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寻脸色一变,眉宇间的春风跑得无影无踪,话里也带了一点点的冰碴,「我看你找霍浮香是假,找丁家的漏洞才是真,这么隐秘的事也查得出来,丁十三就是丁十三。」
少言含笑,连声谦逊,「不敢不敢,丁掌柜过奖,丁家我熟,自然知道从何着手。你抓了霍兄,让我动弹不得,我也得找些东西以防万一。」
「又能如何,告御状击鼓鸣冤?你真以为凭这个就能逼得我走投无路。」
「怎么会,走投无路的是我,这般辛苦辗转腾挪也不过为了在绝境中找条生路罢了。」少言环视着四周蠢蠢欲动的丁府手下,毫不放松步步进逼,「丁家财雄势广,江南江北数千家商号,连你难以顾得周全,这样的事数不胜数。」
「说来说去,你无非就是借机要挟,我只怕你有命查没命说。」
「当然,」少言冷笑,「凡是与你有关,往最坏想总是对的。」一低头噗地一声从嘴里吐出一口茶水,「厅门口布下美人香,茶水里放着销魂散,丁掌柜,你真是煞费苦心。」
见被人识破了机关,丁寻也不恼,只是上下打量了他几眼,「这两年又学了不少本事,把茶水含而不咽,我竟没发觉。」
少言站起身,猛地里一阵天旋地转,眼前发黑,身不由己就要跌倒,忙伸出手悄悄捏住了桌角,向着丁寻的方向抱拳作别,「这次生意谈不拢,真是可惜,告辞。」转身便向外走,心中暗惊,销魂散果真歹毒,不过在嘴里含了片刻,便隐隐有发作之兆。
一脚刚跨过门槛,就听得身后两道尖利风声,来不及细想,脚底一撑向前跃出。
丁寻看着那两名手下悄无声息在背后出剑,y-in狠毒辣,但堪堪递到少言身后半尺处便被察觉,不由得摇摇头,暗道可惜。
少言在前,偷袭的两人在后,三个人起起落落,飞过假山跃过庭院,当先一人有如落叶被剑气所摧,柳絮随风般飘荡出去,反观后面两人,剑尖如影随形不离敌人左右,明明再向前半尺便能了结了他,偏偏这半尺成了天堑,再也无法逾越,不禁心下骇然,情知对方轻功比起自己实在高出太多。
跃上墙头,少言百忙中偷看一眼,丁寻当先,十来名手下在他身后成半月形追了上来,不再多做停留,跃下地,疾逾奔马向城外方向飞掠而去。
前方的身形忽隐忽现,凭丁寻的身手也只追了个首尾衔接,其他轻功稍差的手下早已不知被抛到了哪里。出得城来,却见少言停在路边,一手扶树一手抚胸,丁寻也不急着上前,只是远远站着。
少言吐出了几口清水,心中烦恶稍减,回过头来,举起袖子拭了拭嘴角,问道:「看来丁掌柜根本无意谈判,只是不知在下犯了什么忌,要你非得除去我才甘心。」
丁寻不答,运功于掌,慢慢走到他前方一丈左右,忽然飞身而起,双掌雷霆万钧一拍顶门一罩前胸。少言勉力提脚,奈何身中奇毒头晕眼花,一时间竟然不辩方向,后退半步便是一个踉跄,身子一歪,反而迎了上去。
千钧一发之际,一条人影却恰于此刻奔到,将少言带到了自己身后,另一只手迎上了丁寻。轰然一声,两拳相撞,丁寻倒翻出去,落地之时仍被那股余劲迫得后退了两步,这才立稳了脚跟。
林文伦将少言拥在怀里,仔仔细细打量了个遍,见他并无外伤,这才放下心,把他送到路边的石头上坐下,温言道:「你先歇一会儿,等我解决了他。」少言拉住他的袖子,「林大哥,不要打,你们两个武功相当,要分出胜负不容易,我们先离开此地,再图后事。」
林文伦不答,难得丁寻落单,这等机会怎可轻易放过,但见少言眉间与人中隐隐有一层黑气,知道是中了手脚,不敢迟疑,转身便向丁寻攻去,打定了主意拼得受几拳,也要让丁寻毙命于此。
吃了几颗丹药,调运内息将毒x_ing压制住,另一边已经是打得如火如荼,林文伦与丁寻两人拳来脚往,互不相让,少言坐在一边,有心想要帮忙,刚一提气,就觉体内的毒也跟着乱窜起来,呕了两声,急忙散去内息,这才感觉稍为舒缓。
激斗中的两人看到这一幕,各有感触,林文伦拳脚一紧,攻势如狂风骤雨,力求在最短时间内结束战斗,带着大眼睛就医。丁寻却另有打算,不肯如他这般拼命,身形飘忽,只是拖延时间。
林文伦暗骂一声狡诈,再这样纠缠不清,不但自己的打算就要落空,连大眼睛也有危险。心一横,竟然不顾丁寻拍向他胸前的手掌,一手虎爪捏向丁寻咽喉,一手握拳击向他小腹,不顾自己但求伤敌。
双方距离如此之近,林文伦的招势又来得凶猛,丁寻就算想变招亦已来不及,丁寻一咬牙,手上更加了三分狠劲。
眼见就要两败俱伤,少言忽然身形一长,硬生生c-h-a入两人中间,一手叼住林文伦手腕便向后牵扯,一手轻轻按在丁寻胸膛要将他推开。
两人都是一等一的好手,被人欺到身前,多年习武的本能立刻开始发挥作用。丁寻空闲的一只手如闪电般窜出,回击他的小腹,林文伦手腕轻转便要挣脱,少言脚下虚浮,情不自禁被他带得跌向一边,正迎上了丁寻,被他狠狠一掌印在小腹之上。
所有的一切在y-in差阳错下巧合得不可思议,少言被丁寻击得踉跄后退,却又正迎上了林文伦的拳头,右侧后腰被重重一击,身不由己向前扑回到丁寻身上,一口鲜血喷洒而出,沿着丁寻的身子软软地滑落在地。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两人,一时间竟只能愣愣地站在那里,半晌之后,林文伦方回过神来,撕心裂肺的一声喊,只觉四肢百骸再无力气,不由自主地跪了下来,把少言抱在怀里,见他面容惨淡,慌了手脚,只是搂着他拭去嘴角鲜血,话语里已经带了哭音,「大眼睛,为什么,为什么你要扑上来?」他知适才这一拳使足了全力,若不出掌相迎,纵然连丁寻亦经受不起,更何况大眼睛还中了毒。
少言只觉五脏六腑之间像是有几十把刀子在乱削乱砍一般,疼得冷汗直流,眼前黑蒙蒙一片,不由得有几分惶恐,抓住林文伦衣襟,可怜巴巴地说道:「林大哥,我看不见了。」
林文伦心中一酸,大眼睛一生多灾多难,自孩童之时起有父亲等于没有,只母子二人相依为命,后来又为了他的病日夜忧心千里奔波,长大又喜欢上丁寻,不知珍惜也就算了,还被他送入虎口险些丧命。再后来的两年,独自流落江湖,形单影只。屈指算来,竟没有过过几天快活日子。一抬眼见丁寻还怔怔地站在原地,恨之入骨,将少言放平,低声说道:「大眼睛,我给你报仇。」
「不要,」少言抬起一只手搭在林文伦腕上,虚弱得像小猫一样。
「为什么,」林文伦注视着他的脸,那上面有一丝不容错认的担心,想了想,他涩声问道:「其实你还是忘不了对不对,你要救的人是他还是我?」
自从少言委顿在地,丁寻就一直瞪视着自己手掌,击在小腹那一瞬间柔软触感还残留着,淡淡的缠绕在上面。本是下定决心要取了他的x_ing命,如今得偿所愿,为什么整个人却突然间若有所失起来。
直到林文伦那一句苦涩的质问传过来,丁寻才豁然惊醒,一颗心在刹那间揪成了一团,屏息静气地等着少言的答案。
纤长的手指摸上林文伦的脸,从下巴刚硬的胡渣到挺直的鼻梁一点点摸索上去,少言笑了,笑的脆弱而悲伤,「真想再看你一眼,林大哥,要是这一辈子都能和你在一起,那该有多好。春天我们一起坐在树下喝酒,冬天一起去踩雪,我喜欢舞剑给你看,我会很幸福,可现在,谁想到会发生意外。」
人生有很多意外,可并不是每个意外都能让人这么痛彻骨髓,林文伦握住少言的手掌,把它贴在自己脸上,眼中落下一滴泪来,滴落到少言唇边,「大眼睛,别说话,我带你去找大夫,我带你离开京城,我们一起走得远远的,谁也不见。」
「不行啦,活不成了,这样的伤势若是也能活,那世上人人都不会死了。」少言艰难地咳了两声,嘴里又呛出一股血来,「林大哥,你听我说,等我死了,你别替我报仇,别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好好的活下去。人活着,就能幸福,你要幸福!」无神的双眼空茫地盯着上方,似有无限企盼,喃喃自语道:「我努力求生,可没想到最后竟然是这样一个结果,幸福本来那么近,丁掌柜,现在你满意了?」
「不要,不要放弃,」林文伦拼命地输内力,哪知竟如石沉大海,一点浪花也不曾激起,「大眼睛,求求你,别放弃,我还没有好好的疼你,求你,不要。」说到最后,眼前已模糊成一片,泣不成声。
丁寻上前两步,在少言身旁慢慢跪下来,注视着他苍白到近于透明的脸,眉心微微皱着,似乎忍受着巨大的疼痛。「丁掌柜,我求你一件事,请你放了霍兄,万般事端,皆是由我而起,现在,我如你所愿……就要死了,你就当是看在我们相识一场的份上……」接下来的话被一连串的咳嗽打断,少言伏在林文伦怀里,咳得肩头不住耸动。
丁寻不说话,伸出手覆上他的脸,还是温热着的,白色衣襟上斑斑点点的鲜血,夺目而刺眼,他知道那个聪慧机敏的少言就快要死了,会慢慢变得冰冷,再也不会哭不会笑了,更不会在他背后用着凄婉的目光再注视着他。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他本应该高兴的,可丁寻却只觉自己心里有些东西快要跟随着少言悄悄的死掉了,无论那些东西是什么。他惶惑而徒劳地试着挽留,突然间,一切都不重要了,丁家也好,滔天的权势也好,再没什么比眼前这个人更加重要,「好,我答应你,我从没想过要杀姓霍的,我知道你一定不高兴,我只是把他囚禁起来,等着你用自己换回他,原来我一直都很怕你会不高兴。」他苦笑着说,有些事总是明白得太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