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尔克里·波洛抬头看了看石矿宅的正面。这是维多利亚时代中期建筑的一个很好的典范。
他想象得出来,屋里有一个桃花心木的餐具架,正中间摆着一张沉重的桃花心木的长方形大桌子;有一个台球室。说不定有一个大厨房带一个盥洗间,地板上雕刻着石头旗子,还有一个笨重的煤炉,如今肯定早改成电炉或者煤气灶了。
他注意到楼上的窗帘仍然紧闭。他摁了门铃,一个瘦削、满头银发的老太太应声而来,告诉他韦斯顿上校和夫人去了伦敦,下周才回来。
他问能不能去石矿森林。老太太回答说谁都可以进去,不收费,沿路症大约五分钟就到了人口处,大铁门上有一个告示牌。
他轻而易举地找到了大铁门,进去之后有一条小路向下通往树林及灌木丛。
他很快就停下脚步,站在那里浮想联翩,在他脑海中想到的不是眼前以及他身边的景象,而是在细细地琢磨一句话,一遍又一遍地回忆着一两件事。拿他的话说是,不得不狂想起来。伪造遗嘱,一份伪造的遗嘱和一个姑娘。一个失踪的女孩,伪造的遗嘱上把财产都留给了她。
一个年轻艺术家来到这里,把一个乱石林立的废采石场建成了个地下花园。波洛定了定神,环顾四周,又满意地点了点头。什么石矿花园,真难听,让人联想起砸石块的嘈杂声,想起大卡车装着许许多多的石头去修路,是出于工业需要。而一个地下花园就截然不同啦,他的回忆被唤醒了,只不过有些模糊,看来卢埃林·斯迈思夫人真是去爱尔兰参观过园林,他记得自己五六年前去过爱尔兰,他去那儿调查一桩银餐具古董被盗案,那桩案子有几处很有意思,激起了他的好奇心;跟平常一样,他成功地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并且得闲游玩观光了几天。
他现在想不起来去的究竟是哪一个花园。似乎是离科克不远。是基拉里吗?不,不是的,是离班特里湾不远的一处。他之所以记得,是因为那个花园与当今最令人称道的园林大相径庭,如法国城堡园林以及凡尔赛宫的庄重之美。还记得自己是跟几个人一起上的小船。要不是两个健壮果敢的船夫把他举起来再接上去,他还真无法上船。他朝一个小岛划过去,波洛当时觉得岛上没意思透啦。他双脚浸湿了,冷得出奇,风从雨衣的缝隙处直往里灌。他当时心中疑惑不解,这么一个树木稀疏、遍地石头的小岛上,会有什么样的美景,有什么样庄严肃穆、结构对称的伟大之美呢?一个错误一完全犯了个大错误,真不该来。
他们在一个小码头边靠岸了。船夫技术娴熟地把他们送上岸去。一行人边走边谈笑着。波洛整理好雨衣,重新系好鞋带,跟上他们沿着小路向前走,两边是灌木丛和几株稀疏的树木,非常单调。这个花园太没意思啦,他心想。
刹那间他们走出了矮树林,来到一处斜坡上,无数级台阶通往底部。低头一看,眼前出现了一片奇迹,简直是爱尔兰诗歌中常常描绘的景致的再现,根本看不出是人们辛苦劳动创造出来的,而像是由魔术师一挥魔杖即展现在眼前,各种景致如花朵、灌木丛、人工喷泉、弯弯曲曲的小路,都像是施了魔法似的,令人心旷神怡,以前这里是怎样的呢,太对称啦,一点也看不出曾经是个采石场。这是岛屿中的一个凹陷处,仰望能看见海水,还有海湾的另一侧的山峦,山顶烟雾缭绕,恍若仙境,他猜想准是这个花园给了卢埃林·斯迈思夫人灵感,参观之后她萌发了念头想自己建一个。于是她兴致勃勃地买下了这个空旷的采石场,想在英格兰这片传统而朴素的乡村地带创造一个奇迹。
之后她付高薪把自己的设想变成了现实。她找到技艺超群的小伙子米切尔,加菲尔德,把他带了回来。自然给了他一大笔钱,还给他建了一所房子,波洛暗想,米切尔,加菲尔德没有辜负她的一片苦心。
走着走着,波洛在一条长椅上坐下来歇脚。他设想着花园的春天是什么样的景象,许许多多的山毛榉和桦树都银光闪闪,有带刺的灌木丛、白玫瑰和小杜松树等等。而现在是秋天。这里的秋天也不冷清。层林尽染、色彩纷呈,冷不丁钻出一两只鹦鹉;沿着小道往前走,真是曲径通幽。荆豆正在怒放(也许是西班牙金雀花吧)——波洛对花草的名字不甚精通,只认得出玫瑰和郁金香。
园中的植物似乎都在自由自在地生长着,看不出半点人工的约束,仿佛根本不是由人设计而成的花园。不过波洛心中明白,事实上肯定不然。全都是精心安排好的,无论是一棵小草还是挂满了金黄色、红色叶子的高大的树丛,无一例外都经过精心的策划,甚至可以说是严格按照计划安排好的。
他不知道这到底是遵照谁的意愿建成的。是卢埃林·斯迈思夫人还是米切尔,加菲尔德?波洛自言自语道,两者之间差距大得很,大得很。卢埃林·斯迈思夫人学识渊博,这一点波洛毫不怀疑,她有多年种植园林的经验,还是皇家植物研究会的成员。她看过不少展览,参阅了植物目录,又参观过许多园林,她甚至还为观赏植物而出国旅行。她不会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样的,她也会说出自己的想法来,这就够了吗?波洛觉得还远远不够。她可能曾向园丁发号施令,还确保这些命令得以执行,但是她是否知道,是否真正知道,在脑海中是否真正明白按照她的意愿行事的话,在实践中该怎么做呢?她能想象得出来的不是头一年或者第二年的样子,而是两年、三年之后,甚至是六七年之后的情形,波洛心想,米切尔,加菲尔德了解她究竟想耍什么,因为她告诉过他自己的心愿,而他知晓如俩让光秃秃的采石场开出美丽的花朵,如同让沙漠绽放出花朵,他精心策划,并且变成了现实;在此过程中,像任何一个得到了巨额酬金的艺术家一样,心中充满了无比的欢乐,他心目中的仙境将诞生在一个平凡而单调的小山之侧。有些灌木丛得花一大笔钱去买,一些珍奇树种、花种只有由朋友赠予才能弄到,而花园中同样也需要一些几乎不用花钱的最最普通的品种。看见高处的绿叶就能判断春天一定开满了樱草花。
波洛自言自语道:“在英国,人们热衷于请你参观苗圃。带你去看玫瑰,无休止地讲他们的花园,说是五彩缤纷,是英国的最佳景致之一。他们挑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去看枝繁叶茂的山毛榉,树底下开满了小钟似的花朵,对,的确很美,不过,他们带我看得够多啦,也够频繁的啦。我宁愿——”到底宁愿做什么呢?开车从德文郡的小巷里穿过,道路弯弯曲曲,两旁高高的路堤上满是美丽的樱草花,淡黄色的、白色的,一团团、一簇簇散发出馨香,沁人心脾,那种香气才真正是春天的气息。而这里不应该栽种什么稀有的树种,既要考虑到春天,也要考虑到秋天,因而不仅要种樱草,也要种番红花,真美啊。
他也很想对石矿宅现在的主人有进一步的了解。他只听说了他们的名字,是退休的老上校夫妇住在那儿。相信斯彭斯会给他提供更多的信息。不知为什么他觉得无论现在拥有这一切的人是谁,他都会与卢埃林·斯迈思夫人志趣相投,波洛起身沿着小路向前走。这条路走起来毫不吃力,修得平平整整。他想,是专为老太太设计的,她想上哪儿都很方便,没有陡峭的台阶,隔不多远就有一把椅子,看上去土里土气的,实际上却不然,椅子背、还有放脚的地方都特别舒服。波洛真想见见这位米切尔,加菲尔德。他干得漂亮,对这项工作他了如指掌,是个不错的设计师;同时他又找到了经验丰富的人来完成他的设计,他把自己的庇护人的想法变成了现实,让她觉得一切设计都是她本人的功劳,但波洛不认为这仅仅是她的功劳。差不多该算是他(加菲尔德)的。对,我真想见见他。他应该还住在小屋里(或者说,给他建的小平房里),波洛的思绪突然被打断了。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看,他盯着脚下的一片凹地,小路从凹地的另一侧蜿蜒而出。他盯着的是一丛金黄色的枝叶茂盛的灌木,枝叶交错,形成了一幅图画,一时波洛分不出到底是真实的还是光与影形成的特定效果。
这是真是幻?波洛暗自纳闷。是不是谁在施魔法?很有可能,在这种地方极有可能,我看见的是个活生生的人还是——会是什么呢?他的思绪回到了多年前的一次次历险,他称之为“赫尔克里的劳役”,不知怎么的他觉得自己并非置身于一个英国花园之中。有某种氛围。他试图去弄清到底是一种什么氛围。像是中了魔法,是的,毫无疑问,有一种美,一种羞羞答答的美,却又带一种野性,要是你把这当成了戏院中上演的一幕,你定会联想起树精、牧神,能享受到希腊的美景,同时心中又倍感恐惧,对,他觉得这个地下花园叫人恐惧,斯彭斯的妹妹说了句什么话?许多年前在采石场里发生过一起谋杀案?血溅在岩石上,后来人们淡忘了,一切都被掩盖住啦。米切尔,加菲尔德来到这里,他设计出、建造出了一个无与伦比的地下花园。一个垂暮的老妇付给了他一大笔酬金。
此时他看见一个年轻人站在凹地的另一边,在金黄色的树枝的掩映之下,他发现那个年轻人具有惊人之美。如今人们不再这样夸小伙子了,只说他们性感、有魅力,这种评价似乎也很公平,长着粗糙的脸、乱蓬蓬的头发,五官远远说不上端正,人们根本不再考究小伙子漂亮。
倘若说起来,也只是带着愧疚之意,似乎自己太跟不上时代,在表扬一种早已不被人称道的品质,性感的女孩子们如今不喜欢吹笛子的俄菲甫斯,她们钟情的是嗓子沙哑的流行歌手的顾盼神气,一头乱发。
波洛沿着小路走过去,等走到陡峭的斜坡的另一侧,年轻人从树丛中钻出来跟他打招呼。年轻似乎是他最重要的特征,尽管波洛看得出他并非真的很年轻。他已年过三旬,甚至快到不惑之年啦,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不像是在表示欢迎,而像在暗示着彼此早已相识。他个头很高,身材匀称,五官十分完美,如同一尊古典雕像;黑眼睛,乌黑的头发好似精心编成的头盔,又像是顶帽子,刹那间波洛恍恍惚惚地觉得自己和这位年轻人在排练某个盛大的演出,果真如此的话,波洛心想,看自己还穿着橡皮套靴呢,啊哈,我是不是得找管服装的太太换双像样的呢。
“我是不是私自闯入禁地啦。真抱歉,我对这一带还很陌生,昨天刚到的。”
“我不认为您闯入私人禁地。”回答得很轻,彬彬有礼,然而奇怪的是显得十分漠然,仿佛他正神游于千里之外,“确切地说,花园没有开放,但常有人来散步。老韦斯顿上校夫妇不在乎。他们只关心有没有人搞破坏。而一般没有人这么做。”
“没有人蓄意破坏,”波洛环顾四周说,“没有谁乱扔东西。然而连一个小垃圾筐也见不到。真是不寻常,像从来没有人来过似的,太奇怪啦。不免让人觉得。”他接着说,“恋人们常成双成对来散步吧。”
“恋人们不来,”年轻人回答说,“他们觉得来这儿不吉利。”
“您大概是花园的建筑师吧?兴许我猜错了。”
“我叫米切尔,加菲尔德。”年轻人说。
“我猜您就是,”波洛用手指着周围说,“是您修的?”
“是的。”米切尔,加菲尔德回答说。
“很美。”波洛说,“在英格兰的这一片——啊,怎么说呢——一这一片单调的地带建出点美景来,谁都会觉得极不寻常。”
“祝贺您。”他说,“对自己在这里干出的成绩,您一定非常满意吧?”
“人会满意吗?我不知道。”
“您大概是为一位卢埃林·斯迈思夫人建的吧?我听说她已过世。住这儿的是韦斯顿上校夫妇,是吧?是他们买下来了吗?”
“是的。他们买得很便宜。房子又大又难看——操作起来不容易——不是人们想象的那样好。她在遗嘱中留给了我。”
“您把它卖掉啦?”
“我把房子卖了。”
“没有卖石矿花园?”
“哦,也卖啦,花园一块儿卖掉啦,也可以说是白送。”
“那又为什么呢?”波洛问,“怪有趣的,我有点好奇心切,您不介意吧?”
“您的问题不太寻常。”米切尔,加菲尔德说。
“我不太间是怎么回事,而爱问为什么。张三为什么这么做?而李四为什么不这么做?王五为什么跟张三、李四都不同?”
“您应该对科学家说这些,”米切尔说,“跟基因和染色体有关一如今是这么说的。它们的排列类型,等等。”
“您刚刚说您不太满意,因为人都不会满意的,那您的雇主——她满意吗?这么美丽的景致?”
“总的来说,”米切尔说,“我做到了使她满意,她很容易满足。”
“应该没有问题,”赫尔克里·波洛说,“我听说她60多啦,至少65岁。这个年龄的人常常感到满足吧?”
“我让她放心我是一丝不苟地
按照她的指示、她的想法和意图行事的。”
“确实如此吗?”
“您是在很严肃地问这个问题吗?”
“不,”波洛回答说,“不,坦率地说,不是。”
“在生活中想要获得成功,”米切尔,加菲尔德说,“一个人既要追求自己所热衷的事业、满足自己的艺术偏好,还要当好一个商人,你不得不学会销售自己的产品,否则你就注定要看别人的眼色行事,而别人的想法与自己的往往格格不入。我主要是按自己的想法去做,然后把做成的东西卖掉,说得好听一些就是推向市场,卖给雇佣我的客户,从表面上看,似乎是完全照她的计划、安排去做的,这跟卖给一个孩子棕色的鸡蛋而不是白色的差不多,一定得使顾客相信他买的是最好的鸡蛋,他作出的是明智的选择,简直是乡间的精品,假若我们问那只母鸡有什么偏好呢?只不过就是棕色的、农庄里生的、乡间的鸡蛋而已。要是你说,它们只不过是鸡蛋而已。但凡鸡蛋只有一个区别,是新下的还是陈的。”
“您这个年轻人真是不同凡响,”波洛说,“相当自负。”他若有所思地说。
“也许吧。”
“您把这里建设得真美。您有计划地把这片乱石堆变成了美景,为了工业目的而采掘的石场本是没有考虑过有没有美感的。您加上了自己的想象力,用自己心灵的眼睛去探索,而又成功地弄到钱去实现自己的构想。祝贺您,向您致敬,请接受一位行将从自己的工作岗位上退休的老人的致敬。”
“而此时您还在继续干着自己的工作?”
“这么说,您认识我?”
波洛心里美滋滋的。他乐于别人知道他是谁,如今他有些担心,大多数人不知他是谁啦。
“您追踪血迹而来……早就妇孺皆知啦。这里地方小,消息跟长了翅膀似的。另外一个名人带您来的吧?”
“啊,您指的是阿里阿德理·奥列弗。”
“阿里阿德理·奥列弗,畅销书作家。人们都想采访她,问她对诸如学生运动、社会主义、女孩子的服装打扮、性开放之类的问题的看法,还有许许多多跟她毫不相干的问题。”
“对,对,”波洛说,“真可悲,我觉得,我发现他们不是真的了解奥列弗夫人。他们只知道她爱吃苹果,至少流传了二十年啦,而她还是微笑着重复自己有这种嗜好。不过现在,恐怕她再也不会喜欢吃苹果啦。”
“是苹果吸引您来的,是吗?”
“是万圣节前夜晚会上的苹果。”波洛说,“您参加晚会了吗?”
“没有。”
“真幸运。”
“幸运?”米切尔,加菲尔德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语气中似乎稍稍有些吃惊的成分。
“晚会上发生了谋杀案,对客人们来说这种经历恐怕不会太痛快,兴许您没有经历过,但我可以告诉您,您很幸运,因为——”波洛变得越发像个外国人了,“——ily,duuis,vousprenez?(法语,意为:烦心的事,您懂吗?)人们会问您时间啦、日期啦以及一些无礼的问题。”他接着问道,“您认识那孩子吗?”
“嗯,认识,雷诺兹家在这一带无人不知。周围的人大部分我都认识,在这个村子里人们彼此都认识,只不过了解的程度不同,有的关系亲密,有的也算朋友,有的只是点头之交而已。”
“乔伊斯这孩子怎么样?”
“她——怎么说呢?——无关紧要,她声音怪难听的,尖叫着似的。真的,关于她我就记得这么多。我不太喜欢孩子,大多数都叫我心烦,乔伊斯就叫我心烦,她一开口,就说自己怎么样怎么样。”
“她没什么意思?”
米切尔,加菲尔德有点诧异。
“我觉得没什么意思,”他说,“她干吗非得有意思才行?”
“我的观点是没什么意思的人被谋杀的可能性很小,人们被谋杀一般是出于想得到什么,担心或者爱慕,各人有各人的选择,但一般都得有个前提一”
他停下来看看表。
“我必须走了,还有个约会。再次向您表示祝贺。”
他沿着小径十分谨慎地向下走去。他暗自庆幸今天总算没有穿那双夹脚的漆皮鞋。
米切尔,加菲尔德不是那天他在地下花园里遇见的惟一的人,到达花园底部时,他注意到有三条小路,延伸的方向略有不同。在正中间那条小路路口处有一个树桩,上面坐着一个孩子在等他,她马上就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我想您一定是赫布克里·波洛先生吧?”她问。
她的声音清晰,语调犹如银铃一般。她弱不禁风,与地下花园有某种相匹配之处,简直像个小树神,像个小精灵。
“对,我就是。”波洛回答说。
“我是来接您的,”孩子说,“您是来跟我们一块喝茶的,是吗?”
“跟巴特勒夫人和奥列弗夫人?是的。”
“那就对啦,她俩一个是我妈妈,一个是阿里阿德理阿姨。”她嗔怪道,“您来得太晚啦。”
“真抱歉,我路上停下来跟人说话去啦。”
“嗯,我看见啦,您是跟米切尔说话,对吗?”
“你认识他?”
“那当然。我们在这儿住了很久啦。我谁都认识。”
波洛不知她几岁啦,就问她。她回答说,“我十二岁,明年就要上寄宿学校了。”
“你高兴吗?”
“到那儿才知道,我觉得不太喜欢这个地方啦,不像过去那样喜欢。”她又说道,“我想您最好跟着我走,请。”
“当然啰。当然啰,我来晚啦,真抱歉。”
“哦,其实也没关系。”
“你叫什么?”
“米兰达。”
“这名字挺适合你的。”波洛回答道。
“您是想起了莎士比亚的作品吧?”
“对。你在课文中学到过吗?”
“对,埃姆林小姐给我们朗诵了一部分,我又让妈妈朗诵了一些,我很喜欢,听起来美极了,一个勇敢的新世界,现实生活没有那么美好,是吗?”
“你不相信是真的?”
“您相信吗?”
“总是有一个勇敢的新世界的。”波洛说,“但是,你知道吗,只是对于相当特别的人存在,是那些幸运的人,那些人的心灵深处藏着这么一个世界。”
“哦,我明白啦。”米兰达回答说,她显得不费吹灰之力就弄懂了,至于弄懂了什么波洛却疑惑不解。
她转过身去,沿着路一边往前走一边说。
“我们走这条路,没多远,可以从花园的篱笆墙里钻出去。”
她接着又扭过头向后看,用手指着说。
“那边那中间从前有喷泉。”
“喷泉?”
“对,好多年前有,我想可能还在,在灌木丛跟杜鹃花什么的下面。都弄坏了,您知道吗,人们一点一点都拿走了,可从来没见谁拿点新的来。”
“真有点遗憾。”
“我不知道。我不清楚,您非常喜欢喷泉吗?”
“依具体情况而定。”波洛回答说。
“我学了一点点法语,”米兰达说,“意思是说依具体情况而定,对吗?”
“完全正确,你好像学得挺不错的。”
“大家都说埃姆林小姐教得好。她是我们的校长。她严格得要命,也有点厉害,但是有时候教给我们某些东西,她眉飞色舞。”
“这说明她真是一个好老师,”赫尔克里·波洛说,“你对这里挺熟悉的——似乎每一条小道都了如指掌。你常来吗?”
“嗯,是的,我最喜欢来这儿散步,您知道吗,我要是来这儿,没人知道我在哪儿。我爬上树——坐在树枝上,看下面的动静。我喜欢这样,观察各种动静。”
“什么样的动静?”
“主要是鸟儿和松鼠。鸟儿老吵架,是吗?不像诗里所说的‘小中的鸟儿相亲相爱,,事实上不是那么回事,对吗?我还观察松鼠。”
“那你也看人吗?”
“有时,也看。但是很少有人来这儿。”
“为什么呢?”
“我猜他们是害怕。”
“为什么要害怕呢?”
“因为很久以前在这儿有人被害啦。我是指这里建成花园之前,以前是个采石场,有一个大石堆还是沙堆,就是在那儿找到她的,在里面埋着,您觉得那句老话是真的吗——说有的人生来就注定要被绞死或者注定要淹死?”
“现在没有人生来注定要被绞死啦。在这个国度里不再绞死人了。”
“但是有的国家还有绞刑,他们在大街上把人绞死,在报纸上看到的。”
“嘿。你觉得是好事还是坏事?”
米兰达的回答似乎答非所问,但波洛觉得她可能是要作出回答。
“乔伊斯淹死啦。”她说,“妈妈不想让我知道,但我觉得她这么做太愚蠢,您说呢?我是说,我都12岁啦。”
“乔伊斯是你的朋友吗?”
“是的,可以说是非常好的朋友。有时她给我讲相当有趣的事。全是关于大象啊,邦主之类的。她去过一次印度我要是去过印度就好啦。乔伊斯和我老是互相讲自己的秘密。我没有妈妈那么多好讲的。妈妈去过希腊,您知道吗她就是在那儿认识阿里阿德理阿姨的,可她没有带我去”
“谁告诉你乔伊斯的事的?”
“佩林夫人,是我们的厨师,她跟来做清洁的明登夫人谈起来,有人把她的头摁进了一桶水中。”
“知道那人是谁吗?”
“我哪里知道,她俩好像也不知道,但她们都挺笨的”
“你知道吗,米兰达?”
“我不在场,我那天喉咙疼,还发烧,因此妈妈没带我参加晚会。但我想我能弄清楚。因为她被淹死啦。要不我怎么问您是不是觉得有人注定是要淹死的,我们从这儿篱笆里钻过去,当心您的衣服。”
波洛紧跟在她身后,从石场花园穿越篱笆对于小精灵一般苗条的小向导来说倒不难,实则是宽敞得很。然而她却担心波洛过不去,警告他当心有刺,又替他拉着篱笆上容易挂衣服的边缘,他们从花园的一堆混合肥旁边钻过去,转个弯绕过一个坍塌的黄瓜架,就看见了两个垃圾箱。外面是一片整齐的小花园。种的多是玫瑰,从这里没费多大劲就到了一幢小平房前面,米兰达带路从一扇开着的落地长窗走进去。就像一位收集到了一种稀有的蟋蟀的昆虫学家那样骄傲地大声说道:
“我把他带来啦。”
“米兰达,你不是带他钻篱笆的吧?你应该绕道从旁门进来的。”
“这条路不更好吗,”米兰达回答说,“又快又近。”
“我怀疑也难受得多。”
“我忘了,”奥列弗夫人说,“我给你介绍过我的朋友巴特勒夫人吧?”
“当然哪,在邮局里。”
所说的介绍相识实则是在柜台前排队的时候,只不过一会儿功夫,现在离得这么近,波洛可以好好打量一下奥列弗夫人的这位朋友啦。上次看见的只是一个戴着头巾,身披雨衣的苗条女人。朱迪思·巴特勒约莫35岁,若是把她女儿比作小树精、小精灵的话,朱迪思本人则像是一个水精。甚至像是一个莱茵河女神。她弱不禁风,长长的金色秀发婆婆在肩头,鹅蛋脸,颧骨略微有些突出,长长的睫毛下一双大眼颜色恰似大海。
“很高兴能当面向您致谢,波洛先生。”巴特勒夫人说。
“阿里阿德理一请您就来啦,您真是太好啦。”
“只要我的朋友奥列弗夫人请我,上刀山下火海我也干呀。”波洛答道。
“胡说些什么呀。”奥列弗夫人嗔怪道。
“她相信,十分确信,您能把这桩残忍的事查个水落石出。米兰达,亲爱的,你去一下厨房好吗?烤饼在炉子上托盘里。”
米兰达转眼就不见了,离开的时候冲着母亲微笑着,微笑分明像是在说“她想把我支开一会儿。”
“我尽量不让她知道,”米兰达的母亲说,“知道这件可怕的事。但我想从一开始就几乎没有这种可能。”
“的确如此,”波洛回答说,“在居民区中没有什么比灾祸降临的消息传得更快的了,尤其是一些叫人恶心的灾祸不过,”他接着说,“谁也不能生活在真空中,与周围的一隔绝,而孩子们似乎特别善于了解这种事。”
“我不记得到底是彭斯还是沃尔特,司各脱爵士曾说过,记笔记的人中藏着一个孩子,”奥列弗夫人说,“而说话的时候她心里完全明白。”
“乔伊斯,雷诺兹的确像是目睹过一桩谋杀案,”巴特勒夫人说,“简直
叫人无法相信。”
“你相信乔伊斯真的目睹啦?”
“我是说无法相信目睹了这样一件事乔伊斯早些怎么没说,这似乎不像乔伊斯的性格。”
“这里每个人见到我,”波洛平静地说,“似乎都说乔伊斯,雷诺兹这孩子尽撒谎。”
“我想是否有这种可能,”朱迪思·巴特勒说,“某个孩子编了个故事最后这个故事却变成真的啦?”
“这自然是我们的出发点。”波洛回答说。
“乔伊斯,雷诺兹毫无疑问是被谋杀的。”
“你早已经开始啦,说不定已经查清楚了。”奥列弗夫人说。
“夫人,我哪里生得出三头六臂来呢?你总是那么心急。”
“谁说不是呢?”奥列弗夫人说,“如今要是不着急,谁也干不成什么。”
这时米兰达端上来一盘烤饼。
“放在这儿可以吗?”她问道,“我想你们已经谈完啦,是吧?还有什么需要我去厨房拿的吗?”
她的语调中略带着怨气。巴特勒夫人把乔治式的银茶壶放在壁炉的围栏上,打开电水壶的开关(这开关是在水即将沸腾时关上的)。她沏了茶,给大家斟上,米兰达庄重而优雅地分发了热烤饼和黄瓜三明治。
“我和阿里阿德理是在希腊相遇的。”朱迪思说。
“从一个岛屿返回时,”奥列弗夫人说,“我掉进了海中。地势十分险要,水手们往往冲你喊,跳下来’。当然,他们常常在船离得最远时喊跳,等你跳下去时就正好,而你会觉得这不可能,于是你一再犹豫,吓坏啦,看上去离得最近时你就跳啦,而此时船离得最远。”她喘了口气,“朱迪思帮着把我捞了上来,从此我俩就结下了不解之缘,对吗?”
“嗯,没错。”巴特勒夫人说,“另外,我还挺喜欢你的名字。”她补充说,“怎么说呢,跟人很相配。”
“哦,大概是个希腊名字,”奥列弗夫人回答说,“是我自己取的,知道吗,我并不是出于什么文学上的意义,但阿里阿德理的遭遇从来没有降临到我头上,我从来没有被心爱的人抛弃在一个希腊岛屿上。”
波洛想象着奥列弗夫人若是一个被抛弃的希腊少女,那会是什么样子呢,想着想着忍不住笑了,他举起一只手到短髭上掩饰着不让人看见。
“我们不可能跟名字一模一样。”巴特勒夫人说。
“对呀,我想象不出来你会砍下情人的头颅,朱迪思和荷罗孚尼之间就发生了这种事,对吗?”
“她是出于爱国之心,”巴特勒夫人说,“要是我没记错的话,她因此获得了很高的评价,得到了很多奖赏。”
“我不太熟悉朱迪思和荷罗孚尼,是在《次经》中,是吗?要是这么去考察的话,不少人给别人——他们的孩子——取了不少怪怪的名字,是吗?把钉子打进别人脑袋里的究竟是谁呀?是雅亿还是西西拉?我永远也记不清楚哪是那个男人的名字哪个是那女人的名字,我想是雅亿,好像不记得有哪个孩子取名雅亿。”
“她给他端上美味佳肴。”米兰达正要撤掉茶盘,她突然停下来冒出了这么一句话。
“别看着我。”朱迪思·巴特勒对着她的朋友说,“不是我向米兰达介绍《次经》的。是她在学校学的。”
“在如今的学校中显得很不寻常,是吗?”奥列弗夫人说,“他们反而向孩子们传授神学知识啦?”
“埃姆林小姐本意不是这样的。”米兰达说,“她说现在我们去教堂,听到的是用当今的语言讲的道理以及故事,失去了原有的文学精髓,我们至少应该对钦定本的优美的散文体和无韵诗有所了解才行,我特别喜欢雅亿和西西拉的故事,”她补充道,“我永远也不会想到,”她沉思着说道,“去做这样一件事,我是说,趁别人人睡时拿锤子钉钉子到人家脑袋里去。”
“千万别这么干。”她妈妈回答说。
“那你会怎么处置你的敌人呢,米兰达?”波洛问。
“我会对他们友好。”米兰达一边思索一边轻轻地说,“做起来很困难,我却还是宁愿这样,因为我不愿意伤害任何人、任何东西。说不定我会用药让他们安乐死。他们渐渐人睡进入甜美的梦乡永不再醒来。”她收好茶杯和放面包黄油的盘子说,“妈妈,要是您带波洛先生去花园看看的话我来洗吧。花圃的后面还有一些伊丽莎白女王玫瑰。”
她端着茶盘小心翼翼地走出去。
“米兰达这孩子真叫人称奇。”奥列弗夫人说。
“夫人,您有个非常美丽的女儿。”波洛说。
“嗯,我觉得她目前还算好看。可谁知道以后会是什么样呢。有的孩子长大了变得又粗又胖,活像是只喂饱了的猪,不过现在一现在她像个小精灵。”
“不用说她是特别喜欢去附近的石矿花园。”
“有时我真希望她不要那么喜欢去就好啦。老去没人的地方闲逛怪吓人的,哪怕离村子再近也不行。如今一如今大家成天都提心吊胆。冲着这一点,波洛先生,您也得查清乔伊斯为什么会死得这么惨。因为一天不知道实情,我们就一刻也不得安宁——主要是对孩子们不放心。阿里阿德理,你带波洛先生去花园好吗?我一会儿就来。”
她拿着剩下的两个茶杯、一个盘子进了厨房。波洛跟着奥列弗夫人从落地长窗走出去。秋日里的这个小花园很普通,幸存着几枝秋麟麟草,花床上还开着几朵紫苑,伊丽莎白玫瑰骄傲地顶着粉色的花朵。奥列弗夫人疾步走到一处石凳前坐下,让波洛也坐了下来。
“你说你觉得米兰达像个小树精,”她问,“你觉得朱迪思像什么呢?”
“我认为朱迪思应该叫乌迪拉才好。”波洛答道。
“一个水精?对。对,她看上去就像刚从莱茵河或者哪一片海水中出来似的,她的秀发似乎还水淋淋的,可又丝毫不蓬乱,是吗?”
“她也非常可爱。”波洛回答说。
“你对她怎么看?”
“我还没来得及细想呢。我只觉得她很漂亮很有魅力,似乎有什么事令她忧心忡忡。”
“哦,那当然,哪能不忧郁呢。”
“夫人,我希望你能给我讲讲有关她的事。”
“嗯,我在旅途中跟她渐渐熟啦。你知道,还真有投缘的,这样的微乎其微。至于其余的人呢,旅行一结束就分道扬镳,不再打交道啦,但偶尔有例外的,我和朱迪思就是例外,我们还想保持联系。”
“那次旅行之前你不认识她?”
“不认识。”
“你对她有一定的了解吧?”
“嘿,只是些很平常的事。她是个寡妇,”奥列弗夫人说,“丈夫死了好多年,他是个飞行员,在车祸中丧生的,大概是一天晚上在这附近什么地方从高速公路下到普通公路时好几辆车相擅。我觉得他好像没给她留下什么钱。她对他的死伤心透啦,不愿意提起他。”
“她只有米兰达一个孩子吗?”
“是的,朱迪思在附近找点零活干干,没有固定工作。”
“她认识住在石矿宅的人吗?”
“你说的是韦斯顿上校夫妇?”
“我说的是前任主人,是卢埃林ˉ斯迈思夫人吧?”
“好像是的,我听说这个名字,但是死了两三年啦,就没多少人提起她,那么多活人还不够吗?”奥列弗夫人愤愤地说。
“当然不够。”波洛答道,“我还得调查一下这一带死去的以及失踪的人。”
“谁失踪了?”
“一位姑娘。”波洛回答说。
“哦,是这样,”奥列弗夫人说,“这种人经常失踪吧?我是说,她们来这拿一份工钱,转身就去医院,因为怀孕啦,生个孩子叫奥古斯特、汉斯或者鲍里斯什么的。要么她们就嫁人啦,或者跟哪个相好的私奔。朋友们跟我讲的多啦,简直难以置信!这些女孩子,要么成为不堪重负的母亲们难得的好帮手,要么偷袜子——或者弄得让人谋害啦——”她停下来,“天啊!”
她叫道。
“安静点,夫人,”波洛说道。“似乎没有理由相信那个外国女孩被谋杀啦——恰恰相反。”
“恰恰相反,什么意思?听不懂。”
“很可能不是,不过——”
他取出笔记本记下一条。
“你写什么呢?”
“过去发生的一些事情。”
“过去过去,你就知道过去。”
“昨日是今日之父。”波洛简洁地说。
他把笔记本递给她。
“你想看看我写的是什么吗?”
“当然想。我敢打包票我不感兴趣。你觉得重要记下来的,我永远觉得无关紧要。”
他翻开小笔记本。
“死亡名单,卢埃林·斯迈思夫人(有钱人)。珍妮特,怀特(学校老师)。律师的助理员,被人用刀捅死,从前被控伪造证件。”
下面写着“唱悲剧的女孩失踪。”
“什么唱悲剧的女孩?”
“是我的朋友斯彭斯的妹妹用来称呼那个‘互稗’女孩的词。”
“她为什么失踪?”
“因为她有可能惹了法律上的麻烦。”
波洛的手指指向下一条,只写着“伪造”二字,后面打了两个引号。
“伪造?”奥列弗夫人问,“为什么要伪造?”
“我也想知道,为什么要伪造呢?”
“伪造什么?”
“伪造了一个遗嘱,或者说是遗嘱的附加条款,这一条对互稗女孩有利。”
“施了不正当压力?”奥列弗夫人试探道。
“伪造比施不正当压力严重得多。”波洛回答说。
“我不明白这跟可怜的乔伊斯之死有什么联系。”
“我也不知道,”波洛说,“不过,正因为如此。就很有意思”
“下一个词是什么?我看不清。”
“大象。”
“这跟什么都联系不起来呀。”
“也许有联系,相信我,”波洛回答说,“相信我吧,也许就有。”
他站起身。
“我得跟你分手啦。”他说,“我不辞而别,请代我向女主人道歉,我能见到她和她美丽而出色的女儿感到非常高兴。告诉她留神那孩子。”
“妈妈天天告诫我,不要在树林里把迷藏捉。”奥列弗夫人引了句童谣,“好吧,再见。你非要弄得神秘兮兮的,那就继续保持神秘吧。你连说都不说一声要去干什么。”
“我约好了明天上午同富勒顿、哈里森和利德贝特先生在曼彻斯特见面。”
“干什么?”
“讨论伪造证件以及相关事宜。”
“然后呢?”
“然后我想询问当时在场的人。”
“出席晚会的?”
“不一准备晚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