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浮香!」在场所有人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霍浮香」三个字似乎带有某种不可思议的力量,此言一出,那年青人心里暗自侥幸,谁不知道霍浮香有三绝:横笛是一绝,绞龙索是一绝,另一绝是绝情。方才若是他一怒之下出手,恐怕自己此时已经身首异处了,想及此,背后冷汗直流。
李家父子气焰全消,恭敬万分地将霍浮香请了进去,反而将少言冷落在一旁。少言暗笑,果然是恶人还要恶人磨。
见到李老太君,把霍浮香吓得着实不轻,死在他手上的人没有一百也有七八十,却从未见过任何一个将死之人会难看到如此地步。只见床上之人面色灰败,两只眼睛深深凹陷,配上一付皮包骨的面容,似乎脸上的r_ou_都被人抽走了。最诡异之处便是除了头部,病人全身浮肿,宛若在水中泡了三四天,整个人涨成平常的两倍还有余,呼吸之间,腐味熏人,也难怪李家人会急得满街敲锣打鼓地找人了。
寒积于内,热越于外,其寒为假寒,其热为假热,脉搏虽微弱,但生机未绝,显然是时间尚浅,毒x_ing还未散入三焦、遍及五脏,正是害得白家三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混合之毒。
霍浮香不懂医术,在一旁看着密切注视着少言,见他的眉头越皱越紧,心下有些了然,低声问道:「可是很难?若是真,犯不着浪费太多心力。」
少言低声道:「不难治,只是麻烦之处不在这里,这种毒我曾在白三少的身上见过。」此言一出,霍浮香便知有异,天南地北的两个人竟然中了同一种毒,还都是少言经手,这一切摆明了就是针对他而来。「解毒之时气味不太好,你有洁癖,还是先出去好了。」
「我留下。」霍浮香斩钉截铁,不给丝毫转寰余地。少言想了想,也罢,相对于李家父子,自己对霍浮香的内功心法了解更多。
命人先将门窗开好,在屋内架起四支火盆,一众家丁只是拼了命将炭堆于其中,将屋内烘得温暖如春。少言驾轻就熟地下针开方,忙了半天,又撬开李太君的牙关灌下一付药。
半刻后药力发作,只见床上之人忽然开始全身抖动动,有如在风中瑟瑟而立的秋叶,脑袋、四肢,到最后似乎每根头发也开始抖动起来。
把握好时机,少言跨上床,扶住李太君的肩让她背对霍浮香,沉声命令道:「现在!」霍浮香得他面授机宜,早在一旁暗自准备,听到少言发令,单掌一竖闪电般印在李太君背上,一股内力排山倒海般涌进李太君的身体。旁边的小丫环手捧铜盆,放在李太君颔下。
李家父子被霍浮香赶出来,只好立在房门外,等得是心急如焚坐立难安。眼见日头都已经过了中天,忽听屋内「哇」的一声响,父子两对望一眼,齐齐向里冲去。刚进门,一股腐败气味扑面而来,将两人熏得头昏眼花,忙将门窗大开。
气味略为散去,两人这才看清李太君捧着一个大大的盆狂吐不止,盆中的液体色呈黑红,腥臭难当。但脸色却不复以前的灰败,连身上的浮肿也消退了不少。忙趋向床前,一个接过盆,一个为她抚背顺气。
少言心力损耗过巨,一脸苍白地倚在霍浮香身上。「怎么样?」霍浮香执起毛巾为他擦拭额头,低声埋怨:「还说不难,你现在的脸色比她还要难看,早知道就让她死好了。」接下来的话都消失在少言的白眼里。
虽然不明医术,但是见老太君吐出的东西,想也知道已无大碍,李老爷走少言近前,长揖到地,「多谢丁少侠肯施援手,老夫感激不尽。」
「不必,李老爷,老太君身上的毒说起来还是我……」
「说起来幸亏有少言在,」霍浮香抢过话头,「不过他救得了一次,救不了一辈子,你还是早做打算,找出仇家免得后患无穷。」
「是,是,当然当然!」李老爷在他面前哪敢说半个「不」字。少言明白话里全是维护之意,若是如实讲出,只怕李老爷一家以后会对他恨之入骨了。霍浮香既已说出口,也不便反驳叫他难堪。
况且,此事十有八九是由己而起,那么只要找出主使之人解决了事端,以后李家自然不会再有危险。因此只是偷偷给了霍浮香一拳,又交待说:「此毒从口而入,以后凡诸般饮食都要特别当心,最好不要假手他人。」
「诊金送到客栈,」霍浮香扶着少言向外走,「还有,以后多做善事,别太黑心了。」看少言虚弱得连站直的力气都没有,他心下总是不忿,非要借机讽刺几句才解气。
李老爷哭笑不得,即不能答是,又不敢违背霍浮香。
两人回到落脚之处,参议半晌,仍无法猜出究竟是何人所为,只得先放过一边,提起去岭南的事来。霍浮香自然大加反对,可少言主意已定。
霍浮香拗不过,又说自己无事,执意跟随。少言本待不允,可念霍浮香未必会听自己的,幽幽叹口气,算是默许了。
第二天,两人又在该如何去岭南上起了争执。按少言本意,买两匹马日夜兼程,四五天内即可抵达。霍浮香却说少言身体不适,如此奔波,恐怕人还没救,他就要先倒了。
这一次,少言说什么也不肯让步,说能早一刻便多一分希望。霍浮香知少言平日里算是随和,可固执起来也是咬定青山不放松,不敢和他再作争吵,怕他一怒之下独自上路。
两人到了马市,少言看中两匹杂色的牡马,正要上前交涉,霍浮香拉住他,自己走上前与那小贩交头接耳一阵,那小贩连连点头。
少言在一旁看得莫名其妙,就见那小贩走过来低头哈腰地陪笑说:「这位官人,小人的马是不卖的。」少言惊讶不已:「不卖!那你来马市干嘛?」
小贩为难地回头看看霍浮香,又陪笑两声,干脆自顾自走了。
第二次,同样的事情再次发生,到了这个地步,再笨的人也知道是霍浮香捣的鬼。少言无奈,只得撇下他亲自出马。本来几将谈妥,哪知道那小贩忽然抬头看了看他身后,脸色一变,低着头溜走了。
少言回头,霍浮香正站在他身后,唇边噙着一丝微笑,与平常无甚分别,只是指缝间簌簌落下些石粉末。
「霍兄!」少言哭笑不得。
「嗯,什么事?」霍浮香看着他,一脸的无辜。
「你……」少言拿他没奈何,只好折衷选了一辆马车,这一次霍浮香没有反对。其实在内心深处,少言也颇为同意他的话:我听到白老三中毒的消息才来找你,前前后后已经将近十天。你就是立刻到了岭南,该死的也早已死了。只是少言总想救人如救火,哪容得一路游山玩水,快些赶路尽到人事,成不成却在天意了。
出了城,便是一条笔直大路,霍浮香执缰,少言便在车中稍事休息,昏昏沉沉正要睡去,忽听霍浮香「咦」了一声,勒缰停马。掀开帘子,只见路旁一个小小的湖泊,湖中几片荷叶亭亭而立。而湖旁立着一人,正挽着一柄几与身高相等的巨弓,白羽银矢指向西方。此时天色向晚,夕阳从两座山头间斜照过来,将这一人一弓涂成了金黄色。
霍浮香赞道:「好汉子!」
而少言却是一震,失声叫道:「林大哥!」
第十七章
有野鸭正从湖面横空掠过,林文伦巨弓微沉左手五指松开,长箭如流星赶月疾s_h_è而出,从野鸭颈上对穿而过,那只野鸭嘎地一声,落入了水中。
少言跳下车,见林文伦将巨弓敛于身后,背对着湖光山色,一双灿若星子的眼睛沉淀着热切眨也不眨地盯住了他,不由得有些手足无措,心里似有千言万语,又不知从何而起,只是立在他面前欢然又略带忸怩地唤了一声。相比之下,林文伦就自若了许多,高声招呼:「大眼睛,好久不见。」眼光在他身上逡巡一周,皱眉道:「你瘦了好多。」
一句话在少言心中激起阵阵暖意,两年前他孤身离京,从此独来独往形影相吊。大漠之中霜冷长河,秦淮岸边莺歌燕舞,一路走马观花地看下来,长亭更短亭,却始终找不到栖身之所,可以让他蜷缩起来安心地睡去。有时中夜自思,不由魂为之伤,这份倦怠与黯然,不关风月,却是同样的深入骨髓。
如今乍然听着这样略带责备的关怀,恍惚间,时光快速退回,那个带他游历天桥的小小少爷似乎又站回到面前,他也回复到那个不解情为何物的孩童,为母亲忧心忡忡,又有着涩涩的快乐。
握住林文伦的手将他牵到车前,为两人引介,「林文伦林大哥,这位是霍浮香。」
霍浮香初见林文伦立于湖边,不费吹灰之力开弓如满月,英姿勃发,不由得赞了声「好汉子」,又见少言与他极是熟稔,早已离了马车静立一旁。此时两人近在咫尺,细细打量一番,见他黝黑的皮肤隐隐泛出闪亮的光泽,身材挺拨肩宽腰细,棱角分明的脸上透出沉稳干练的气势,想必也不是等闲人物,双手抱拳说了声:「久仰。」
马车继续前行,霍浮香在驾座手中执缰,方才与林文伦目光一触,彼此对对方的意图都了然于心,雄x_ing对入侵自己领域的敌人有种超于直觉的危机感,听着车内偶尔传出来的细语轻笑,霍浮香心中五味杂陈。相识经年,两人谈文论诗音律相和,少言一直是淡淡的,从未超越朋友应有的举动,像这般言笑无忌欲求而不可得。从前总以为清冷就是他的真x_ing情,原来是看人的。
前行复前行,一更时分,暮色四合,远处起伏的山廓俱没于黑暗中。少言困顿,支撑不住,斜倚着车厢沉沉睡去,一呼一吸之间,胸膛微微起伏。林文伦坐在对面,看着他小巧耳朵上细细的绒毛、盘伏在颈子上的几缕发丝,心中巨浪滔天。这两年,虽然时时能得到他的消息,知道他人在何处在做什么,可那终究是一张张的纸片,哪及得上此刻一个活生生会笑会害羞的人就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