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哭。
眼泪不多,但无不显露出面前少女的惊慌与无措来。
卫檀生指尖轻轻划过杯面,呼吸霎时放得很慢,脸上依旧没露出什么多明显的神情起伏。
其实,一开始,他并不在乎这所谓的“高郎君”。
总是频繁地出现在他面前,自以为伪装得天衣无缝,实际上拙劣而蹩脚。
因为他不在意,所以卫檀生也没有兴致在她身上多浪费时间。
他很少有什么喜欢或是厌恶的人,大部分人在他眼中无异于草木,能真正引动他爱恨的人很少。
至于吴怀翡,于他而言,则是一个特殊的存在。
卫檀生还记得他第一次碰见吴怀翡的时候。
正是是在山下仁安药坊中。
她很好看。
踏入药坊,看见她的第一眼,他就这么觉得。
吴怀翡的容貌,即使在佳人如云的京城也丝毫不逊色,反倒是别有一番清甜质朴的气息。
不施粉黛,素面朝天,身着一袭绿色的襦裙,修长白皙的脖颈掩映在绿纱下,衣襟袖口都好似沾染上了药香。
当真像晶莹剔透的翡翠,使人见之忘俗。
她言语和软,忙着为病人诊治,并未留意到他。
卫檀生不由得为自己这突如其来的好感而略感诧异。
随即,便感到了惊奇与困惑。
他或许是喜欢她的。
谈不上爱。
他确实对她心存些好感。
他不是很抗拒这种感觉,相反,他很好奇。
吴怀翡就像是一株白茶。
“开花不与众芳期,先得江梅破白时。”
耐冬,坚韧。
他见到她,心神都很畅快。
他就像在照料山茶一样,有意照顾她,利用自己的人脉为她引荐,使她能在京中打开自己的天地。
夜间风雨骤,他也会担心会不会打落这一朵脆弱的山茶。
他不允许旁人攀折这枝茶花,他想让她静静地在自己面前盛开。
偏偏,高骞出现在了他眼前。
紧接着,是这个所谓的“高郎君”。
他本来不曾在意她,因为不在意,她所做的一切,其实他并未放在心上。
但后来,他觉得她碍眼。
她已经打扰到他和他的花了,却还不自知。
更何况,她还伤到了他精心照顾的花儿。
他向来最厌恶那些没有自知之明的人。
就像当初那个山匪。
拜入了善禅师门下后,他没有再杀生,为他找到了另一种纾解欲望的法子。
山寺中,经常有信众跪在佛前,祈求菩萨怜悯,他为他们说法,听他们诉说内心的凄楚。
死物毕竟是死物,哪有人来得鲜活有趣。
比起看那些畜生,卫檀生更喜欢看到人痛苦的模样。
他高高在上地俯视着他们的痛苦,看似慈悲地劝慰他们,实际上内心含着冰冷的讽意,嘲讽他们为这些所谓的烦恼而执迷不悟。
卫宗林给了他一副好样貌,使得他们一见面便对他颇有好感。
倘若他们知道了眼前这位慈悲的僧人,实际上因为他们的痛苦,而高兴得正在发抖,想来都会大吃一惊。
这比杀生更让他着迷,他们需要他帮忙解脱。
他感觉自己就像是树下说法的佛陀。
只不过,他是披着佛陀皮的饿鬼。
经书中曾言,饿鬼喉如针孔大小,吞吃食物,如同吞吃火炭,肚如火烧。
他就像饿鬼一样,贪婪地汲取着别人的痛苦。
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阴盛。
这些痛苦几乎已经成了他活着的动力,看到别人痛苦,他就感到高兴。
有时候,他也会想到那山匪。
那山匪虽然被他亲手杀了,却带给了他几乎抹不去的影响。
卫檀生常常想。
当初他怜悯他的时候,是不是也在抱着跟他如今差不多的心态。
这所谓的“高郎君”让他想到了那山匪。
卫檀生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明明两人的样貌未有任何相似之处,但为何偏偏给他的感觉却是如此熟悉?
以至于,在看到她哭,在看到她痛苦的模样的时候,他并无波澜的心竟然翻涌起了滔天的巨浪,他的身体竟不由自主地颤抖了起来。
她身着玄色长袍,不像其他女人一般纤细窈窕,更像是一枝刚抽条的新柳。
清瘦且挺直。
眼泪将脸上的脂粉一冲,露出了些原本的面貌来,比男人的扮相要温柔细腻两分。
此时,烛火一照,更有几分似男非女,俊秀朦胧的中性美。
如今她正通红着眼眶,很痛苦的样子。
她越痛苦,他越高兴。
发自内心的愉悦,使他颤栗。
他兴奋地暗暗咬紧了牙关,像在贪婪地吞吃着什么美味。
面前的少女又长长地吸了口气,好像在迫使自己冷静下来,“说出来不怕小师父笑话,我在这高家中其实并无任何地位可言。”
他听她讲述着自己的身世。
她接着说,“在家中,我并无什么能谈得来的朋友,便想借婆婆寿辰的机会,到空山寺来,寻求个清静。”
当真可怜。
他怜悯地想,非但没有同情,反倒更兴奋了。
还不够,还想要再多看到一点。
很奇怪,他已经很久没感到这么高兴了。即便当初救赎了那些畜生,也没让他感到这么高兴。
这种感觉,只有在他当初亲手杀了那山匪的时候才有过。
他垂眸,掩盖下眼中兴奋的神采,几乎抱着一种扭曲般的心思,说道,“山寺并非避世之地,这世上过得不如娘子的人不知凡几,娘子既能回到高家,与亲人相认,这等福缘其他人便是一辈子也奢求不来。”
“说到这儿,娘子还是少不更事。”
他站起身,走到墙角的矮柜前,拉开抽屉。
抽屉中是云片糕,总共有四五盒,码得整整齐齐。
他将其中一盒递给她,故意挑拣着最伤人的话语,温和却残酷地叹息了一声,“莫要任性了,高娘子,我今日言尽于此,还请娘子下山回家罢。”
将云片糕递给她,触及她冰凉的指腹时,卫檀生袖中指尖微动,呼吸蓦地一重。
一股酥麻的痒意慢慢自心头爬起。
这并非心动,而是暌违的欲望。
这清瘦的身躯是不是也如同嫩柳一般不堪一折?
就像死在他手上的纤弱的幼猫。
想再多看到一点儿,多看到一点儿她痛苦的模样
他的心在胸腔中砰砰直跳,口中泛干。
卫檀生焦躁地舔了舔唇角。
他现在突然不讨厌她了。
甚至很喜欢,
喜欢得不得了。
这无关情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