯朗说:“要把咖啡端给您吗?”

“不用,我过来。”

伯朗在沙发上坐下后,枫把咖啡杯连杯碟一起端到他面前。这时他从枫的“V”字领口瞥到了她的乳沟。这情况完全出乎伯朗的意料,他心猿意马地挠着头。

“您不用牛奶和砂糖吧?”

“是的,不用。”

伯朗一边挪动咖啡杯,一边看向枫的手。她左手的无名指上戴着戒指。

“你的结婚戒指很独特嘛。”

“这个吗?特别吧。”枫伸出左手,似乎想夸他有眼光,“这是请纽约的宝石店做的。”

缠绕在她无名指上的是一条银色的蛇,蛇的眼睛发红,大概是镶了红宝石吧。

“明人说蛇是吉祥的动物,他戒指上的眼睛是蓝宝石。”

“原来如此。”

也有许多佩戴戒指的女饲主来动物医院,但伯朗从不曾在意过。可是,他却发现自己在看到无名指上的蛇戒指后,会再次提醒自己眼前的女人是别人的妻子,而且是明人的妻子,伯朗不禁感到困惑。

“你知道蛇是怎么交配的吗?”

听到他的问题,枫眨了眨眼睛:“不知道。”

“它们会保持合体的状态交缠好几天,可以说是动物之中性行为最热情的生物。”

“哦……”

“雄蛇的精子在进入雌蛇体内后可以存活好几年。”

“是吗?”枫端详着自己的左手,又望向伯朗。她的眼中闪着妖冶的光,“我更喜欢这个戒指了。”

“这不是很好吗?”

伯朗清了清嗓子,把视线从戒指上移开,端起杯子往嘴边送去。他的视线落在摆在架子上的相框上,其中有好几张是明人和枫的合影,背景是公园、餐厅、神社等。

看到其中一个相框时,伯朗不由得一震。照片里是一栋民居,但对伯朗来说,却不是单纯的民居。他放下咖啡杯,伸手拿起相框。

“果然很怀念吧?”枫问他。

“多少有点儿。”伯朗回答,“不过,还是难受的心情更多点儿。我会忍不住想如果没有这座房子,妈妈就不会那样了。”

照片里是在小泉的老家,祯子意外死于浴室的那座房子。

“那家伙……明人为什么会把这种照片摆出来?我觉得对他来说,那也绝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他说着把相框放回柜子,就在那时觉得相框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他觉得奇怪,又轻轻地晃了晃,却响起了“咔嗒咔嗒”的声音。

“怎么了?”

“没什么,除了照片,这里面似乎还装了其他东西。”

伯朗翻过相框,打开后盖,然后,有东西啪地落在了脚边。

是钥匙。多半是用玻璃胶固定在了后盖上。

伯朗盯着捡起的钥匙看。

“是那座房子的钥匙吗?”枫问。

“我觉得是。虽然我没有仔细看过,但妈妈以前有过这样的钥匙。”伯朗再次盯着那房子的照片看,“为什么钥匙会在……”

备用钥匙随便就能配——在给祯子守夜时,明人说这话的声音在脑中响起,还在读初一的同母异父的弟弟的声音。

“那房子怎么样了?”

“很早以前就被拆除了。说是这么说,但我在妈妈去世以后就再也没去过那里。以前一直都是妈妈在打理那座房子,之后就由康治接手了。不过那种旧房子也没什么用,最终就被拆除了。我只收到过一张那里变成空地后的照片。”

伯朗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处理那张照片的,或许就只是看了一眼后扔掉了吧。

伯朗把钥匙放回去,又把相框摆在架子上。接着他留意到光盘盒,打开的光盘盒就放在架子上,里面空空如也。盒子是通用的,没有封面。

“是DVD还是什么呢……”伯朗拿起盒子嘟哝。

“是CD,明人君在回到这个屋子的那天听过。”枫操作起不知从哪儿拿出来的遥控器。

墙边的音响的电源被打开,播放起了音乐。音箱似乎也是高级货,音质很好。

乐曲不是交响乐团演奏的,多半是电子合成的,是伯朗不熟悉的曲子,甚至可能连听都没听过。

这是首很奇妙的乐曲,仿佛很单调,却又好像蕴藏着微妙的复杂的旋律。伯朗闭上眼仔细倾听,感觉自己的心被牢牢吸引。

“这是用电子乐器演奏的古典乐吗?”伯朗睁开眼问。

“这不是古典乐,是病人写的曲子。”

“病人?”

“确切地说应该算是前病人,公公的病人。明人君是这么说的。”

“康治的患者?我记得那人的专长是神经科吧。”

“写这首曲子的人似乎患有学者综合征。”

“学者综合征?啊……所以才成了康治的病人啊。”

自闭症患者中,有些人虽然在语言以及与人相处方面的能力低下,但在知识领域和艺术领域会展现出过人的才能,这就是学者综合征。这个病症在达斯丁·霍夫曼主演的电影《雨人》轰动一时后逐渐开始被世人知晓。

“公公好像毕生都在研究学者综合征。这位患者在音乐方面发挥了特别的才能,但还有很多人在其他领域大放异彩,特别是绘画。我听说公公收集了这些人的作品,可以说是兴趣与利益兼顾,一举两得。”

“是这样吗?我完全不知道。”

“明人君说,”枫看向伯朗的眼神很认真,“公公和婆婆相识的契机也是因为那个。”

“那个?”伯朗也看着枫,“怎么回事?”

“公公在某个画廊里被一幅画吸引住了。”枫开始讲述,“看到那幅画,公公凭直觉感到画那幅画的画家或许有学者综合征,要不就是状态与之接近的人,然后就询问了画商,并调查了那个画家的事,再然后就想去见画家本人。”

“但是画家本人已经去世了。”

枫点点头:“正是这样,不过他见到了画家的遗孀。这就是两人的相遇。”

“我第一次听说这件事。”

“这样啊,明人君也是长大后才从公公那里听来的。”

祯子和康治的相遇——回头想想,他从没想过这个。虽然他对这件事感到吃惊,但不曾思考过。

“但是在我的记忆里,爸爸很普通啊。就算说他患有学者综合征,我也完全没有这个感觉。”

“据说他是没法明确判断的病例,大概就是有倾向的意思吧。也许对公公而言,将其作为研究对象的获益可能很小,但是他却有了巨大的收获,因为遇上了之后成为他妻子的女人。”

“因为前夫而认识的吗?”伯朗交叉双臂,“作为那个前夫的儿子,我感到心情很复杂。”

“但是,如果没有那场相遇,明人君就不会出生。”枫挑衅地看着伯朗说,“对我来说,这一点比较重要。”

伯朗被她的眼神压倒,低声道:“就算是这么回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