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谨深喝了药后渐渐有些困倦起来,沐元瑜见他乌黑的眼睫有点往下掩垂,轻声道:“殿下,那我告辞啦,改天我再来看殿下。”
朱谨深点点头,嘱咐了她一句:“书还是好好念,你和别人说不到一起去,少说就是了,不要因此耽误了正事。”
“殿下放心,我知道的。”
沐元瑜披上斗篷出去,回家半途上想起受了李飞章的托付,便又转了道,往承恩公府去。
说了代为送信的事,她很快见到了承恩公。
与沐元瑜想象的不同,这位正牌子国丈今年六十有九,须发皆白,但于分明的老态之中,又别有一种疏朗清癯的气度,与李飞章那个典型的纨绔小国舅比,完全不是一个风格。
由此可以想见当日从无数道采选里脱颖而出的元后是何等端庄风采了。
承恩公对她的到来很热情,在她的再三推辞下仍旧坚持把她邀进去坐了坐,拿她当小孩子待,不但让人给她上了茶,还上了点心。
沐元瑜心里有点犯嘀咕,不知李飞章在家怎么说的,她可是揍过参过李飞章的人,承恩公还对她这样,一点看不出芥蒂,可他要真这样明辨是非,又怎么会把小儿子宠成那副德性?
稍微管管,李飞章也不至于那么不着四六罢。
她规矩地在圈椅里坐着,礼貌地尝了块点心,承恩公站在当地,当着她面拆了儿子捎来的信。
“……”
他的眼睛忽然瞪大,捏着信笺的手指颤抖着,好似受了什么绝大刺激,整个人都摇摇欲坠起来。
沐元瑜吓一跳,忙丢下咬到一半的点心跳起来过去扶住他:“国公爷?”
门口守着的小厮见势不好,忙也冲进来帮忙,两人一起把承恩公扶着坐进了主位的太师椅里。
“好了,你出去。”
承恩公深深地呼出口气,有气无力地摆了手,先把小厮撵出去。
而后把信笺交给沐元瑜,“你看看,这小子真是、真是要气死我——”
沐元瑜以为李飞章是在庆寿寺里呆得不耐烦,跟他爹提出了什么非分要求,她没有接信,不管提什么,也不关她的事。但承恩公已经把信放到了她眼皮底下,她还是下意识低头一看——
她的瞳孔急速收缩了一下。
“真有此事是不是?”
承恩公的手忽然不抖了,气息也不急促了,他盯着沐元瑜的表情,向她问出了一句。
这老头儿不是好人,头回见面,居然就诓她。
沐元瑜镇定下来:“国公爷说什么?晚辈听不懂。”
李飞章的信上很简单,只两行字一句话:二殿下有意就藩,择定湖广,爹你大误大误!
望见这句话的一瞬间,沐元瑜忽然明白了许多事。
想下注的不只有她,承恩公府早有此意,李飞章此前一切看似颠三倒四没有道理的行为,此时都有了答案。
要说承恩公府这决心,下得可比她狠多了,李飞章根本是不计代价地要跟随朱谨深,甚至连她的主意都打上了。
真是不能小瞧任何一个人。
不过承恩公府有一个最大的失策,大概是因为始终未能靠近朱谨深的缘故——居然不知道他无意帝位这么要命的事。
这样看来,承恩公先前的表现倒也并非全然作态了。
承恩公亲切地称呼她:“贤侄——”
沐元瑜一呆,忙摆手:“国公爷,使不得,这可错了辈了,晚辈当不起。”
她跟李飞章说话时看着像是平辈论交,那是因他天生一副不靠谱的调调,其实两个人并不是一辈的,朱谨深管李飞章叫“舅舅”,她要是跟李飞章平了辈,那跟朱谨深又怎么算?明摆着占皇子们便宜。
承恩公也反应过来近乎套过头了,干咳了一声,换了称呼:“——沐世子,你分明知道,又何必跟老头子打马虎眼?你我开诚布公地谈一谈罢。”
沐元瑜才叫他诈了一道,肯跟他坦诚就见鬼了,笑一笑道:“国公爷,殿下们的事,别说晚辈不知道,就是知道,又哪里好多嘴呢?我只是受国舅爷之托,来送个信,现在信送到了,晚辈也该告辞了。”
想了想,她还倒打了一耙,“国公爷是殿下们的外家,您知道的事,当然远比晚辈为多,不知为何倒要来问晚辈,可算问道于盲了。”
承恩公叹了口气:“老头子若真知道,自然不来问你了——沐世子,有些旧日的事,你恐怕是不知道的,所以才会这么说。这样罢,我都告诉了你,只与你换一句准话,如何?”
这准话自然是朱谨深到底是不是决意就藩了。
沐元瑜心中一动,听承恩公的话音,好似作为大皇子的外家,他曾经与朱谨深发生过什么嫌隙似的——或者也可能是朱谨治与朱谨深之间,这导致承恩公虽然选了边站,但朱谨深却不接受,而且拒他于千里之外,以至于承恩公这样的老谋之人,连最基本的脉都摸错了,搞了个南辕北辙。
——他要是一股脑把注全部压死在朱谨深那边,等过两年朱谨深利落走人就了藩,他这错队站的,竹篮打水一场空,真是能把自己呕出血来。
坦白讲,承恩公这个提议还是挺有诱惑力的,能多了解一点朱谨深,对她往后要走的路也有好处,但犹豫了好一会,她还是摇摇头拒绝了:“国公爷见谅,这应当涉及殿下的私事罢?如果殿下想让我知道,早晚有一天我会知道;如果殿下不想让我知道,那么我也不想背地里拿条件交换去打听什么。假使殿下有一日听闻,晚辈将无颜以对。”
她并不着急,只要她在京一日,就是安全的,说好了习学几年,滇宁王要是想提前召她回去,除非称病,他敢这么干,她就敢忽悠皇帝去要一堆官员太医什么的同行——滇宁王已经领教过她伪奏的胆量,短时间内不会糊涂到再来刺激她。
朱谨深的身体是另一重拉长战线的因素,不管怎么样,总得他先看到康复起色的希望,才会有余力想下一步,否则他不急,他们这些——咳,急又有什么用?
承恩公在心里皱了皱眉,这样沉得住气,怪道儿子回来说这小孩子厉害。
按说李飞章已经传了信回来,他未必得再要沐元瑜的肯定,但他已经错判了一回,不能再错第二回了。他的想法又与沐元瑜不同,皇子们一日日长大,争斗必将日趋尖锐,没有多少时间留给他犯错了。
沐元瑜站起躬身拱手:“晚辈不知国公爷想做什么,但不论要做什么,我们总都盼着二殿下早日痊愈,这一点上的敬望之心,晚辈想应该都是一样的罢。”
在下注这件事上,就算他们下的是同一个人,但路线并不一样,承恩公府明显是投资,而她的话,打个不那么恰当的比方,其实近于养成,这是年龄带给她的独有优势,所谓三大铁之一,一起同过窗嘛。
所以短时间内他们很难有什么交集合作的机会,归根结底,核心点在朱谨深身上,他无意,她跟承恩公府打得再火热也是没用。
她再度提出了告辞,承恩公再倚老卖老也没法强留她下来,无奈只好送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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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沐元瑜与承恩公府各自怀着怎样的心思,在保密朱谨深有意就藩这一点上,双方是达成了心照不宣的高度一致。
不可说,不可说,说了大家只有散伙。
但两方都不知道的是,这个主意已经有人打上了。
沈皇后会动这个念头,其实跟两方还都有点关系。
华敏知道沐元瑜参李飞章的真实用意是什么,沈皇后作为幕后的人,自然也知道。那一巴掌还在华敏脸上的同时,掌风也是带在了她脸上。
虽然并没有人知道,但她确实感觉到了痛,以及由此而来的焦躁。
事情总是脱离掌控的滋味很不好受。
不能再拖了。
日子往后拖一日,对她就不利一日,因为那意味着朱谨深又多活了一日。
国朝立储的程序其实是不复杂的,从嫡从长,储位目前所以在有好几位皇子的情况下还空悬,最大的原因是朱谨深多病,而他多活一日,他在这方面的缺陷就减弱一点,在朝臣心中的分量就加重一点。
沈皇后现在只能庆幸自己下手够早,早早见机给朱谨深盖了个脾性恶劣的黑章,才算从他身上给己方找补了些优势回来。
但这不够,不足以抵消掉他嫡出及排行居上的绝对法理。
如果哪日议储,哪怕他还剩一口气,都绝绕不过他。
沈皇后想等朱谨深下一次犯错,但她没有等到,她先等到的是他和滇宁王世子“言笑无忌”的信息——朱瑾洵回来告诉她的。
她若继续这么干等下去,到底是朱谨深再次犯错来的快,还是他和云南那股军权势力彻底勾连在一起来的快?
不乘着朱谨深这回惹怒皇帝一气将他按下,她还有没有下一次机会?
沈皇后转动着手腕上滴翠般的玉镯,下了决心。
作者有话要说: 我丢稿了,好心痛,我是平板在后台码,切过去网页查个词,再切回来没有了,整个app程序关掉了,全部重新进,泪奔,赶着回忆了一段,所以今天少点哈——嗯,我知道大家其实也习惯了我的短小→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