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飞章很生气。
他不是气自己被参得满头包,他对言官动手之前已做好了这个心理准备。
他不能接受的是,这场倒国舅大潮中第一个向他发起攻击的居然是沐元瑜。
就算不肯领受他的好意,也不至于倒打一耙罢?
还有没有点良心了!
他气忿地堵上沐家老宅去质问——堵了个空。
沐元瑜可不像他那么闲,她所以陛见过后还有空戏弄华敏,是因为她进学的地点位于禁城午门之内,皇极门的右厢,出入需要牙牌。她为新制的牙牌才又在家多等了两日。
此时已经到手,她便收拾书本笔墨跟诸皇子一道上课去了。
说是诸皇子,不过沐元瑜目前能见到的只有三、四两个皇子。
——大皇子脑有疾,由大儒在深宫中进行一对一授课,二皇子则怼了亲爹被关进寺里反省。
沐元瑜以为她暂时就两个同学,在一个路过舍人的指引下寻到地方,迈进朱红门槛的时候,才发现里面排了不少桌椅,已经坐了四个人,除掉三皇子朱谨渊之外,另有三个生面孔,其中两个年纪大些,大约二十出头,一个穿戴上明显精细些的则要小一点,十五六岁的模样。
沐元瑜懂了:这大约是伴读。
她的脚步声轻,踏进来时只有朱谨渊第一个发觉了,露出和煦的笑容道:“沐世子来了,这样早。”
沐元瑜上前行礼:“三殿下早,臣惭愧,不及殿下勤勉。”
朱谨渊笑着起身拉她:“我上回就说了,不用这样客气。来,你坐这里,皇爷说了你要来的事,早把你的位置都安排好了。”
沐元瑜谢过他,把带的东西在分配给她的那张书案上放下,客气地要再跟其他人自我介绍兼寒暄一下,一抬头,却见那三个生面孔的目光都齐刷刷地盯在她脸上。
其火热程度,远非单纯对新同窗的好奇能解释。
她摸摸脸,大方地笑了笑:“怎么了?我出门前洗了脸的。”
那个穿月白锦袍年纪小一点的少年先咧嘴笑了:“沐世子别误会,我们就是这个——嗯,久仰大名,哈哈,久仰大名!”
另两个跟着一起笑起来,不过笑得都要含蓄些,其中一个主动介绍道:“在下姓江,名怀远,湖广人,”他伸手指另一个年纪和他仿佛的,“那是齐兄,名恒简,家乡浙江,我二人都是国子监监生。”
年纪小一点的少年忙抢上跟着道:“我姓薛,名筹,家父现袭威远侯。”
这两人的自我介绍差别十分明显,除名姓之外,一个报了籍贯功名,一个则报了爹。
沐元瑜心里有数了,江怀远和齐恒简是文官路数,都不提出身,应当是没什么好提的,能进这道门槛,凭的是自己本事——他们能当国子监的监生,肯定不是如沐元茂一般走的荫监,不然爹的身份也矮不了,比较大的可能,是中秀才后品学优异而被地方政府推选入了京城国子监深造,走的是贡监路子。
皇帝挑选这样身家普通清白又聪慧优秀的监生作为皇子伴读,算是用心良苦了,这既比弄朝中重臣的子弟来致使皇子们拉帮结派靠谱,也比弄一堆读书上相对懈怠的勋贵子弟围着要强。
为了证实这猜测,她笑道:“原来是两位秀才公,我失敬了。”
江齐二人一齐笑了:“不敢,不敢。”
这就是默认自己的秀才身份了。
人多了就是热闹,你一言我一语地,互相正叙着,打门外又匆匆走进一个人来。
这个人的年纪跟薛筹差不多,穿戴也差不多——不是指衣裳样式,而是其精美程度,腰上还挂了一圈玉佩香囊荷包等物,跟江齐二人的简朴明显不是一个风格。
薛筹见到他就笑道:“许世兄,正要说到你。来,我给你引荐一下,这位就是云南的沐世子了,早就说他要来,今儿终于到了,以后我们就更热闹了。”
又转向沐元瑜道,“沐世子,这是隆成侯府的许泰嘉许世兄,他是最早进来跟着殿下们读书的,当时我们都还没来呢。”
看来这是第一个定下的伴读人选,沐元瑜打量了许泰嘉两眼,只见他不但穿戴不凡,生得也好,进来时的步伐虽快,不失风度,是个看上去英俊骄傲的少年。
少年对她的态度却让人存疑,和她见了礼,就挑动嘴角笑了笑道:“热闹?那肯定是热闹了。论这份本事,谁能及得上沐世子呢。”
他这不阴不阳的语气让书堂里顿时静了下来,江齐两个年纪大些的不知所措地互相望望——按理他们该出来打个圆场,可一个王世子,一个侯世子,两个小秀才哪里伸手管得起?
还是朱谨渊微带责备地望过去:“泰嘉,你跟薛筹平日里闹惯了,沐世子才来,未必习惯你们那一套,你还是先客气些,别叫沐世子误会了——不然等二哥回来,见到你们这样,岂不要多增烦恼。他身子不好,心思原就重些。”
沐元瑜听出来了,这莫名其妙对她开嘲讽的许泰嘉应该是划归给朱谨深的伴读。朱谨深被反省了,暂时失去了来听讲读的权力,但皇帝不会记得特意下个旨给他的伴读让也不许来了,所以许泰嘉还是照常进学。
看在朱谨深的份上,她只是又望了许泰嘉一眼,心中记下有这桩事,没去立即与他计较。
皇子发了话,许泰嘉还是不敢硬顶的,低头说了个是字,自去自己位子上坐了。
让他这一搞,殿里的气氛就冷清了一点下来,乘着侍讲的学士没来,薛筹凑到了许泰嘉旁边,小声嘀咕着问他什么。
朱谨渊则又和沐元瑜搭起话来,指点她一些待会听讲时的礼仪,这些沐元瑜自然已有所了解过,还是认真听了,又谢过他。
薛筹走了回来,向朱谨渊及沐元瑜做出一个无奈的表情,表示什么也没问出来,又伸脖向殿外望了望:“讲读快开始了,四殿下还没来,不会是才上学堂,不习惯这作息,睡过头了罢?”
四皇子朱谨洵今年将将十岁,出深宫加入跟兄长们一道讲读的队伍里还不满一个月,所以薛筹有此说法。
朱谨渊顿了顿,道:“不会的,四弟年纪虽小,却十分勤恳,大约是有什么事绊着了。”
正说着,外面走进一个舍人来,拱手行礼道:“三殿下,讲官们到了。”
朱谨渊坐直了腰板,正容道:“请先生进。”
舍人出去,传了话,负责讲读侍书的官员们鱼贯而入,共有四人。
沐元瑜及伴读们都站立起来,只有朱谨渊不动,讲官们上前向他行四拜礼,拜完后,分班侍立。
其中一人先站出来,拱手向沐元瑜道:“可是沐世子?”
沐元瑜回礼:“是,见过先生。”
讲官道:“今日由我先向三殿下宣讲<孟子>其中一节,不知沐世子的进度到了哪里?若是还没习到<孟子>,可由另一名讲官陪您至偏殿,另行习学。”
四书五经是古代学子的必读科目,皇子也不例外,其中五经没有一定的先后顺序,先学哪本都行。而四书则由宋朱熹按照循序渐进的顺序排列过,依次为《大学》、《论语》、《孟子》、《中庸》,此时官方皆以他注解的版本通行天下,学堂习学的顺序便也按照他的来,所以讲官要问这一声。
沐元瑜是早都学完了,她不考科举,学这些经义不用死抠字眼,能背能知释义也就够了。此时被问,还是谦虚了一下,回道:“我在云南的先生正也说到<孟子>,请先生照常宣讲即是,不用特别为我顾虑。”
讲官就点点头,又走至朱谨渊身边问道:“三殿下,四殿下今日是告病吗?何以未至?”
朱谨渊面有难色地道:“大约是罢,我心中也正牵念。先生稍候片刻,我着人去问一声。”
就喊过一个在角落里侍立的小内侍,叫他进内宫去传话。
沐元瑜眨了眨眼,低下了头。
这三皇子好意思说朱谨深心思重,他这份心思才真够使的——先就知道朱谨洵没到,那时一字不提要去叫他的事,现在讲官问了,才说“牵念”,他牵念早干嘛去了?
给皇子当老师不容易,譬如这学堂,要踏进来都是有礼仪的,皇子说了进,讲官才能进,朱谨渊在弟弟未到的情况下把讲官放了进来,造成弟弟迟到的事实,而后才使人去叫他,这手段玩的,真溜。
怪不得朱谨深烦他,谁乐意身边贴一个这样给下绊子的兄弟呢。
沐元瑜的位置坐在第二排正中,左边是薛筹,右边是许泰嘉。她左右看了看,薛筹一张心无挂碍的脸,正翻着自己面前的书,毫无所觉的样子,许泰嘉也在看书,但是嘴角抽动,表情略为奇异,应该是也听出来了。
许泰嘉确实要灵敏些,很快觉察出她的目光,一扭头回望过来,脸立时一拉,脖子却是一梗。
沐元瑜可不习惯总受陌生人的气,学着他的表情回了个一样的过去。
许嘉泰立时气得瞪了眼,照说他能听出朱谨渊搞的把戏,也不算是个笨人,不知怎地为何对沐元瑜好大意见,且掩饰不住,被挑衅回来,居然向她做了个口型:蛮子。
沐元瑜对这个称呼一点也不在意,五十六个民族五十六朵花嘛,要还在上辈子,她跟了她母妃的部族高考还能加分呢,有什么可生气的。
就顺势照着他的鄙视向他挥了挥拳,回口型道:蛮子揍你。
许泰嘉:“……”
这裹得球一样的包子脸威胁谁呢?
他那拳头也跟个包子似的,好意思伸出来吓唬人。
想笑怎么办。
他勉强冷哼一声,维持住了自己的架势,别过脸去不斗气了。
得了吩咐的小内侍没有去叫成,因为他刚出了殿门几步远,四殿下朱谨洵已经迎面跑了过来。
后面两个中年内宦一路跟着一路担心地叫道:”殿下,慢些,看仔细摔了!”
朱谨洵没听他们的,跑到殿门前才停了下来,回身摆手喘气道:“好了,我到了,把书给我,都回去罢!”
两个内宦追上来,其中一个把手中的书本递给了他,道:“殿下,要不奴婢陪殿下进去向先生解释一下?”
“不用!”
朱谨洵已经迈开短腿进了殿,头也不回地丢给他一句。
这番动静不小,里面已经断续听见了,都转回头去看他。
朱谨洵在众人的目光中走到了最前面,向四个讲官拱了一圈手,声音响亮中还带着些奶气:“先生们见谅,母后昨夜着了风凉,早起觉头昏眼涩,我因心中担忧,候到太医来给母后诊脉,确认没有大碍后方才敢来,所以迟了一会,劳先生们久候了。”
讲官们皆回礼,先前问话的讲官赞道:“四殿下真乃纯孝之人。”
朱谨洵羞涩地笑笑,抱着书归了坐。
学生们这就算到齐了,学堂里只还空了一张书案,就是沐元瑜正前方属于朱谨深的那张。
她有点遗憾地往前看了看——可惜前后距离有点远,还是看不到朱谨渊此刻的表情。
大的不省事,小的也不是省油的灯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