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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在路上 第八节

欧阳桐在想标题,脑子里都是《唐伯虎点秋香》的画面,可以从唐伯虎的卖身葬母借鉴一下。卖身肯定不行,对他来说有价无市。他挑个居中的位置写下“葬父”,俩字没力量,中国人都喜欢四个字一组地蹦出口,他算好间隙,前面填了两个字,合起来就是“借款葬父”。

他字写得不错,又快又好看,不然当年也不敢去骗学生家长做家教。他没打草稿,出口成章,一字一砖,洋洋洒洒写了十米见方,然后就盘腿坐在淮海路上欣赏自己的大作,等人群陆续围上来。

没看错,他是在乞讨,把可怜写在路边。他宁可当乞丐,也不找我妈认亲。更不可思议的是,他宁可当乞丐,也要把他爸尸体弄出来。他犹豫过一阵,昨天还真虚拟了一下午,该怎么和假想的“男优父亲”相处,期间没有电话打来。晚上去打饭的时候又有了前一天的预感,但这次他确定了,他爸是真的死了。

那顿饭他没咽下去,感觉嗓子一直有东西噎着,回寝室他还特意查了下金山词霸,哦,这叫“如鲠在喉”,不知道怎么了,看着这四个字,他就受不了地哭了。

他给缅甸那边打电话,接电话的是那个大脚医生。有点儿意外,这人地道的京腔,不是说那相当于云南一个县吗?他报了他爸的名字,不用问情况,因为他知道。他只是问他爸什么时候死的。死亡时间不清楚,不过他们上午醒来的时候,他就没了。

“我是他儿子。”他惊讶自己的口气,说不上骄傲,但是理直气壮,“多少钱赎他?”

“一百五十万。”

涨了,他早该猜到。“一百万行不行?”

“丫身上的货就不止一百万,血和肉不值钱呐?”

“一百万,我现在在上海还有点儿事,办完就回去赎。”

“要多久?丫烂了臭了怎么办?”

“丫你妈逼!他是我爸!”说出来都不信,他还是第一次骂人这么狠,以前也没什么机会骂,可这次是真恶心人。

大夫也理亏,没还口,可能他还想赚欧阳桐的钱。两边谁也不说话,僵持了十几秒。

“拿福尔马林泡上,我办完就过去。”

他想过反悔来着,到时候不去,乖乖地读完剩下四年的大学。反正那边在果敢呢,就算他们查着电话是021地区打来的,也没处找他。再说都什么年代了,一具死尸还能强买强卖呀?就让他们泡着吧,泡到冬天再风干了裹起来,搞得跟埃及法老似的,他过两千年再去接他。

但他还是去了淮海路,他告诉自己先弄钱,弄到了钱依然可进可退。这种手法现在看来土得掉渣儿,换十年前也不新鲜。可是围观的人很多,超乎想象,比八十年代看耍猴卖艺的人群还多。

原因有不少,比如他字很漂亮,就算不给钱,看一遍也算赏心悦目;比如故事很离谱,一百万葬父,你不是砌墓碑,是想盖座地宫吧;还有上面写的是借款,欧阳桐会打个双倍偿还的借条,就算你小气巴拉只给我一块钱,五年后我照样打车去你家,还你两块钱。听上去这不像是施舍,眼前这个坐在地上的—他可不跪着—男孩更像是优质基金的经理人。其中最重要的一点,欧阳桐全程用上海话吆喝和解释。这太神奇了,尤其是那些老上海人,他们从百乐门、霞飞路那个年代过来的,没准儿年轻的时候还跟许文强一起醉酒嗑药搞过冯程程,在这儿七十多年什么世面都见过,就是没见过还有人用上海话要饭的。

陈洁说得没错,欧阳桐就是一条变色龙。也许从他出生就是个准孤儿的缘故,他的适应能力绝对是我们这伙人里最强的。他活得不够久,没看上《阿凡达》,不然我猜他都能用阿凡达语和詹姆斯·卡梅隆好好聊聊这部吸金王。

三天收入总共475元,第二天最多,人气也最高,温度也高,分别是204.12元和37.2度。一毛也就算了,可谁他妈把这两分钱硬币也扔进来了?到第三天的时候人渐渐少了,没人信他了,也不觉着新鲜了。多数人只是看两眼,摇摇头,奔向商场。仿佛他只是Shopping前的短暂热身。

不能总在一个地方活动,他知道,应该换个地方再干三天。这样,如果他放弃双休日这效益最佳的两天,依然出工,一个月下来他能干十个地方,赚五千块没问题。这收入在上海比保安高,比打手低,而且还不用交个人所得税。一年下来就是六万,扣掉日常花销起码还有一半,那么五年后他便能用攒下的十五万首付买套房子。虽然他也没想好怎么说服银行给他贷款,但是未来的生活越发清晰。在第一个五年到第二个五年期间,他必然可以娶到一位年轻貌美的女孩,他有这个信心,假如这个老婆还是他事业上的帮手,就完美了。虽然然而、如果、可是、但、可是,这些是他最初想要的吗?

我想可以这么形容,一个人想去做一件事情,因为在中间的某个环节碰到了一些甜头,那么这个人很可能会忘记他一开始要做的那件事。欧阳桐就是这个问题,他想弄一百万去赎他爸爸,他在淮海路写个“借款葬父”,三天下来他明白,想凑够一百万不吃不喝也要十六年半。然后他怀疑把这个升级为职业是不是也不错。至于父亲呢,如果他还有他的价值,那么就环保一点儿,回收利用起来,为这个快爆掉的地球减少一点儿负担。Godblessmyfather!

这就是懦弱,我平生二十多年一直努力摆脱的劣根性。我到今年才下定决心把这件事做到底,可欧阳桐十八岁就面临这种摇摆,他答应让他爸入土,这不重要,这只是父亲弥留之际的善意谎言;他答应那北京大夫几天内,也不重要,他可以耍他一次,即使是拿他爸的尸体戏耍他;重要的是他答应了自己要做到,如果硬要个确切时间,他想也许就是他在金山词霸上看“如鲠在喉”那四个字的时候。

当天晚上欧阳桐就用那四百多块钱买了进云南的票,他可以先到昆明,然后转车去中缅边界,再穿过一片林子进入果敢。他没有一百万,兜里连一百块都没有,但他知道他能做到,讲不出为什么,他就是能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