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尔滨距昆明四千公里,刚好八千里路云和月。这是谁的词来着?真他妈远,我们要走黑吉辽,中间经天津、河北、河南,再过湖南、贵州才进云南,跨越九个省份,几乎要走完整个北温带。如果我能顺利到达那里,那么这次就会成为我最远的一次出行,蜜月那回也只是和丹丹到过浙江而已,我的平淡生活。
我现在算省内通缉,还不安全。有几条线路可以出黑龙江,京哈高速是出入最多的一条,它向南延行,进了扶余收费站就等于出了黑龙江。每次有通缉那里都是我们最严防的线路。可能是通缉太频繁,六队干脆派一个小组长年驻扎在那里守株待兔。而且,兔子有的是。通缉犯普遍凶残,智商也普遍低下,我们用脚指头就能想明白的事情,他们却偏要试。在黑龙江犯了事,是人都知道往南跑,警察还能让你跑得那么舒服吗?
往北走也不行,过了黑河就是俄罗斯,那儿警察是不多,然而边防武警的装备够打俄罗斯一个旅的,逮着了你,连回来受审的机会都没有。
还剩下两个方向,我说一下东边。有空的话你找来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地图看看,台湾都划成我们的了,可是黑龙江、吉林的东边还是俄罗斯的地盘,不知道是清末哪个条约划过去的,那时候慈禧签的狗屁条约如此之多,估计高考历史满分的尖子也不一定背得全。我们警校有个同学一提这个就来气,他妈的俄国鬼子太狠了,连个入海口也不给我们剩一个,硬生生把黑龙江逼成内陆省份!丧权辱国暂且不议,这确实减轻了哈尔滨警方的负担,我们上学时学散打,学射击,甚至还要学监控,这些科目不过不行。就是跟海洋有关的,什么雷达、追击,全是选修课。
只有西边了,我告诉陈洁从西环出去往白城方向走。陈洁看了我一眼,没多问什么,开车往西。似乎和我相处的一天中,她已习惯我的反常决定。半小时后进入高速路口,领张计费卡。这里不会查的,公路上更没事,每小时120公里,一直到肇源,我可以享受两个多个小时的惬意时光。
我猜陈洁可没那么惬意,看看她这一天干了多少事情。早上八点刚跟蹲点的警察告别就碰上了我,然后就是办葬礼,和我约会,去药厂,回家换车,中间还有意无意地拖累死她的准情人。成事败事她都累了,作为一名卡迪拉克的司机,她以每小时六十公里的速度跟在两辆货车后面。即使这样,她的头每十秒钟就点一次,我想再来点儿鼾声就完美了。
“我要是抓你的胸,你会不会清醒?”我问她。
“别闹,我很敏感的。”
“什么敏感?”
她右手在包里翻出ESSE点上,把窗户开条缝放烟。晚上真他妈冷,不过清爽多了。她抽一口,让我接着,双手扶舵开上超车道。很有点儿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意思,之前那些从我们身边超过的车,现在全得从后视镜上找了。几乎看不见前车的时候,放缓速度,她把烟拿回来,说:“你没驾照吗?”
“有,”我说,“高文那儿呢。”
“我知道,我的意思是,我包庇你,出车出人,你还要我一路送你到云南?”
“出了黑龙江,我来开。”
“为什么?”
“我怕你一直开到云南太辛苦。”
“我是问,为什么非要等出了黑龙江,你才帮忙?”
“我是省内通缉,没准儿下个收费站的女收费员正拿着我的传真照片感叹这个杀手有点儿帅呢。”
她侧身看我一眼,吐口轻烟在我脸上,说:“你还真挺帅的。”
我一时没话说,看着前方,很无聊地从后视镜上记住后面三辆车的车牌。
“嘿,我发现跟你反着来,说不赢你,就顺着你说才对。原来你也有不好意思的时候。”
我打着OK的手势说:“三Q。”
“我们现在算是在路上了,是吧?”她说。
“对。”
“在路上?”
“对。”
“你没看过那本书吗?杰克·凯鲁亚克的《在路上》。”
“如果我承认我快十年没看过课外书了,你会不会鄙视我?”
她笑了,很开心,舌头都露出来了,说:“我也差不多十年没听人提‘课外书’这个词了。”
“那怎么称呼?”
“书。小说,诗歌,散文。”
“诗歌我知道,跟歌词似的,句句不连贯,还断行。但小说和散文有区别吗?”
“有,很大的区别,就好比你们刑侦这一行,自杀和他杀。”
“但是凶手都想办法做成自杀的假象,很多警察就察觉不出区别了。”
“我不想跟你这么比较了,很累。像我们这样,拿一个你熟悉的领域来说另一个你不熟悉的,在文学里这叫什么修辞来着?”
“不知道,类比、对位、通感,三选一吧?”
“我喜欢‘对位’这个词,很有感觉。”
“什么感觉?”我问。
“我也讲不清,就感觉这世上冥冥之中还有个人像你这么活着,你快乐,他也快乐,他死了,你也死了。因为你们就是为了解释对方、感受彼此而相互存在的。”
“真玄。”我也找支烟抽,被她引导得寻思一些事,后来我把疑问提了出来:“欧阳桐还爱看书吗?”
“看,超级爱看,比我看书多。他不怎么买书,可但凡经他手的书,他都会马上读完。我感觉他仅仅是对阅读有快感,只要是文字,读什么都满足。有时候在我车里没书,他也会把街上发的雅思英语培训单一字不落地读完。”
“他以前就这样,十几岁我们还住在一起的时候,他连我书架上的《养一只好狗狗》都读。你要知道,那书是我们刚养大力的时候买的,但谁都没读进去,就他读完了。讽刺的是,全家人也只有他,没给大力喂过一次食。”
“哈哈,别说了,我感觉他又活了。”
“我那时很佩服他,真的,就是弟弟佩服哥哥的那种,就算他只比我大一刻钟,但我感觉他比我大好多好多。他比我独立,比我有胆量,比我话少,我感觉他比我父母、老师还要成熟。后来他把丹丹拐跑了,我就觉得他变坏了,变得不可救药了。直到刚才我还这么想,他是由好人变成一个坏人的。我一直假想他是个坏人,这想法是不是有点儿自作聪明?”
她烟抽得差不多了,从窗缝弹出去,关好窗户,肯定道:“是挺自作聪明的。”
“你故意拿话刺我?”
“拜托,是你问我,我才回答的,又不是我忽然指责你什么。”
“那也不能这么说,你该说‘你还好啦,毕竟每个人想法不一样嘛’。”
“哦,你还好啦,毕竟有人不要脸,还装脸皮薄嘛。”
“你说的对,我有一次去图书馆,白墙上贴着红字,温家宝的话,大概说一个不读书的人和一个不读书的民族是没有前途的。当时我就想,完了,总理都这么说了,我一辈子也别想超过欧阳桐了。可见在我潜意识里面,欧阳桐永远比我强。”
“一个不读书的人?那你去图书馆干什么?”
“工作,有人死在那儿了。”
“死在图书馆?怎么杀的?被书拍死的?”
“准确点儿说是图书馆的资料室,没什么人。你回想一下,小学课本说马克思写《资本论》,在大英图书馆查了十多年资料,他一个德国人在英国,天天都能占着座,可见那种地方实在是没人去。那次就是这种情况,监控录像显示,就他一个人进去一天,再没人进去过。”
“那他怎么死的?看哪页太刺激了,心脏病?”
“氰化钾,《金瓶梅》的作者,兰陵笑笑生的手段,有人在页脚抹了氰化钾。”
“是书你就没看过,《金瓶梅》你倒是轻车熟路哈。”
“我读《金瓶梅》主要是想里了解西门庆是什么人,以此为戒。”我继续说,“那我们就查吧,暂定五年内所有借过这本书的读者,其实是学者啦,有二十几个,这些全拉到嫌疑人名单里。”
“干吗查五年的,这个死了,直接查上一个借书的不就行了?”
“不是所有人都是舔着书看的。我不看书,我就是看书也不舔书。”
“对哈,我也不舔。那就很难查呀,因为没动机嘛,完全是满足心理快感。”
“我欧阳楠是一般人吗?照样结案。这二十几个人有一个叫文恒的,听这名字就是教授命。他是唯一一个在借书期间死的,半年前。当时死因是心肌梗塞。”
“那应该很老了吧?”
“你对教授有偏见,”我说,“现在四十多岁的教授有的是。”
“哦,英年早逝。然后呢?”
“我把罪名安他身上了,可以吧,咱完成任务,又不冤枉好人。”
“好像有点儿不道德。”
“那你说怎么办?你都说了,这事没法查,再说二十几个全是专家学者,我警车天天停人家门口,估计有几个脸皮薄的得组团上吊了。”
“那就不查呗,还带你这样乱掘坟的?”
“不结案,年底你给我发奖金呐?”
“切,我给你个大嘴巴。”
我看了眼她的手表,两点半,大年初五的凌晨两点半,马上是新年的最后一天。这个虎年过得有点儿颠三倒四,不然也没好,全家人刚没。我有点儿困了,闭了会儿眼睛有点儿不好意思,打着哈欠说,我们再聊点儿,聊欧阳桐吧。
这让她无精打采,问我欧阳桐有什么好聊的。
“了解他的一生是我接下来的工作。”
“你的工作不是瞎编结案报告吗?”
“讲讲他,随便讲点儿什么。”
“讲什么都行?”
“Allabouthim。”
“那我讲他的床上表现,行吗?”
“你敢讲,我就敢听。”
“好!”她长按一声喇叭,作为开场,故作陶醉地说,“他特别棒,是我见过最出色的。《阿凡达》三个小时,如果他想的话,他能让我享受两部电影的长度。”
我摇摇头:“那是他对你没感觉,有感觉的话,照你这么漂亮,一两下子就忍不住了。”
她突然减到五十公里的时速,在高速上这跟急刹车没两样。她看着我,表情严肃,一字一句地说:“欧阳楠,你说话真是既好听又露骨。”
我想问她,你是喜欢好听还是喜欢露骨。但我忍住了。自觉不自觉,我都不该勾引她。我有任务在身,领了投名状的。按照步骤我该先搞清楚欧阳桐到底是谁,这些年他在干什么,甚至他十八岁来我们家之前他都干过什么。况且除了我自己,没人能信任。陈洁?我始终认为她不是个小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