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赶出那里之后,我才发现自己喜欢从面向南侧的大窗户眺望大海。也许对我来说,眺望浮着无数小岛的平静碧海,就像呼吸那么自然。
所以,无法继续呼吸的我几乎要崩溃了。
我从小在小岛上长大,在那天之前、在被赶出“城堡”之前,我的人生宛如小岛周围的大海般平静。
外公、外婆在海岸旁建造的那栋洋房,无论墙壁还是屋顶都是白色,以前,岛上的人都称之为“白城”。母亲是独生女,再加上她长得美,所以大家都称她“白城公主”,听说岛上的人都很爱她。公主长大之后,和一个来自岛外、在公主父亲的建筑公司任职、工作能力很强的精悍王子结了婚。不久,当公主的父母因病双双过世后,他们生下一男一女,过了十七年幸福快乐的生活。公主的女儿和儿子也很快乐。
我身为公主的女儿,虽然外型和母亲相像,但完全没有公主味。母亲常说:“希美缺乏亮丽的光彩,这样怎么可能遇到优秀的另一半?”我并不是故意让自己不引人注目,只是比起在众人瞩目下笑容可掬,我更喜欢一个人躲在角落发呆。
我才不要那种吸引男人目光的亮丽色彩。相反地,我认为在维持身而为人的最低限度生活时,这是最先必须丢弃的东西。
所谓“前兆”,就是事情发生之前发出预告的一些小细节,但总要到事情发生之后,而且往往是很久以后,才会发现原来那是前兆:啊,我想到了,难怪那天西方的天空一片鲜红,难怪平时很乖的小狗似乎在害怕什么似的狂吠不已,难怪那天气色特别差,难怪,难怪,难怪——
不景气的情况席卷了整座小岛,公司几乎已经没什么业务了,父亲留在公司加班到深夜的次数却越来越多。他开始推说太累了,不吃母亲做的那些即使昧着良心也不会说好吃的菜。在他生日的时候,全家隆重地为他庆生,他却无法感到快乐。
虽然即使发现了前兆,恐怕也无法阻止任何事的发生,但至少可以作好心理准备。然而,那一天却突然出现在我们的生活中。
高二的秋天,那是一个天气晴朗的周六午后,我上午去学校参加模拟考后回到家,发现母亲靠在大门走廊的柱子上,抖着肩膀放声大哭。母亲个性温柔,脸上总是带着灿烂的笑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正打算叫她时,屋内传来弟弟的吼叫声:“这是要干嘛?”我慌忙冲进屋里,发现我的书桌挡住了一半的门。我的书桌怎么会在这里?而且上面还放著书,抽屉里的小东西也还没有拿出来。
我茫然地站在原地,一个陌生的年轻男人抱着大纸箱从楼梯上走了下来。从没有封好的纸箱内,露出了我读小学时,圣诞老人送我的绒毛熊娃娃。为什么把我房间里的东西搬出来?那个男人穿着工作服,我最先想到可能要装修。但如果是装修,情况似乎不太对劲。
“你自己滚出去就好了!”
二楼传来洋介的声音,随即一阵咚咚咚的巨响,洋介从楼梯上滚了下来。我跑向洋介,抬头看着楼梯,发现父亲站在那里看着我们。
“……你对爸爸做了什么?”
“姊姊,他疯了。”
洋介痛得扭曲着脸说。在此之前,父亲从来没有动手打过我们。父亲个性开朗,像一棵大树一样保护我们,无论遇到什么事,都可以一笑置之。昨晚,我们也一如往常地一家四口坐在餐桌旁吃饭,现在他却把弟弟从楼梯上推下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走上楼梯,父亲对我说:
“赶快去收拾自己的东西。”
我房间里的物品都装在纸箱内,胡乱地丢在走廊上,让人惊讶那个三坪大的房里原来放了那么多东西。我走进清空的房间,发现一个女人背对着我站在那里。这个陌生女人身材高高瘦瘦的,一头飘逸长发,年龄介于我和母亲之间。她感受着从窗户吹进来的海风,“嗯~”地伸了一个懒腰,转过头。
“对不起,从今天开始,这里就是我的房间。原本觉得好像在赶你走,心里有点过意不去,但没想到这里的景色比我想像中更美,所以我就不客气了。”
你的房间?这个女人在说什么?我把视线从她身上移开,发现窗边放了一个漂亮的大梳妆台,木框上雕刻着百合花纹,一看就知道很昂贵,和这个房间,不,和这个家很相称,虽然是全新的梳妆台,但好像从很久以前就一直在这里。梳妆台上放了一个细颈银花瓶,不知道是要用来插花,还是和梳妆台一起订购的,只是暂时放在那里而已。细颈花瓶上也有精细的雕刻,我默默地站在那里,父亲走了进来。
“从今天开始,我要和她一起生活。”
房内只有三个人,父亲的声音冷冷地将我拒之门外。他继续流畅地说了下去,想必已经对母亲和弟弟说过相同的话。
我决定要自由地生活。我赚的钱,我想怎么用就怎么用,吃我想吃的东西,和我爱的女人一起住在这个家里。这十七年来,我为了你们忍耐、克制了自己的欲望,但是,一切都到今天为止。我们家的男人都很短命,没有人活过五十岁,我老爸活到四十八岁,我爷爷三十八岁就死了。你们之前帮我过生日应该知道,我上个月四十七岁了,所以,我重新思考了我的人生。人生五十年,我最多只能活三年,我要继续过这样的日子吗?我入赘进来这个家,为了重整即将倒闭的建筑公司,不辞辛劳地努力工作。我已经对得起这个家了,有权利为自己活这最后三年,所以我把有必要和不必要的东西分开了。也许身为父母,即使牺牲自己的人生,也要让儿女幸福,但是我不管怎么努力,都无法这么想。我希望自己幸福。希美,我并不是觉得你和洋介不可爱了,不过只要有你们在,我就必须有所牺牲,所以在变成那样之前,只好请你们离开。
如果父亲那时候患了不治之症,或许我会觉得他这番话听起来很有道理,但他非但没有得大病,甚至没有看过他感冒,他说这些太莫名其妙了。父亲的曾祖父死于战争,祖父死于车祸,都不是死于遗传性疾病,他却说自己只剩三年的寿命。
“你滚就好了!”
洋介不知道什么时候上楼来了。他跳到父亲身后,从背后架住他的身体,但是像母亲般细瘦的洋介,当然打不过在工地现场磨练多年的父亲,父亲转眼之间就把洋介按倒在地,骑在他身上,拳头猛捶洋介的脸。
不要!我想大叫,喉咙却发不出声音。
“既然觉得自己会死,那今天就去死啊!”
洋介嘴角流着血,用尽浑身力气大叫。父亲对着他的脸又挥了一拳,他怎么能够毫不犹豫地殴打自己的儿子?
“不要!”
这次,我终于叫了出来。我求助地看着那个女人,她若无其事地望着窗外,舒服地感受着海风。
“……去死啊。”
洋介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父亲再度举起手。
“不要!”
洋介会被打死!我冲向梳妆台,拿起花瓶高举起来,用力砸了下去。
是因为看了西崎的短篇小说,才会唤醒这些早已燃烧殆尽的记忆吗?〈灼热鸟〉——乍看标题,还以为是科幻故事,原本带着好奇的心情,想一探拥有那张俊俏脸蛋的人脑海里是怎样的世界,没想到内容这么沉重。
然而,并不是每个人读了都会感到沉重。不知道是因为写得不够深入或表现手法太夸张了,我不是评论家,所以说不清楚,但那些过着幸福生活的人可能只觉得“有点怪怪的”。像安藤那种积极乐观的人读了或许会觉得无聊透顶,看到一半就不想继续看下去了。
嘴里有一种沙沙的感觉,我只看了四分之一就不再继续看了,因为我有一种预感,故事的空气将为已经埋葬的记忆提供氧气,会突然冒出熊熊大火。
作品中,那个在窗边仰望天空的女人让我联想到那个女人。你知道我如果有来生,想变成什么吗?她转过头,肤色黝黑的男人——父亲露出洁白的牙齿回答说:“你想要当鸟吧?”
那种女人怎么可能想要当鸟?那种活得自由任性的女人,只因为想住在海边,就挖空心思逮到了岛上的有钱人,即使对方已有妻儿,她仍然带着一副“与我无关”的表情侵门踏户,站在窗边吹海风。那种人即使有来生,仍然想要当人,当一个贪婪的女人。
真希望和作品中的那对男女一样,父亲也遭遇凄惨的命运,然后干脆早日去地狱报到,因为他上个月满五十岁了,已经活够了吧!
——惨了!快溢出来了。我慌忙关上瓦斯炉。
收起〈灼热鸟〉之后,我突然很想煮菜,拿出冰箱里所有的食材做了洋芋炖肉。做的量是平时的三倍,即使分一半给房东爷爷,剩下的也要连续吃三天,而且三餐都得吃这道菜了。对了,再分一点给安藤和西崎,上次台风时,他们吃得津津有味,我也有足够的保鲜盒。
我把刚做好的洋芋炖肉分装在保鲜盒内,先去位于一楼最里面那一间的房东爷爷家。下午三点,他可能会拉住我下一盘棋,但我今天不想下棋。我敲了敲门,没想到是西畸出来应门。
“爷爷,有女生送东西给你吃,真羡慕。”
他看着我手上的透明保鲜盒,走出狭小的玄关,按住门,示意我进去。
“原来是洋芋炖肉,没我的份吗?”
如果在那天之前,看到这么帅的人露出迷人的笑容对我说这种话,即使原先没有为他准备,我可能也会赶紧回家做给他,也可能直接把手上的保鲜盒交给他。
我从来不渴望别人爱我,也绝对不为了讨好他人而努力。
因为我深刻了解到,这是多么愚蠢的行为。
“也有你的份,但如果爷爷要找我下棋,可能晚一点才能拿给你。”
“没关系,没关系,你来好好安慰一下爷爷。”
西崎说着走回房间。好好安慰?我纳闷地走进屋里,发现矮桌旁放了一个用和纸包装的知名和果子店礼盒。
那些人又来了吗?
“每次都让你担心。你要不要把这些点心带回去吃?”
这位八十多岁的房东爷爷喜欢做木工,每周去三次走路单程要将近一个小时的居家修缮量贩店。身体硬朗的房东爷爷正驼着背坐在矮桌前。
“他们又叫你卖掉这里吗?”
两个星期前,我送菜给房东爷爷时,得知开发业者打算购买这附近的土地,打造一个具有完整城市机能的大型建案“小东京”(暂名)。爷爷还给我看了附有完成构想图的彩色DM。这个附有医院、购物中心、健身房和餐厅的未来型建案还有专门的设施,提供照顾老人和育儿服务。
离地三百公尺的梦想城。只要卖了这里,爷爷到死之前,都可以住在这座梦想城内。既然有人照顾,对无依无靠的爷爷来说不是该高呼万岁吗?爷爷却说,这种建案盖在其他地方就好。
他要在从小生长、保护了一辈子的“野原庄”结束这一生。
我能够理解他的心情。就好像认为如果无法夺回重要的地方,干脆让它付之一炬的心情。并不是只有〈灼热鸟〉令我回想起那一天。
“他们没有威胁你吧?”
“目前并不是只有我不肯点头,前面那栋‘绿大楼’的房东也表示反对。那个房东是很有名的有钱人,如果他还没有点头答应,开发业者应该不可能来硬的,不过,也没有人能保证。”
“为了思考作战方案,我们来下一盘棋吧?”
“作战?”
“我们努力看看嘛!我的高中老师曾说,下将棋对未来有帮助,比方说和有钱人交朋友之类的,天无绝人之路。”
虽然我没有百分之百相信老师的话,但如果我没有对将棋产生兴趣,就不可能和成濑建立交情。因为他的关系,稍微带走了那些地狱般的记忆,但也只持续了两年而已。
我要去告老爸!洋介经常把这句话挂在嘴上,但在他脸上的瘀青消失后,甚至不知道该告父亲犯了什么罪。首先,父亲和母亲并没有离婚,每个月也会在母亲的帐户中汇二十万做为我们的生活费。虽然他把我们扫地出门,伹也提供了我们住的地方。
在通往岛上最高那座青景山山顶的散步道途中,从岔路走没几步,有一栋老旧的房子。
去青景山远足的小学生都会指着那栋藤蔓缠绕的破房子,说它是“鬼屋”。我和洋介以前也都叫它鬼屋,我们也相信这里会有鬼出没的传闻,却作梦都没有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住进这栋房子。
“他们应该住这里。那栋房子不是外公、外婆盖的吗?那不就是老妈的?”
我也这么认为。但是在外公死后,公司和房子都转入了父亲的名下,并不是父亲偷偷转移的,而是母亲遵照外公的遗嘱办理。他们应该都没有想到会发生今天这样的结果。不离婚是最卑鄙的做法。我们最惨的不过就是住那栋“鬼屋”而已,所以用地狱来形容或许有点夸张。岛上人口不多,单亲家庭却不少,也有很多人每个月的生活费还不到二十万。
但是,在那样的家庭,做母亲的通常都会拚命工作。
当我熬夜看书到天亮,打开窗户透气时,和送报的阿姨视线交会。我觉得她很面熟,仔细一想,才发现之前我们全家一起去“涟漪”吃饭时,她是那里的服务生。她的孩子还没有上小学,丈夫就病故了。母亲在那个阿姨背影消失前嘀咕说:“真可怜。”我心跳加速,担心会被那个阿姨听到。当时,我只觉得那个阿姨从早工作到晚很辛苦,但当自己周遭的情况改变时,每次在街上遇到就会发自内心地尊敬她,觉得她很了不起。
如果母亲能够有一半像她,不知道该有多好……
当我们被赶出家门,一踏进这栋破房子时,母亲就昏倒了。对公主来说,这样的打击太大了。破房子里有四个房间,除了每个人都有一间自己的卧室之外,还有一个客厅。我和洋介先从母亲的房间开始打扫。
也许当初这么做是错误的决定。应该让她无力的双手拿起抹布,清扫自己睡觉的地方,让她了解到即使再痛苦,这就是现实,如果要恨,就去恨自己的丈夫。公主躺在地上,迟迟不愿起身。她整天无所事事,呆呆地看着窗边流泪。因为她的关系,完全不会下厨的我在短短一个月内就厨艺精进,连一些简单的敲敲打打都难不倒我。
我和洋介一起粉刷了家里的墙壁、修理屋顶,割了院子里的杂草,也慢慢接受了现实。我们毫不排斥父亲汇给我们的钱,还计划下个月汇钱来时,要稍微奢侈一下,来吃寿喜烧。
等到下个月的汇款日,我放学回家后,从母亲的床头抽屉里拿出存摺和提款卡去领钱时,荧幕上显示余额不足。父亲还没有汇钱吗?但我只领三万圆,上个月的余额应该高于这个金额。当补摺机带着空虚的声音吐出存摺时,我拿起来一看,顿时怀疑自己看错了。今天汇入的二十万圆和上个月的余额四万圆,都在今日提领一空了。
我慌忙回家向母亲确认,她事不关己地说:
“因为我的化妆品用完了。”
她每天都躺在床上,但没有一天不化妆。由于她总是在早餐前就化好妆,很少看到她没化妆的样子,所以始终不觉得有什么问题,但我现在才发现,她的化妆必须付出金钱的代价。母亲房间里的梳妆台是她从城堡带过来的嫁妆,上面放了七瓶崭新的化妆品。她似乎打电话到之前常去的那家店,请人送货上门。我拿起每一瓶,仔细确认瓶子上的标价,看到有一瓶精华液要价五万圆,我差一点疯了。
“为什么买这么贵的?”
“因为我一直都用这种,突然换化妆品对皮肤不好。”
“但是,你怎么可以把所有的钱都拿去买化妆品?连买米的钱都没有了,这个月要吃什么?”
“反正不是经常有人送食物上门吗?那些人总是硬要送上门……”
那是因为虽然父亲继承的那家建筑公司不大,但毕竟是老板,那些喜欢钓鱼的员工会送鱼上门,或是分一点老家种的蔬菜,逢年过节时,我们也会收到火腿或点心礼盒。但那是住在城堡时的往事,不会有人特地来“鬼屋”送东西给被赶出门的公主。
虽然母亲才是在这里土生土长的人,但住在城堡的时候就几乎没有朋友上门找她。那些围着公主打转的到底都是些什么人?
“这瓶精华液还没有开封,是商店街那家‘上田沙龙’吧?我去退给他们。”
“不要!”
母亲跳下床,从我手上抢过精华液。
“如果我变丑了,阿晋就会讨厌我!”
“不管他讨不讨厌你,我们都已经被他赶出来了。”
“那是因为阿晋觉得不需要你们,他总不能只把两个孩子赶出门,所以才让我和你们一起住。”
“那你认为那个女人又是怎么回事?”
“烦死了!烦死了!烦死了!那个女人只是佣人,所以阿晋到现在还没有和我离婚,总之只要你们离开这座岛,他就会叫我回去那个家,我可不能让自己到时候变丑。”
母亲好像被附身般打开瓶盖,噗滋噗滋地按了一堆精华液在手心,擦在已经化了妆的脸上。她不顾画得漂漂亮亮的脸被她弄花了,仍然不停地擦,不停地擦——
那天就是地狱的开始。
和房东爷爷下完一盘棋后,我送洋芋炖肉到西崎家里,他问我要不要进屋坐坐。我有点犹豫,觉得不该毫无防备地单独走进男生家里,但觉得西崎应该没问题。他即使有五个女朋友也不足为奇。
当我进屋后,他说:“你难得来,我们一起吃吧!”从冰箱里拿出了纸盒装的白葡萄酒,但杯子、筷子和碗盘只有一人份,于是,我回自己的房间拿了餐具过来。我在学校时,有一起聊天、喝咖啡的朋友,但没有互相串门子的朋友,因为我觉得要根据每个人不同的家庭状况,改变和他们相处的态度很麻烦,不过即使如此,我家里也不会只有一人份的碗筷,虽然我是因为洋介暑假时来找我而买的。难道西崎比我更没人缘吗?他没有朋友,也没有家人吗?
但是台风那天晚上,他给人感觉很擅长交际。现在回想起来,虽然我们坐在一起吃洋芋炖肉,但连同上次他拿稿子给我在内,我们聊天的次数差不多只有三次而已。可是,为什么我觉得他好像亲戚的大哥哥?
“西崎,我看你只吃肉,不要把马铃薯留下来。”
说完这句话,我突然发现,西崎白净细瘦的感觉和洋介很像。脸蛋当然是西畸英俊多了,但个子、发型和背影都很相像。
“虽然不值得自夸,但你别看我这样,我吃东西向来都吃得精光。只是为了以防万一,我都先吃喜欢吃的。”
西崎说完,突然改变了话题。
“你觉得‘野原庄’如果被拆除的话会怎么样?”
西崎说。因为他读法学院,所以房东爷爷和他讨论了可以保住公寓的方法。我这才想起,他读的不是文学院,而是法学院。
“既然爷爷说不想卖,真希望可以帮他想想办法。”
“我也一样。对我来说,没有比这里更舒适的地方了,如果可以,我希望一辈子在这里写小说。现在那些业者还会带着伴手礼客客气气地上门,爷爷说不愿意,他们就乖乖走人,但我想这种情况应该不会持续太久。问题在于以后该怎么办。”
“最好的方法就是不要让事情发展到这一步。‘绿大楼’的房东也反对,所以那些业者不敢造次,那就让‘绿大楼’的房东一直反对下去。‘绿大楼’的土地比这里更大,但不晓得他们为什么不同意改建。”
“听说是有钱人的节税对策,如果可以知道那个房东的动向就好了。”
“对了,可以和他们交朋友啊!可以打电话说,我们联手反对。”
“会不会反而引起怀疑?”
“那就利用偶然的机会和他们交朋友,将棋搞不好可以派上用场。”
“难道要突然打电话问对方要不要下将棋?”
“我从很久以前,就一直在思考结识有钱人的各种方法,当然,我的主要目标是锁定阿拉伯石油王。混进豪华游轮的派对当服务生怎么样?不过,即使靠这种方式结识对方,也很难保持平等的关系。后来,我在报纸上看到了一则有趣的报导——”
那个专栏专门讨论支援发展中国家的方法,日本的有钱人都是提供金援,但欧美国家的有钱人都是提供劳力支援。其中有一篇文章提到,一个日本年轻人参加非洲沙漠植林的公益团体时,得知一起种树、一起喝自己动手煮的汤的,是世界知名食品公司的董事长夫妇,不禁惊讶不已,感动莫名。即使过了十年,那个年轻人和那对董事长夫妇仍然是朋友。
“要不要参加公益活动?这么一来,小老百姓和有钱人也可以在平等的状况下交朋友。”
我半开玩笑地说。虽然我很希望能为房东爷爷守住这个对他来说充满回忆的地方,但我没有义务非要为他做什么,况且,如果卖掉这栋旧公寓,可以住进以后建造的豪宅,有时候固然会感到惆怅,但并不至于是太大的不幸。因为像房东爷爷这种年纪的人应该很清楚,衣食不缺是最大的幸福。
值得庆幸的是,父亲和把我们赶出门之前一样,继续从他的帐户自动扣缴学费。水电瓦斯费和电话费即使迟缴一个月也不会立刻断水断电,可以等到下个月再缴,但问题是吃饭的钱。我和洋介身上所有的钱不到三干圆,再加上还要买日用品,根本不可能靠这些钱撑一个月。
“我去拜托老爸。”
虽然很不愿意向老爸低头,但他对赶我们出来心有愧疚,应该会拿出一万圆吧!我带着这种天真的想法送洋介出门,一个小时后,洋介带着和被赶出来那天相同的新瘀青回来了。
“他说,不要把他牵扯进来。”
看到洋介带着哭笑不得的表情挥着空空的手,我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我抓紧所剩不多的零钱,带他走去散步道入口的凉亭,买了糖分最高的欧蕾咖啡给他喝。
当我望向大海时,发现虽然同样是濑户内海,但是在这里和在城堡窗户所看到的景色不一样。在位于海拔几乎是零公尺的城堡二楼窗户所看到的大海,被很多突起的小岛挡住了地平线,但在这里,可以看到那些小岛后方的一片大海。原来,站在两百公尺的高度,所看到的景象就如此大不相同。
以前住在城堡里时,我一直认为即使去岛外读大学,以后也要回来工作,一辈子住在这里。但是,在这里望见城堡所看不到的地平线时,我希望可以看到更远的地方。
当我将视线从远方的地平线移回小岛的海岸时,发现城堡的屋顶出现在视野一角。原本以为被赶到了离城堡很远的地方,没想到从这里就可以看见……
“明天我去拜托一下,爸爸应该不至于对女生动手。如果他打我,我会向他索取赔偿费。”
“姊姊,那你也要多增加一点体力。”
洋介把喝到一半的罐装咖啡递给我。其实,我喜欢不加糖,不加牛奶的咖啡,但甜味在嘴里扩散时,会觉得为全身补充了能量。
第二天,我放学后直接去了城堡,出来应门的是那个女人。她说,爸爸今天一大早就去本岛出差了,今天晚上不回家。难道我要苦求这个女人?还是改天再来吧!我正在犹豫时,女人面带微笑地说:
“你是不是来借伙食费的?昨天你弟弟来借钱,所以我知道这件事。阿晋刚认识我的时候就一直怨叹,你妈花钱如流水,整天无所事事,却只知道花钱。你们也真可怜,和这种妈妈一起被扫地出门了。我也觉得对你们很不好意思,甚至觉得可以偷偷塞钱给你,不过,你——之前干的好事也太过分了。”
我之前干的好事——为了救洋介,我在情急之下举起花瓶,对着梳妆台的镜子用力砸了下去,镜子发出巨响碎落一地,父亲准备挥向洋介的手停了下来。前一刻还事不关己地望着窗外的女人猛然回头,“啊!”地发出一声惨叫。
看到他们两人因为愤怒渐渐胀红了脸,我拿起一块像刀子一样细长形的玻璃。
“洋介,快逃,他们不是人,不管说什么都没有用。就让这两个妖怪相亲相爱地住在这里吧!我们会离开,但在我整理东西时,你们不要出现在我的视野内!”
我挥动玻璃,把父亲和那个女人赶了出去。
“你知道那个梳妆台要多少钱吗?在你要求伙食费之前,先赔我梳妆台吧!但是,如果你们就这样饿死,我们会被人家说闲话。这么办吧,你每天这个时候来拿饭菜。我不能给你钱,伹你可以每天来拿。我会帮你们做便当,我很擅长下厨。不过,你也要展现诚意,每次都要跪着哀求我,求求我赏赐你们,这样就够了。啊,我真是大好人。”
要我跪着向你哀求,还不如要我死。我很想这么对她说,但我不能让洋介饿死。反正,这种情况不会持续一辈子。对了,我可以去打工,只要在找到工作之前委屈自己几次就好。跪地只是一个动作而已。走路、奔跑、坐下、跪地。
“既然你答应了,那现在马上试试看。因为我猜到你们今天还会来,所以特地多做了一点饭。”
城堡的玄关铺着大理石,没想到这个女人很贤慧,打扫得一尘不染,也没有一粒沙子,即使直接跪在地上,膝盖和小腿也不会疼痛。我缓缓跪坐在地上,低下头小声地说:
“拜托你。”
“拜托我什么?”
啊?我抬起头,女人露出得意的笑容说:“把话说清楚啊!”
“请你给我们食物。”
说着,我把头拚命压低,几乎碰到了地面。如果不咬紧牙关,眼泪就会流下来。我拚命咬着牙,仿佛突然听到“卡”的一声,好像海沙被塞进了嘴里。我必须把脑袋放空,才能消除这种感觉。
“杉下,你想不想保护珊瑚?”
自从修屋顶后,我经常把做太多的菜分送给安藤和西崎。当我拿洋芋沙拉去西崎家时,他像往常一样邀我一起喝酒,他拿出盘子时,突然这么问我。
如果想保护珊瑚,必须要有浮潜的执照。
我想起当初因为想清洗窗户去清洁公司打工,却因为我是女生而遭到回绝,令我很失望时,公司曾经建议我可以去考浮潜执照,加入清扫海洋的行列。公司会提供补助金,听起来也很有趣,所以我有一点动心,没想到十足宅男的西崎居然会邀我浮潜。
“西崎,你对浮潜有兴趣吗?”
“我才没有兴趣,但是你想要结交的朋友很有兴趣。”
听西崎说,我想结交的朋友——“绿大楼”房东的长子加入了保护珊瑚的公益团体。
“你整天都窝在家里,是从哪里听来这个消息的?”
“我的稿子虽然是手写的,但并不代表我不会用电脑。或许你以为那些人都很低调,但有些具有社会地位的人,喜欢公开自己的真实姓名表达意见,尤其很热中于公益活动。话说回来,他们捐款只是为了避税。”
西崎说着,把在网路上查到的“绿大楼”房东相关的列印资料递给我。房东名叫野口喜一郎,不知道是否因为年龄的关系,所谈的几乎都是工作,但他儿子聊了不少私人的事。优秀的人似乎都会参加很多活动,他也参加了各式各样的团体,从高尔夫俱乐部、骑马俱乐部、雪茄会这些好像大人的社团活动,到为发展中国家建造小学、在沙漠种树、保护珊瑚等公益活动都有。
“虽然没有将棋俱乐部有点可惜,不过我想起上次听你说,在你打工的地方可以考到浮潜执照。要加入这个珊瑚保育团体还必须有推荐信,你打工的那家公司也赞助这个活动,应该可以靠关系加入吧?”
“听起来很有意思,我觉得这个方法应该可行,那我先去考执照。西畸,你要去哪里考执照?”
“我才不去考,更何况我讨厌大海。”
“只有我一个人而已吗?”
“你可以找安藤一起去。他现在对将棋也很投入,如果他有兴趣的话,一定会二话不说地答应。干脆请安藤一起加入这个计划,他很聪明,搞不好可以用更简单的方法解决问题。”
“他知道有人逼房东爷爷卖房子,之前还说,真希望有什么方法可以解决。但是,我不想把安藤卷进来。”
虽然我不知道安藤在追求什么,但我明白他追求的是远大的目标,我不想妨碍他的前途。
“这个叫野口贵弘的人在一家和世界打交道的大公司工作,这不也是安藤的目标吗?”
“那我邀安藤一起加入,但不告诉他真正的目的。”
“没想到你这么为安藤着想,你喜欢他吗?”
“西崎,你的头脑太简单了,我不想欠任何人的人情。我希望自己很坚强,不依靠任何人生存。”
“杉下,你已经够坚强了。你从不跷课,打工也很卖力,充满了生命力。用一句话来形容,就是你不需要文学的世界。”
为什么突然提到文学?虽然我勉强看完了〈灼热鸟〉,但因为不想和他分享感想,所以我谎称还没看完。难道他为这件事耿耿于怀吗?我只是无暇进入虚构的世界,看书不能填饱肚子。即使眼前的书堆积如山,也无法满足我的心灵,我更希望冰箱里有足够的食物。
我说要去打工,洋介也说要去打工。但是,岛上连便利商店也没有,没有地方愿意雇用中学生或高中生,唯一的工作就是送报。很幸运的是,送报工作刚好有空缺,对方要求我第二天去工作,没想到——
“不要去做这种丢人现眼的事,杉下家的孩子居然去送报,我和阿晋的脸要往哪里放?”
母亲说完,气急败坏地打电话去派报社回绝了,说家里根本不需要为钱的事发愁,小孩子不懂事,想要出去打工赚钱,早日独立,真伤脑筋。我真想问她,你知道你刚才吃下肚的糖醋排骨是怎么来的吗?
我没有告诉洋介我每天都必须下跪。如果他知道这件事,一定会说:“我情愿饿死。”也不愿意碰我带回来的食物。我只告诉洋介,那个女人心地不错,对于把我们赶出去这件事感到愧疚,又怕拿钱给我们,被爸爸知道会生气,所以叫我把这些饭菜带回来。
即使如此,洋介一开始也不想动筷子,说才不要吃那种女人做的菜,但最后还是敌不过饥饿。而且更气人的是,那个女人做的菜美味可口。她的五宫轮廓很深,看起来很妖媚,但她几乎不化妆,衣着也很简单。如果她是亲戚的阿姨,搞不好我会喜欢她。
但是,女人始终不原谅我砸毁了她的梳妆台,她每次都要求我下跪,唠唠叨叨地数落我:你求我什么?我感受不到你的诚意。每次去城堡,我的嘴里就塞满了肉眼看不见的沙子。
虽然无法去打工,但只要忍耐到下一次父亲汇钱就好,我已经把提款卡放在身上了。
宛如地狱般的一个月终于结束了,好不容易等到父亲汇款的日子,一下课,我立刻领了钱,去买了米、蔬菜和肉等食材。终于不必向那个女人下跪了。我去凉亭坐了一下,用上个月剩下的零钱买了一罐欧蕾咖啡,发现空空的脑袋似乎突然注入了能量,嘴里的沙子也溶化了。我一定要做比那个女人更好吃的菜,要做很多洋介爱吃的菜。
一踏进家门,客厅里有一个陌生的男人,身穿西装的他笑容可掬。母亲一整天都在家,却穿着出门时的洋装,和男人面对面坐在桌旁。他是谁?我愣在门口,母亲跑了过来。
“希美,我正在等你,你怎么可以把提款卡拿走?这位先生带了漂亮的炼坠给我看,我正在犹豫,不知道哪一个比较好看。”
我的嘴里再度塞满了沙子,呼吸几乎快停止了。桌上放了一个铺着蓝色天鹅绒的四方形盘子,上面放了好几个炼坠,炼坠上的宝石闪闪发光。
“我虽然有钻石炼坠,却没有这种造型的。你觉得哪一个比较好看?还是两个都买?”
“要多少钱?”
我没有看母亲,问那个男人。
“今天我带了休闲的款式,差不多都二十万圆左右,很实惠的价格。”
“对不起,我家没钱,可不可以请你离开?”
“希美,你在说什么?”
“你别再说了,回房间吧!”
母亲没有回房间,气鼓鼓地坐在椅子上瞪着我。我不理会她,转头看着那个男人。
“我家三个人每个月只有二十万圆生活费,这个月还要支付上个月积欠的水电瓦斯费和电话费,根本没钱买什么炼坠。”
笑容从男人的脸上消失了,他俐落地整理着桌上的珠宝。
“既然这样,就不要找我来。亏我还特地来这种鸟不生蛋的小岛。”
“对不起……”
原来他不是上门推销,而是母亲找他上门,而且是从岛外来的。我鞠躬道歉,母亲放声大哭起来,她趴在桌上,像小孩子一样呜呜地哭着。原本怒气冲冲的男人“啪”地关起皮包后,对我露出同情的眼神。
男人刚走,洋介就回来了。他看着我问:“怎么了?”母亲立刻抬起头。
“小洋,你听我说,希美太过分了,她居然叫我不要买炼坠。”
“那有什么办法?家里根本没钱买这种东西。”
“上个月我买了化妆品,大家还不是活得好好的。”
“那是因为姊姊——”
“洋介!”
我制止洋介继续说下去,转头看着母亲。
“总之,上次是你最后一次乱花钱,拜托你面对现实。”
“我不要,我不要。你才搞不清楚状况,如果我不让自己继续漂漂亮亮的,阿晋到时候来接我就麻烦了。我是为了你们,才一起离开了那个家,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残忍?”
“你闹够了没有?你就是因为爱乱花钱才会被抛弃。论厨艺,也是那个女人比你强好几倍。你也该清醒了,这一切都怪你自己。”
“那个女人?厨艺?你怎么知道?”
“你不是吃了整整一个月了吗!”
母亲在洋介大叫的同时昏倒在地。即使她已经习惯别人送她东西,但得知是来自丈夫情妇的施舍,还是受到很大的打击。我和洋介两个人一起把母亲抬到床上,觉得无论如何,最可怜的还是她。她长到这么大,都没有人教她独立生活的方法,结果就突然遭到抛弃。
晚餐煮了咖哩。看见满满一大锅的咖哩,我就感到心满意足。
“姊姊,你做太多了。”
“没关系,即使不是每天吃,也可以放在冷冻库。而且就算是每天吃,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都不用思考菜色了,可以想一些快乐的事。”
过了相当一段时间,我才发现自己无论看到任何资料,都可以在空白的大脑中留下鲜明的影像。也许我应该感谢那时候经常不认真上课,整天聊将棋的国文老师。
“交友作战”比原先想像的更加顺利。至于哪一个部分奏效,当然是安藤获得了野口先生那家公司的内定。成为珊瑚保育团体的会员后,可以进入那里的网站,得知野口先生的兴趣是下将棋,以及将去石垣岛玩等资讯。虽然不知道在他面前下将棋是否能够吸引他上钩,但很可能会和我们聊两句。
浮潜时,我们第二次搭船来到海上,在下海浮潜之前,我偷偷关上了奈央子气瓶的开关。从沙滩出发进行第一次潜水时,奈央子的动作就很笨拙,好不容易才能背起沉重的器材。我想,她在潜入水中之前应该不会再检查气瓶开关,果然不出所料,她直接跳进了水中。
不同于从沙滩上出发进行浮潜,从船上浮潜时,会感觉突然被丢进了海里。水温很低,海水的颜色也很深。我们依次跳了下去,通常在确认所有人都跳入海中后,再跟着教练慢慢潜下去,但奈央子一跳入水里就抓狂了。因为只是跳入海里,即使无法呼吸,熟悉水性的人也会浮出水面,打开气瓶开关,笑着向大家打声招呼:“我居然忘了。”就可以继续潜水。但奈央子完全慌了手脚,在离水面不到一公尺的地方低着头,用全身挣扎着。
跳水时,会安排女生在中间跳,因此我们是按照教练、安藤、我、奈央子和野口先生的顺序下水。
野口先生还在船上,离奈央子最近的我抢先教练一步,托着奈央子,让她的脸浮出水面,在叫她深呼吸几次时,偷偷打开了她的气瓶开关。即使被人看到了,也只要说“气瓶的开关好像没有打开”就好,但没有人发现。我暗自盘算,这样也许可以创造聊天的契机,于是不停地问她:“你没事吧?”野口先生也跳入水中安抚着奈央子,慢慢潜入海里。
阳光照不到的海底,对我来说是个陌生的世界,为什么会有如此色彩缤纷的生物?从这里上岸之后,会不会有另一个世界在等待着我们?如果那里是文明落后、空无一物的世界,安藤一定会手足无措,但是,他一定会想到积极的答案。我看着游在我前面的安藤这么想道,突然,一片海沙浮了起来,透明的海水一下子变得混浊,其中还夹杂着折断的珊瑚,我还以为海底发生了龙卷风。
是奈央子发生了恐慌。如果参加的人数更多,有好几名教练的话,只要奈央子和野口先生浮出水面就解决问题了,但是那天只有一名教练,大家只好跟着一起浮出水面。
回到船上,放下器材,喝了热红茶后,奈央子仍然浑身颤抖,于是,我们只能打消第二次浮潜的念头回港。
西崎,我要去看魔鬼魟!到时候我会告诉你那是什么样的鱼,你的下一本小说就写魔鬼魟。新人文学奖不是都靠震撼力获胜吗?如果你写可怕的魔鬼魟,评审一定会想,这个人为什么写魟?于是就会认真地看下去吧!如果看到书店放了一本《灼热魔鬼魟》,我也会买回来看。
我临走前还对西崎夸下海口,却弄巧成拙。看到安藤垂头丧气地整理器材的背影,我在心里对他说:“对不起。”不过,野口先生说要邀我们吃饭做为补偿,这对安藤来说,绝对是意想不到的良好发展。
幸好我邀安藤参加。吃饭的时候,我再度深刻体会到这一点。如果只有我一个人,或是和其他女性朋友一起来,即使野口先生邀我们吃饭,彼此的交情很可能就到此结束。即使我参加了无数公益活动或将棋再高强,也无济于事。
男人有男人的作用,女人有女人的用处——吃饭和喝酒时,野口先生好几次暗示这一点,虽然他的目的在吹嘘自己的工作能力很强,可以满足妻子的物质欲望,以及炫耀自己和妻子从来没有发生过争执,大家都羡慕他有这样的妻子。
下将棋时,安藤说:“杉下的棋艺比我高明,也知道很多技法。”但野口先生坚持说:“我们两个男人来比赛。”要和安藤一起下棋。虽然我暗想,他可能只是不想输给女人,不过,我对这样的发展很满意。
野口先生很像我熟悉的某个人——很像根据他本人的预测,阎罗王差不多该找上门了,但至今仍然像一条活龙的父亲。那奈央子属于哪一种类型?她穿了一件蓝色印度棉细肩带礼服,戴着镶碎钻的项链。这身打扮并不花稍,却很适合皮肤白皙、身材苗条的她,也很适合南国度假饭店的氛围。至于我,穿了一件白底蓝色碎花洋装,配一条镶了蓝宝石的项链——蓝宝石是那个人的诞生石。
“杉下,你怎么会有这种衣服?还化了妆。”
在野口先生来接我们之前,安藤看到我换好衣服走出来时,不由得大吃一惊。即使没有“交友作战”,既然是出来旅行,当然会带一套像样的衣服;至于脸上的妆,我离开公寓时就已经画好了。这种打扮可能真的不适合我,虽然是那个和我长得很像的人挑选后寄给我的。
我缺少那个人具备的亮丽特质,奈央子却具备了充分的光彩。我经常不经意地发现她走在野口先生身后半步之距,挽着他的手,这一点也和那个人如出一辙。如果没有野口先生,奈央子应该活不下去。
开始吃饭时,野口先生为浪费了一次难得的浮潜机会向我们道歉。奈央子在一旁事不关己地说,比起浮潜,在海滩捡贝壳更开心,然后,给了我一个淡粉红色的螺旋卷贝,送安藤一个有褐色图案的螺旋卷贝。
这是什么东西啊?安藤接过贝壳时,我可以听到他的心声,猜想他可能会把那个贝壳转送给西崎当伴手礼。
当我暗自想着这些事时,奈央子聊起她正在料理沙龙学厨艺的事。那里除了学做菜以外,还会教授招待客人的方法。在野口先生和安藤下棋时,她故意闹别扭地说她学了之后很有进步,却始终没有机会展现成果。野口先生对我和安藤说:“如果你们不嫌弃,下次可不可以请你们满足一下我太太的任性?”
“我们一定去,请你好好调教杉下,她做菜很好吃,但每次都直接把保鲜盒放在桌上,用叉子叉起火腿就直接在瓦斯炉上烤,完全缺乏款待客人的精神。”
我好心送东西给他吃,他这是什么鬼话?虽然我很生气,但之后顺利敲定了回东京后的吃饭时间,“交友作战”大获成功。我心里这么想,喝着送上来时,仙女棒还啪啪闪个不停的鸡尾酒,觉得实在太美好了。
吹着海风,看着安藤皱起眉头下棋的样子,我渐渐觉得,他变成了曾经拯救我的那个人。
母亲的奢侈病每三个月就要复发一次。有时候信誓旦旦地说,只要买了这件衣服,一辈子都不再买新衣服了;有时候在漂亮的信纸上写下一些她根本不可能做到的事,恭敬地递到我面前;有时候盛气凌人地说她已经订了,不要让她丢脸;有时候趁我睡着时,用双手用力摇晃我的身体,哭喊着:“给我钱!”
只要我把脑袋放空,就可以冷漠地拒绝她的要求,但洋介似乎狠不下心。看到个性开朗、很有正义感的洋介渐渐沉默寡言,我意识到应该设法解决问题。
“洋介,你去考本岛的私立高中。那里的读书环境更理想,也有各种社团可以参加。住进宿舍后,生活可以很有规律,也可以交到朋友,有太多好处了。”
“姊姊,你和她两个人住没问题吗?”
“我高中毕业后也会离开这座岛。不要只顾眼前的收入,我要读大学、进大公司,在经济上独立自主。你也要努力,别担心钱的事。这个世界上有很多理想的制度,要懂得妥善运用。”
“她一个人没问题吗?”
“她现在还在任性,当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就会独立——希望她可以啦!”
四月开始,洋介进了本岛的高中。他早晚要继承公司的,应该让他好好读书——我向母亲咬耳朵说,于是她喜孜孜地把洋介送出了门。
只要我一个人忍受就好。以前,这种想法总可以让我心情放松,没想到当洋介离开后,每次我看到母亲,心情就此以前沉重好几倍。我这才发现,以前是靠少数服从多数抑制了她的奢侈病。而且,以前无论再怎么痛苦,只要在凉亭和洋介回头望着那栋房子、说母亲的坏话,或是俯视城堡、说父亲的坏话,心情就可以平静下来。
当我不想和母亲身处在相同的空间而逃去凉亭,看见城堡出现在视野角落时,就会涌起另一种愤怒——岛上没有我容身之处。
不知道我是会先离开这座小岛,还是先疯掉。就在我几乎快到达临界点时,抽到了他后面的座位。
窗边最后一排座位原本就很舒适,前面坐了个子高大的成濑,舒适度增加了三倍。我已经几个月没有望着窗外发呆了?只要我走在街上,岛上的居民就会偷偷看我;来到学校后,大家都会远远地看着我窃窃私语。阻隔了这一切干扰,原来这么舒服。
成濑无法躲在任何人的身后。也许他早就发现自己无处可躲,当那些喜欢哗众取宠的男生因为嫉妒而嘲笑他时,他也可以充耳不闻。最近,听说他家的日本餐厅要变卖了,那些男生甚至问他:“你家的餐厅要倒了吗?是因为有人在你家餐厅喝醉酒发生车祸吗?”为这些和他的资质无关的事找他麻烦,他一句“关你屁事”就打发了他们。
或许这么说有点失礼,但我觉得成濑和我的立场相同。我想和他聊天,却苦无机会。有一次当我趁上课看报纸剪报时,新来的数学老师找我麻烦,成濑偷偷把答案告诉我。之后,我们聊起将棋,也建立了一点交情。
但是,我们都从不谈论自己。我们不愿主动谈及家丑,这简直就像在说:“请同情我吧!”每当我从报上剪下诘将棋时,我们就一起去凉亭,当成濑喝着甜甜的咖啡思考攻略方法时,我就呆呆眺望着大海。有一天,我猛然发现,成濑也在凝望远方。他在看什么?我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发现他在看他家的餐厅。我曾经和家人一起去过,也曾经去那家历史悠久的日本餐厅“涟漪”参加父亲公司员工的喜宴。
那家餐厅对成濑的意义,可能和我对城堡的感受相同。
虽然成濑察觉我在追随他的视线,但他什么都没说。我认为这是我们共同拥有相同感受的证据,不禁感到窃喜。
我之所以能记住诘将棋的棋谱,并不是因为我对将棋有浓厚的兴趣,而是因为我放弃思考其他事,就好像在空白的磁片上记录资料。但和成濑成为朋友后,我希望可以当成和他聊天的话题,于是开始认真地收看将棋节目,也从报纸上剪下棋谱。我都会先想一下,却完全不知道该从何下手。成濑可以在上课时轻松自如地想到答案后告诉我,我脱口称赞他:“好厉害。”他一边说着:“这哪有什么了不起。”一边解了一道数学题。之后,我不再把称赞说出口,而是按三下自动铅笔:
好·厉·害。好·厉·害。好·厉·害。
成濑应该可以大有作为。我希望他能够在不受任何人干扰的广大世界,充分发挥他所具有的聪明才智,但我自顾不暇,根本没时间为别人的未来加油。我原本打算在最后关头才说,但学校把我想考的大学告诉了母亲。
“希美,如果你离开了,我该怎么办?我身体不好,要是没有你,我也活不下去了。”
她又哭又闹,又吼又叫,还抱着我说以后她再也不会乱花钱了。但是,我不是她的佣人。
“你不是说因为我和洋介碍事,所以害你被爸爸赶出来吗?现在洋介住在学校宿舍用功读书,只要我也离开,就没有人妨碍你了。爸爸会来接你,你应该高兴才对。”
我只是把她整天唠叨的话稀释十倍后还给她,但她崩溃了。一到晚上,她就哭喊着:“我要回家!”有时候把我吵醒,央求我:“带我回家。”天亮之后,她又睡得像死人一样。但是,我睡不着。不知道睡眠是否和空腹有相同的作用,我再度开始崩溃。
快·来·救·我。快·来·救·我。快·来·救·我。
我对着成濑的背后按了自动铅笔四下,一直按一直按。
凉亭是唯一可以逃避母亲叫喊的避难所。不知道是否因为有人听到鬼屋传来惨叫声,天黑之后,从来没有人踏进这座照理应该是约会好去处的凉亭。不,其实岛上也很少有年轻人。在凉亭里,可以看到民宅的点点灯火,却看不见城堡,终于司以让我的心情平静下来。
对了!只要城堡消失就解决问题了!只要不再有城堡,母亲也不会整天吵着“要回家”了。也许是因为我已经心灰意冷到了极点,开始稍微产生了积极的想法。
消失吧!消失吧!烧个精光吧!
要不要去纵火?但纵火是重罪,要犯下这种滔天大罪到底是为了谁?最好有人代替我放火烧了它。谁愿意?谁愿意?谁愿意?——
当我想像城堡着火时,慢慢开始能够忍受母亲晚上的哭闹。我开始着手为考大学做准备。我不想依靠父亲,所以决定去申请奖学金。
差不多就是那个时候,我听说成濑家的餐厅要改建成柏青哥店。我以为又是空穴来风,但听到成濑在凉亭说他放弃升学时,我相信传闻是真的。
我能不能为他做点什么?虽然我根本无暇为别人操心,但仍然想为成濑做点什么。
心灰意冷的成濑似乎也放弃了内心的抱负,我甚至觉得,他原本就没有抱负。难道是我为了克服现状,把刚好坐在前面却没什么机会聊天的男生,往理想的方向解释吗?
这就像是幻想纵火。
一个星期后,我像往常一样在凉亭里发呆,发现黑暗之中,有一个地方特别亮,那不是灯光,而是——火光。我揉了好几次眼睛,以为是希望城堡着火的想法太强烈,看到了幻影,但火光没有消失,反而越烧越旺。
城堡着火了!
我不顾一切地冲下坡道,焦味扑鼻而来,烟雾渗入了眼睛。火光就在前方,但离城堡还很远,着火的是成濑家的餐厅。消防车还没有来,已经有人聚集围观了。我和送报的阿姨擦身而过。
当我继续往前走时,发现成濑站在那里。他直直地站在火星会飘到的地方,站在餐厅正门前看着它付之一炬。
火是他放的。他为了让重要的地方永远属于自己,所以才放了火。
我走到成濑身旁,轻触他的手臂。当我触碰着他的手时,眼前的火焰烧进了我的心中,城堡、母亲、父亲和那个女人统统烧了起来。消失吧!消失吧!烧个精光吧!谢谢你救了我。
成濑,成濑,成濑——我能为你做什么?
——西崎,送你的礼物。这是我们在南方岛屿遇见的公主送我的贝壳,放在耳朵旁,或许可以听见公主爱的呢喃哦!
安藤果真把奈央子送他的贝壳转赠给西崎。我也觉得这种东西不值得收藏,转手送给了西崎。
“西崎,虽然我不管你是鸟、是男人还是女人,但总觉得陷在自我陶醉中写的小说无法吸引人,你太少外出了,偶尔也写一下别人出的主题吧!”
安藤经常在喝酒时劝西崎不妨先毕业,再去找份工作,把小说当成兴趣,有时候却会向他提供写小说的建议。也许他希望别人和他交朋友,只是无法坦白说出口。最好的证明就是他经常看不起我,当初邀他时,也说他没空,但结果还是学了将棋、浮潜,还和我一起去清洁公司打工。
如果跟他说,希望可以保住“野原庄”,他恐怕嘴上会说卖了岂不更好,以后房东爷爷也可以住在有专人照顾的豪宅,最后却率先行动。更何况,他已经和野口先生混熟了,更会义不容辞地这么做,搞不好会马上去找野口先生商量对策。野口先生对他的信赖远远超过对我的,所以他出马应该比较好搞定。
假设野口先生的父亲已经决定要出售“绿大楼”了,那该怎么办?“绿大楼”的房东是野口先生的父亲。不知道野口家的父子关系如何,但如果我遇到相同的情况,恐怕无法去说服父亲,因为我和他无法沟通。况且,万一由于这件事而导致父子关系恶化,就更加得不偿失了。
到时候,野口先生可能会责怪是安藤害他惹了这些麻烦。安藤好不容易获得那家公司的内定,如果在进公司之前就披上司讨厌,他多年的努力都泡汤了。所以,绝对不能把安藤卷进来。
我把野口夫妇的事告诉西崎时,他惊呼简直是奇迹。他说,虽然他想完成房东爷爷的心愿,但没想到真的这么顺利。我仔细一问,才知道西崎在调查野口先生的经历时,发现他参加了珊瑚保育团体,西崎决定用来当作鼓励我考取浮潜执照的藉口。
“因为你之前一直在犹豫到底要不要去考执照,而且即使考到了,若是只做清洁作业也很无聊。但你又说,如果只是因为兴趣去浮潜太浪费钱了,你向来很省,所以要让你有足够的理由花钱。”
“那为什么要去冲绳?”
“你不是和安藤玩得很开心吗?对他来说,需要有理由才愿意出去玩。我比你们虚长几岁,很希望你们在一起。你觉得安藤怎么样?我觉得他很不错,而且他很有前途,应该会照顾你。”
西崎的想法说对了一半,另一半却失算了。
我和安藤的确很合得来,但我难以想像我们以后会交往。我想起在石垣岛遇到的野口先生和奈央子,然后,用安藤和我代替他们。我绝对不可能跟在安藤的身后挽着他的手,也不会用指尖戳他,向他撒娇。他不会养我,也不可能买项链或昂贵的精华液给我。我要的东西都必须靠自己。
况且,如果把这些想法告诉安藤的话,一定会被他臭骂一顿。
“西崎,你不是喜欢我吗?”
“你高兴就好。”
西崎顾左右而言他,笑得很开心。
然后,我们认为既然“交友作战”一切顺利,那就应该思考下一步的计划。我说,遇到野口先生这种类型的人,最好表现出诚心拜托,请他帮忙的态度。西崎提议,不妨写一封信感谢他邀请我和安藤去吃饭,顺便说有事想和野口先生商量,因为除了他以外,找不到其他人商量。
在寄给野口先生的信中,最后还加了一句:“请不要告诉安藤。”两天后,野口先生打电话到我的手机,于是,我们约在他公司附近的咖啡馆见面。
我告诉他,有人想要收购我来东京后住了多年的公寓“野原庄”,房东爷爷拒绝多次,但业者死缠烂打,一次又一次上门。最近,我得知附近还有一栋房子也不愿意被收购,那栋大楼叫“绿大楼”,一查资料,发现房东的名字叫野口喜一郎。虽然这个名字很平常,但那个人似乎很有名,我心想野口先生或许认识,所以就来找他商量。
原本担心他会察觉我一开始就是为这个目的接近他,但野口先生的父亲名下的大楼和土地散布在东京各地,所以野口先生只说了一句:“哦,原来是那里的房子。”似乎并没有起疑。
听野口先生说,“绿大楼”是他父亲在泡沫经济时代买的,当时的地价是目前的几十倍,如果没有达到当初买进时的价格,他父亲绝对不会脱手。而且,“小东京”(暂名)的候选地点还有其他两个地方,业者也打算在新地铁路线公布后,再决定之后的方针。
我完全不了解这些情况,房东爷爷应该也不知道。
野口先生叫我不必担心,还答应我只要有新情况,他会随时通知我。
“对了,你为什么叫我不要告诉安藤?”
“因为你很重人情,如果我和安藤一起找你商量,万一你觉得这件事很烦,也可能会为了即将进入同一家公司的安藤而勉强答应帮忙,这样就太不好意思了。”
“原来是这样。不过,我也很庆幸安藤不在。虽然这不算是交换人情,但其实我也有一件事想拜托你,可是也要瞒着安藤。你能不能当我下将棋的智囊?”
“我没那么厉害,恐怕当不了什么智囊。”
“你和安藤下棋时谁赢?”
“到目前为止,我没有输过。”
“那就够了。”
野口先生在石垣岛和安藤下棋时输了,难道他想复仇吗?如果只是当作嗜好,我之前累积的那些资料还足以应付。不过,最近这种功能似乎有点退化,以前总是有清晰而深刻的图像进入大脑,最近经常变成模糊的照片。
安藤还有一个月就要搬离“野原庄”了。我正在为他煮他最爱的萝卜卤鰤鱼时,他突然来我家,叫我去帮别人代班,因为原本和他一起打工的田中突然肚子痛。黎明前的办公大楼,我们经常在这个时间打扫办公大楼,但只有我们两个人会不会扫不完?我一路上发着牢骚,跟着他走进员工电梯。我们来到了顶楼。
每当站在高楼的屋顶上,就有一种莫名的感动。
“你不是因为想坐吊车才会在这里打工吗?你帮了我不少忙,所以,我必须在离开那栋公寓前还你的人情。”
说着,他从专门装清洁公司发的清扫工具袋子里,拿出浮潜用配重带,上面有十公斤的配重。他叫我绑在身上,原来这样就可以解决体重的问题。
我慢慢走上了吊车,安藤把吊车稍微下降,停了下来。
当我转向外侧时,刚才一片蓝色的天空下方飘过几条白丝,然后渐渐地向上空扩散。由于朝霭的关系,看不到地面,会以为自己站在云端,站在高得吓人的地方。这楝大楼离地面两百五十公尺左右,比岛上的凉亭更高。
岛上最高的青景山比东京铁塔稍低。原来,我一直站在输给人工铁塔的山上,而且在半山腰祈愿可以望见大海的远方。
——我看到大海了。
我对安藤说了我能够想到的所有话,但仍然觉得意犹未尽。除了一句“谢谢”,我似乎说不出其他的。
一阵风吹过,吊车摇晃起来,我的身体好像被往上吸,重心也不稳。啊!吓死了。我一看安藤,只见他一派轻松地站在原地,难怪公司的人不让我搭吊车。
安藤应该可以迈向一个我遥不可及的世界,我既羡慕,又为他感到高兴。刚才摇晃时,我情不自禁地抓住了他工作服的下摆,是不是,只要我紧紧抓着,他就会再度带着我前往我自己无法去的地方?
不,因为在吊车上,所以我抓着他的衣服,他没有吭气。如果走在路上,我靠在他身上,他一定会生气地说:“自己站好!”他只是因为要离开野原庄了才带我来这里,却让我感到如此幸福。
我能为安藤望所做的,就是松开手,对他说声:“加油。”目送他离开。任何人都不能阻碍安藤。
——十年后——
经过了十年的岁月,我发现一件事。当年,我和成濑一起看着熊熊火光,觉得烧光了以前发生的一切。我将奖学金申请书交给成濑,按了五次自动铅笔代表“衷·心·感·谢·你”后,去向父亲低了头。我离开小岛后,以为自己从零开始,展开了新生活。
在我离开小岛后,母亲青梅竹马的王子立刻出现,照理说,令我烦心的问题也都解决了。
但是,当我每次都煮一大锅菜,装在保鲜盒里塞满整个冰箱时,我想我应该还没有走出阴霾。因为和安藤、西崎一起住在野原庄,我才渐渐走出了那段日子。在安藤带我坐吊车后,我和他一起回到了公寓,觉得肚子好饿,便把冰箱里做好的菜统统吃光了。即使看到冰箱内空空荡荡的,我也不觉得嘴里有沙沙的感觉。
那天晚上,我去居家修缮中心买了一个电锅回来,也邀了安藤和西崎,三个人一起吃火锅。从今以后,我要吃多少煮多少。我把这个决心告诉了房东爷爷,问他有什么想吃的,他开心地说:“真是太好了。”
我以为房东爷爷说“真是太好了”,是指他以后可以点他喜欢吃的东西,但又觉得他应该已经察觉到如果家中没有足够的食物,我就会感到不安的症状。他得知我终于摆脱了这种困扰,所以才说“真是太好了”。没错,一定就是这么回事。
但是,我只正常了几个月。
有一天,我三坪大的房间内多了一张梳妆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