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乐长公主是个富贵闲人,她与过世甚早的驸马只得一女,好些年前已经出嫁,她长日无事,除养面首之外,也好收拾个宅子,中庭花圃移种的那一大片梅树,盛开时节云蒸霞蔚,在整个京城都很有名。
这回宴席,男女客各分两边,女客在梅林这边宴请,男客在梅林那边宴请,满树凌寒怒放的花枝恰好做了天然的屏障。
朱谨深是晚辈,进府之后,先去向新乐长公主请安。
新乐长公主见到他来,十分欢喜,知道他不与生人应酬,丢下一堆正在说话的夫人们出来,拉着他到旁边道:“二郎今番赏脸,直到今日早上,我都怕你又反了悔,去抓你的人都预备好了。”
朱谨深微微笑了笑:“姑母言重了。说好了的事,岂会不作数。”
新乐长公主笑拉着他的手拍了拍:“既来了,不要外道,姑母这里,同你自己家又有什么分别?那边有些同你年纪差不多大的少年,有宣山侯家的,武顺伯家的,你愿意跟他们说说话就一处呆着,若懒得说,他们好闹,投壶射覆之类的玩器都备好了,你看他们耍着玩也行。再还嫌吵,就往梅林里走走,看上那枝了就折下带走,家去熏熏屋子也是好的。再有各色点心茶水都齐备,你要什么只管吩咐人。”
朱谨深应着是:“姑母费心了。”
新乐长公主又向沐元瑜招招手:“你也是,头回来,不要拘束,你以后就知道,我这里没那么多规矩,随意些都无妨的。”
沐元瑜笑道:“是。”
她第一回到公主府来,终究谨慎些,话说得少。
新乐长公主的注意力也不在她身上,又回去和朱谨深道:“二郎,你今日来,其实倒是来着了——那日人多,我不好说,你从进门至今,可有发现什么?”
沐元瑜有些莫名,他们让女官直接领到了梅林这里,路上什么特别的事也没发生,至多见到一些女眷,这能发现什么?新乐长公主宴客,自然以女宾为主。
朱谨深凝思片刻,却道:“姑母今日的来客有些不同?有一些人,似乎不当出现在姑母宴上。”
有他这句提醒,沐元瑜也反应过来了,从府门前的那些马车,再到他们路上碰见的女眷的装束打扮,二者结合能看出其中一些家世身份比较平常。
一两个倒没什么,皇帝家也有两门穷亲戚,可超出这个比例就有点奇怪了。以新乐长公主的身份,就算设宴找乐子,也不会找着这些人家。
“二郎,你话虽不多,心里比别人都明白。”新乐长公主笑着夸道,“我今日宴的客,倒有一大半是四品以下的人家,你再猜猜,是为什么?”
这不用猜了,沐元瑜脑中瞬时灵光一闪,想到了原因。
朱谨深差不多同时微扬了眉,道:“大哥要选妃了?”
朱谨治年前行了冠礼,翻过年来正正二十岁,这个年纪还没媳妇,再拖下去真的不好看了,年前官员们止于冠礼就消停下来,是因为正好卡在了过年的时候,这时候哪怕是厚道点的债主都不会去讨债,官员们也为此暂时忍耐了,让皇帝过了一个好年。但可以想见的是,随着各衙门开印,官员们在短暂的观望之后,一旦发现皇帝还没有给儿子娶媳妇的意愿,一定会大波涌上来。
新乐长公主点点头:“正是。唉,照理说,应当在京畿地区采选家世清白的平民女子,只是你也知道,大郎和人不一样,他自己都不太立得住,若再娶个没多少见识的小户之女,两口子怎么过日子。所以皇上的意思,把大郎媳妇的标准往上提了提,起码找个知书达理的,不至于轻易叫身边人哄骗欺压了去。”
朱谨深点头不语。
他明白了,皇帝改变皇子妃的选取标准,一定程度上违背了先帝时立下的制度,所以没有公开采选,而是让新乐长公主私下出面掌一掌眼,选定了人,届时直接下中旨指婚,免得跟群臣扯皮。
门户定为四品以下,是为了避免引起太大的反弹。
“这是个巧宗儿。”
新乐长公主说了这句话后止住,望了沐元瑜一眼,沐元瑜识趣地走开了些,假装去看梅花。
新乐长公主方继续了,她接续上了一开头的话题,有点神秘地压低了声音道:“二郎,你借这个机会也看一看,若有中意的,别害羞,告诉姑母,姑母替你去求皇上。从这些人家的姑娘里选个妻子,总是比那些小门小户的强。”
朱谨深愣了一下后摇头:“多谢姑母好意,侄儿对此暂时无意。”
他并不觉得娶个妻子回来守着他这个病秧子有什么意思。
若是别人,新乐长公主还能再劝一劝,打趣两句,但这个侄儿说出口的话一句是一句,不似别人软和,其意也坚,饶是她这样会交际的人,打趣的话也出不了口,只好笑道:“你不大出门,有些事上开窍晚也是难免。既这样,姑母不勉强你,你随意逛逛,乐一乐,也不白来一趟。我这里有事,暂且走不开,另叫个人来领你过去那边。”
她就转了头,向几步外的一名女官望了一眼,那女官会意返身进入屋内,很快带着一个少女出来。
少女年约十五六岁,穿一身桃红袄裙,戴一顶赤金花冠,面庞秀丽,到新乐长公主面前福身:“叔母。”又向朱谨深行礼,颊生红晕,与衣裙相映衬:“见过二殿下。”
新乐长公主道:“芜娘,我这里忙着,你好生引着二郎到梅林那边去。”
少女低低应着是。
朱谨深向新乐长公主拱了拱手:“姑母,那我去了。”
新乐长公主笑着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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芜娘轻巧的脚步踏在依梅林而铺的青石小径上,虽引着路,并不敢越到朱谨深前面去,只是不时出声提醒方位,又试探着寒暄几句。
朱谨深开始还理她,过三句以后就不大出声了,至多“嗯”一声。
沐元瑜听着她的声音总觉得有些耳熟,一边听一边费神想着,想好一会终于想起来了,这不是庆寿寺里跟过她的那个驸马家三姑娘吗?
当时她带着帷幄,她没见到过她的相貌。
怪不得明明后面跟着女官,新乐长公主还偏多使唤一个姑娘来给他们引路。
此时朱谨深的回应已经一句短似一句,芜娘一个人努力找着话题,气氛弥漫着淡淡的尴尬。
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
沐元瑜接过了话头,有一句没一句地和芜娘聊起来。
她是第一次来公主府,看什么都是新鲜的,芜娘说梅花开得好,她就势夸一夸,问一问都有多少品种,芜娘是公主府的常客,都答得出来,不时指点着梅林告诉她,两个人聊得挺不错。
小径到了尽头是一座精美清幽的轩阁,上书倚芳轩三个古篆,里面隐隐已有些谈笑声传出来。
到这里芜娘一个姑娘家就不好再近前了,女官先快走了几步进轩里去通传,芜娘则有点失落地福身告辞。
候她走了,朱谨深揉了揉额头。
沐元瑜见他一副明显烦不胜烦的样子,好笑道:“殿下就这样懒怠搭理她?我瞧她说话挺文雅的。”
朱谨深略烦恼:“哪里文雅,无趣得很。亏你能和她说那么久,你倒和谁都聊得来。”
芜娘的说话在他看来不是文雅,而是拽文,拽的还是比较浅显的那种。大约是听说了元宵宴上的事,还要拿两个不知哪听来的灯谜请教他谜底。他又不是专门猜灯谜的,不懂不会自己去看书,问他干什么。
没文化不是错,没有还非假装有就烦人了。
沐元瑜道:“我不是看殿下不爱理她吗?我不把话接过来,她只有继续烦着殿下了。”
朱谨深不说话了。
他是天生性敏而慧的人,只这一句话,他已经觉出了差别。
一般的讨好亲近他,芜娘说来说去他只觉得没意思,沐元瑜不过一句,他心里立刻服帖下来。
他不太需要很多的样本,已经能得出结论,觉得他今天可能是白来了——或者说,还不如不来。
因为没有这个对比,他还醒觉不了自己心态上的差别对待有这么大。
有鉴于此,他走入倚芳轩的脚步变得意兴阑珊起来。
倚芳轩里人不多,拢共四个少年,另加一个年纪大些的青年,听到女官的通传,都拥到门前来拜见。
这几个人朱谨深大概只认得两个,其中一个就是宣山侯家的嫡次子武弘逸,他善解人意地把轩里的人挨个都介绍了一遍。
到那青年时,他微有一顿,才道:“这是建安侯的外甥,韦启峰韦兄。”
沐元瑜目光一凝,她先已猜着,能扶韦二姑娘下车的外男必是至亲之人,如今果然。
她隐约记得这韦家的长子是个十分纨绔的大混混,十天半个月不回家是常事,无人管得了他。如今看,他还真混的有两分本事,能混到长公主的宴席上来了。
新乐长公主先前说话的前一段没有避她,她听得清楚,这可不是一般的宴席。
有着替朱谨治选妃的意思。
韦启峰带着妹妹在这时候出现在这里,当然不会是单纯的巧合。
说起来,韦二姑娘的父亲生前是正四品,算是不那么合四品以下的规矩,但人既然已经去世了,那当然就有可商量的余地了。
就韦二姑娘来说,她家世飘零,娘家作不出什么危害朝廷的大事,而她本人养于官宦人家,资质够得上知书达理的标准,她要搏这一条出路,还真是可以想想的。
作者有话要说: 唔,我其实没有把韦二姑娘作为反派来写,家世低也可以往上搏一回,不采取下三滥的手段就好了。吃相难看一点,那是难免,因为家世低嘛,攀高向上还想要姿态好看就难了~
补一句:感谢昨天捉虫的姑娘们(* ̄3)(e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