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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上 第十章

老旧的血痕泛黑了。没清洗过。

所以有丛林的味道。

穿起来的感觉有点潮湿,紧紧贴附在身上,冰冰凉凉的。缝线脱落了,四处开了洞。身上的伤痕与开洞的位置恰恰相符。

木场穿上军服。没有服装比这件更适合现在的自己了。

在身上紧紧地缠上布条,披上军服上衣,缠上绑腿。

——不像刑警咧。

没错,木场是士兵,无法在既不明朗又暧昧模糊的世界里生存。与穿这件军服的那时相同。就是把这些讨论是生是死、是敌是友、是善是恶的价值观带进来,才会让问题变得繁杂起来。就是在道理上去争辩正确不正确,才会让方向失去明确性。爱思考的人就让他们去思考吧,木场有自己的解决方法。

自己很明白自己错了。木场并不是笨蛋,不至于连这点也不知道。自己不适合现在的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已经不需要——士兵了。

因此木场是上一世纪的遗物。但是,

——这个事件。

已经变成木场的故事。

闭门思过的惩处到今天结束,木场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木场一大早就去向课长大岛打招呼,并欺骗了大岛。不,不算欺骗,只是稍微煽动了一下。大岛把警察手册交给木场,说:

“警察是公务员。你听好,我们在写了报告,拿了印章之后才能把右边的东西拿到左边去。我不是不懂你的心情,但我不懂你的想法。至少纪律要好好守,特例是不受允许的。”

木场老实地道歉,然后告诉大岛自己打算立刻投入事件——连续分尸杀人事件的搜查之中。

木场对大岛说——大体经过已经听青木说过。既然青木暂时无法行动,决定先与木下搭档。已经跟木下讨论过,打算立刻前往现场。

所以希望大岛能批准携带手枪。

就是为了这个才乖乖等到今天。

其实木场根本没跟青木联络过,也没跟木下碰过面,全部都是谎话。

他只听说青木受了重伤的消息。

大岛考虑了一会儿,二话不说地答应了。木场想,这应该是青木受伤带来的影响吧。现场是很危险的。而且大岛大概以为木场的惩处刚结束,总不可能立刻胡来,所以……

木场现在手里拿着手枪。这是用来杀人的装置。这个铁块在一瞬之间就能让对方的人生闭幕。为什么自己会这么想拥有如此危险的东西?

思考这个问题会变得自我厌恶起来,所以木场不打算去思考。

思考就交给爱思考的家伙负责吧。现在这把杀人工具是木场的护身符。

——这种杀人的工具,居然是护身符吗?

多少还是觉得有点讨厌。

前天下午到今天早上,木场都去监视。才刚开始监视不久烟囱就冒出烟来,那道重低音的低鸣又出现了,从那之后到现在声音都还没停过。此外没有其它动静。只不过昨天,那家伙曾经外出去买过东西,应该就是那时吧。

街上正因大选而喧闹纷纷。木场不打算去投票。因为现在——必须立刻出发了。

——该出征了。

木场修太郎站了起来。

好,该如何行动?

“总共发现哪些部分?”

“发现欠缺无名指与小指的右手,与欠缺食指与中指的左手,还有双脚。”

“地点在?”

“在町田发现的。”

“有箱子吗?”

“没有收进箱子里,只用绳索捆绑起来。”

“确定是久保的遗体?”

“听说现在正在跟由久保自宅采集到的指纹比对中。最近的科学办案很迅速,结果应该很快就出来了吧。而且除此之外,手套上沾着衣服纤维——经检验结果确定是我的。应该是拉扯时沾上的。”

“那切断面如何?是否有活体反应?”

“这我就没听说了。木下在这里只待了三分钟不到,没机会问个仔细。”

“是里村检验的吗?”

“我想没错。”

“你——虽然我们是来探病的,问这个问题不太应该——你现在能行动吗?”

“嘿嘿嘿,当然行。幸亏只是肋骨裂了点小缝。”

青木说完,似乎很痛地笑了。

京极堂坐在枕旁沉思。

我跟鸟口则呆呆地站在他身后。

“搜查本部一片混乱,原本累积的搜查成果全部崩坏了。当然,原本假定犯人是久保以外的搜查也没效了。久保被杀,且被害者的遗体在久保自宅发现,并且那里肯定就是杀害现场的状况下,这个案件绝不可能跟久保无关。但久保本人却成了被害者,这该怎么说呢,杀人的悖……”

“悖论。”

“对,就是这个。全部得从头开始了,我也不能继续躺着……疼疼疼……”

“别勉强哪。对了,木场大爷是今天回来吧?我——还蛮在意他的行动的。”

不知是忍耐疼痛,还是觉得困扰,负伤的刑警作出两种都说不上的表情。

“是啊——只不过木下什么也没提到。”

“关口,有件事想拜托你。”

京极堂没看我,盯着枕旁的水壶说了。

“鸟口,也有你的分。还是说你已经厌烦了?”

“当然不会,我想看到事情结束。”

鸟口似乎变得比过去更坚强一点点了。

京极堂回过头,说:

“麻烦你们到美马坂近代医学研究所一趟。现在马上去,或许已经来不及了。”

“美马坂?为什么?”

“那辆公司用车怎么了?”

“这个嘛,被夏木津先生开走了……”

“是吗。我知道了,等我一下。”

京极堂站起,自言自语地说:

“这笨蛋,做得太过火了。”

今天早上听到鸟口的通知,我受到相当大的打击。只不过我什么也应付不了,也不知该做什么。所以慌张也没有用,但就是冷静不下来。

最后我还是决定先打电话给京极堂,我认为总之该让他知道这件事。电话是夫人接的,她说京极堂刚出发到淀桥探望青木。我们赶紧跟着出发了。

青木的伤似乎好很多了,不过做某些姿势还是很痛。他真的被痛揍了一顿。

京极堂说要我们等一下,却去了三十分钟还没回来。

“久保是犯人,毫无疑问。只要去过那里,去过久保的住处就知道。那里不是人住的地方,不是所谓的鬼窟蛇巢,你只要站在那里就能感受到——一直待在那间房间里的话,或许连自己都会杀死那些女孩。那里就是那样子的地方。”

青木虽然形容得十分不清不楚,不过看着他的脸就能了解一切。

那里就是那样子的地方。

因为那间房间等于是久保本身,青木窥视了久保的内在世界。

每个人在心中都有这么一片地方。

这种地方连自己都不想看。

更何况是去窥视他人的——

——等等。

那里就是。

青木回想着当时的情况。

“我也算看过很多尸体的人。但是那张脸,只有那张脸我一辈子也忘不了。幸好我不认识生前的楠本赖子,要是认识——我想我暂时都无法恢复吧。”

青木感触良多地说。他在战争中是特攻队员,但他的感性与其来历实在不怎么相称。小芥子木偶般的年轻容貌,看惯了其实也十分男性化,也就是说这两种同时具在的容貌,才是这个男人真正的样子。

“要不是我捅出搂子来的话,事件现在早就解决,而久保也不会死了。各位好不容易引导我顺利进行,真是没脸见各位。”

青木低下头,胸口似乎很痛的样子。

京极堂回来了,他似乎很急。

“好了,关口,还有鸟口。我们准备将一切结束掉吧。片刻也不能浪费了,赶快行动吧。”

“赶快行动,是要怎么行动?”

“夏木津在外面等候了。我已经跟他交代好了,你们快上车吧。”

“你叫我们上车,那你咧!”

“那是四人乘坐的,我坐不下了。而且我也还有必须确认的事,一旦办完我会立刻追上。别啰唆了,快去!”

我跟鸟口像是被人扫地出门般离开了房间。

“青木,那我先走了,你多保重啊。”

我最后的招呼怎么听都很愚蠢。

夏木津潇洒地登场了。

黑色的古典西服配上红色领巾,这男人的服装品味从来没对过。

“嗨,小关跟阿鸟,三天不见了耶!你们继续拖拖拉拉的话会被京极下诅咒喔。”

看来鸟口的绰号已经确定是阿鸟了。

我们缩进后座里。京极堂很快就消失在我们眼前,前座还没人坐上来,冒牌达特桑就发动了。惊人的紧急发动,维持这个速度要不了几分钟肯定会被逮捕。

“夏兄,好快!太快了。”

“你说什么傻话,就是在赶时间才需要这辆车啊。放心好了,这辆不是正牌的,所以也飙不了多快。”

“京极堂什么也没对我们说明,到底为什么要那么赶?”

“他说我的竹马之交的那个大笨蛋现在正面临千钧一发的危机,要不然原本办事悠闲的我才不会这么赶。用不着担心警察!我们正为了警察而赶路。我现在,是个为了笨蛋朋友而奔驰的笨蛋车手!”

夏木津过弯时也毫不减速。鸟口用力地撞到我身上来。

“为什么我的朋友全都这么不正常啊!夏兄,木场大爷是怎么了?”

“京极说,那个笨蛋今天一回归岗位立刻填了携带枪械的申请单,跟警部骗到印章,拿着手枪说要去搜查后就消失得不见人影了,而且上头没对他下什么指示喔。京极刚刚问过他的上司了。”

木场带着手枪?

“所以我说啊,那个上司就是不懂木场修这条汉子!那家伙跟一颗核子弹头没什么两样,让他拿到武器可是真的危险得不得了啊。”

我看夏木津的驾驶才真的危险得不得了。不过话说回来,木场又是打算做什么?

“反正整个事件肯定会在这回落幕了,赶快一点也没什么不好!”

夏木津大声说了之后,又踩紧油门。

可是夏木津高速前往的方向却不是美马坂近代医学研究所。

“喂,夏兄,你要去哪?走错路了。”

“笨蛋,我哪有可能走错路!”

“夏木津先生从来不迷路吗?”

鸟口问。他伸展着身体来忍耐高速。

“当然!”

我们到达的地方看来是小金井。

“好,就是这了。”

夏木津从车上跳下来,跨着大步消失于巷道之中。我困惑了两、三秒后也跟上去。鸟口张着大嘴留在原地。我没追上夏木津,不知道他进了哪户人家里。正当我迟疑半天时,夏木津拉着女人的手从围着黑墙的家里出来。

“走吧,女士出门准备总是很花时间,但不巧的是我正在赶时间。”

“您是、哪位、要……”

“我是侦探,一看不就知道了?”

“侦探?请问、请问要去哪?”

“名字我哪记得啊。反正是要去一间叫什么宫前还是团合坂的奇怪建筑去就对了。总之,木场很危险,妳深爱的那个男人的性命已经有如风中烛火,继续拖拖拉拉就会……”

会死喔——夏木津说。

深爱木场的——女人?

因为要让这女人上车,所以京极堂才不搭的吧。

“木场先生、木场先生怎么了!请问发生什么事了?我会去,我会去的,所以请您别——。”

“详情等妳上车就会有猴子跟小鸟帮妳解说。反正妳不化妆也跟化过妆一样漂亮,用不着不好意思!”

夏木津用力地拉扯女人的手腕。

一个分外皙白的女性被拉了出来,出现在门口。

“啊啊,我懂了,我懂了嘛,请您别再拉了——”

美波绢子!

“懂了就赶紧上车吧!”

美波绢子对木场——?

“啊,这位是小关,然后那位是阿鸟。”

夏木津在介绍自己之前,先急忙为美波绢子介绍我们。

“这位则是事件的核心人物——”

“我是柚、柚木……阳子……”

阳子——没错,不是绢子。绢子是……

绢子?这么说来,京极堂在那时……

——寄件人的名字写的是,美马坂绢子。

记忆混在一起了。

等等,我听到的是,没错,夏木津好象说过……

——母亲也叫做绢子。

母亲。是阳子的母亲。原来如此,那么——

我像是被用塞的一般挤进车里,阳子则被硬拉进前座

她的外表看起来就像个易碎品。

只是,虽然内心十分动摇、十分不安,却没有表现在外表上。

车子再度极为粗暴地急速发动,我们又再次出发。

这次总算——真的是朝美马坂近代医学研究所前进了。

但是——木场——

木场——

木场不知道自己为何会陷入得做出这种行为的境地——当眼前又再次见到那座巨大箱子时,木场思考了一下。

因为迷恋上阳子?或许是如此吧。

因为木场的天性?或许也没错。但最重要的理由是,

——因为自己是警察吧。

要是木场不是警察的话,就不会发生这种事情了。

警察是唯一能合法地揭发他人秘密并予以纠举的特权阶级。

当然,这只限于对方的行为可能触犯法律的情形——

但这个法律也是人订立的,没有绝对。证据就是,所谓正确的事情天天都在变化。在每次的变化中,对于社会或组织而言的妨碍者就会成为法律抵制的对象——也就是犯罪者。说法律的守护者听起来是很好听,但说穿了不过只是替社会打头阵的提灯仆役罢了。

提灯笼的仆役能拿的不只灯笼,还有手枪。

允许配戴手枪的人,在日本国中只有警员而已。

现在木场的胸口藏着这种恐怖的杀人工具,不会受罚。因为这是经过正当的书面申请下获得批准的。不论动机是什么,至少目前的行为并没有违背法律。只要继续收好不使用就没有问题。

但要是木场不是警察的话,不管他是惩奸扬善的正义之士也好,为理想燃烧生命的理想家也罢——仅是持有枪械就是有罪。不管他是用在什么地方,或者根本不用也一样,持有枪械就是非法行为。

因为木场是警察,所以才能携带。

但是,就算木场能携带枪械,那也不代表他就能任意拿来杀伤他人。

表面上枪械对警员而言是护身用的,即便是警员,任意开枪也是有罪。

但在立场上具有杀伤他人的可能性这个事实仍旧不变。毕竟——手枪本来就是为了杀伤他人的工具。

木场恰巧是拥有这种可能性的特权阶级。

要是木场从事其它职业的话,就算以同样方式牵涉于事件之中,也难以相信他会采取相同的行动;同时,就算想这么做也办不到。

明明不管从事任何职业,木场这个人的性质都不会有多大差别。

很多情况下,决定事情的并不是内容,而是外侧。

箱子的存在价值在于箱子本身。

所以木场今天带着手枪来了。

他并非存着要杀害他人的危险想法。而是,手枪乃是木场这个箱子做为箱子的最具震撼力的证明。

战车装甲般的大门。

有如碉堡般可笑的建筑物。

要战胜这个对手,需要有对等的装备。

木场潜入箱子之中。

“潜入?木场先生——为什么?”

“那个没大脑的笨蛋大概是搞错了!不过这一切都是京极太拐弯抹角了,没跟那个笨蛋说清楚。那家伙只是个单细胞,早早说清事实早早让他绝望还比较好!反正本来就跟分尸事件没有关系,让木场受伤又没差。”

“木场先生——会受伤?”

“这不都是妳的错。妳早点告诉他妳的心情不就好了。妳也还没犯太多罪吧?”

“罪——?不,我——”

“木场是个不把话说清楚就绝对不懂的家伙。因为他是笨蛋。妳看是要扮好人还是扮坏人都行,总之把妳的立场表明清楚吧!”

我完全听不懂夏木津与阳子在说什么。

但是至少知道了木场带着手枪潜入美马坂研究所这件事。

到底为了什么——那间研究所里面究竟有什么?甚至不惜全副武装——

到底他的目的是什么!

“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有话要问美马坂,让开。”

甲田站在螺旋阶梯前面,脸上表情僵硬。这个在事件当中完全没现身于表面舞台的技术人员目前正挺身阻挡于木场面前。

“你从何时开始就在这里了?”

“啥?我——在战前就为他工作,早就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那你应该知道美马坂在做啥研究吧。”

“我只是个做机器的技工,没兴趣管别人要拿去用在哪。”

“是吗,既然不知道就让开。”

木场用力撞了甲田一下,老人撞上墙壁倒下。

“呜,干什么!”

没办法像电影那样很漂亮地让人昏倒,但撞得太大力又会害他受伤。木场摆脱甲田的纠缠螺旋而上。

只不过撞那一下似乎还是发挥了效力,甲田追到楼梯的第二段就放弃了。越过接待室的门,朝美马坂房间的大门走去。之前一次也没进入这个房间。木场粗鲁地打开了圣域之门。

——粗鲁一点比较好。

美马坂不在。房间里与楼上相同,只是摆着许多箱子般的计量器。

但是与楼上最大的不同是这里的计量器排得极为整齐。除了塞满了书籍的书架以外,就只有摆在角落床与桌子,一点生活味也没有。

——那家伙在这种地方生活了好几年吗!

换做是木场恐怕连五分钟也撑不下去。这时才发现,那些由缝隙吹入的令人痛恨的冷风原来是必需品。

木场门也不关地朝更上一层前进。

加菜子消失的场所。整整一个月没来过这里。

那不是奇迹,而是魔术。

那么——

能设置魔术机关的人只有美马坂。

——为啥没人怀疑过?

因为没有动机?那只是还没发现而已。

还是受到某处而来的压力?就算有也跟木场无关。

那家伙——是地狱来的魔术师。

“美马坂!”

美马坂幸四郎独自一人坐在四周散乱的箱子堆中。

他看到木场也不讶异。

美马坂静静地阖上台子上的箱盖,看了木场。

“你叫木场是吧?有什么事吗?”

“你不先责问我擅闯房间的事吗?”

“又何妨,就算你来了也对事情没有影响。”

美马坂十分冷静。

地鸣低沉地响着。木场直到此时才总算注意到这股自始便一直听见的声音。

美马坂站起来,面对木场的方向。

他就像是理性的化身,眼神有如爬虫类一般冰冷。

这是木场最不会对付的人种,而且他的等级还远超过了增冈。

“你对柚木加菜子做了什么?”

“治疗。”

“怎么治疗的?”

“要对你说明恐怕得花上一段时间。你似乎连一点医学知识也没有。”

“你把她藏到哪里了?不,她现在在哪里?”

“不知道。因为你们警察没用,她才会遭人绑架,我才想问你们她到哪了。”

“才不是被绑架,是消失了吧?”

“是吗?可是在物理上如此不合常理的事并不可能发生。”

“就是不可能发生所以才来问你。你——其实不知道我跟楠本赖子以及福本巡警三个要来面会吧?批准面会是柚木阳子的自作主张,我没猜错吧?”

“你说对了,我不记得我曾批准面会。”

“果然没错,所以才会发生这种在物理上不可能发生的状况。这就是聪明反被聪明误的下场。”

“很难理解你到底想表达什么。”

美马坂的表情完全没有变化,仅有嘴唇微微挪动。

“我跟你不同,头脑不好,没办法看穿你让加菜子消失的魔术是怎么变的。可是美马坂,我好歹知道你一定有犯下过失。”

木场关上门,箱子盖起来了。

“那时……”

木场回想着记忆。

在记忆发生的地点,回想着那反复过无数次的记忆。

“——啥也没发生的状态持续了近一个星期,加上警察们打一开始就不相信会有人来绑架,所以那时在守备工作上明显地很松懈,连外行人都一目了然。”

“这我一看就知道。如果只是呆呆站着,看门狗还比较有用。真浪费人民的血汗钱。”

“但那就是你的可乘之机吧?”

就算知道没效,木场还是对他恐吓。

“木头人不管有几具结果都一样,没用的人来再多也还是没用。人数一点也不重要。事件发生后才连忙回想便知道,完全没人看守的空白时间实在太多了。那些家伙太多可乘之机了。”

“你对我夸耀自己所属组织的无能又是想干什么?”

“哼。”

木场坐在其中一个比较低矮的箱子上。

“我记得你向警官们展示加菜子的存在是在——消失的三天前。我一开始不知道,后来才听说加菜子动过大型手术。那之后就一直谢绝面会,没人能见到她。你其实是——为防万一才禁止别人面会的吧?算了,反正就算不禁止,大概也没人想进去里面。”

“看不出来你说话居然这么拐弯抹角,想说什么你就直说如何?”

“我是在说,你应该——里面动了什么怕被人看到的手脚吧。”

“为什么?”

“只要禁止进入房间,警员们便无从得知加菜子是在何时、如何消失的。能看到房间里面的人只有你而已,发现加菜子不见的也一定是你。因此加菜子消失的时刻肯定是在诊察到下次诊察之间。一切都在你的策划之中。不管在什么情况下,只要在诊察到诊察之间,选定警员们最疏忽的时刻当作绑架实行的时间即可。只要设定好发现的时间,绑架的时间就由警察们来决定——这就是你原本的计画吧?你们事先决定加菜子消失的时间,然后你为了实行计画准时登场。只是——你不知道在那之前,我们恰好刚目击过加菜子——”

美马坂的表情没有变化。

“——因为不在计画之中的访客,在发现被绑架时间的不久之前亲眼见过加菜子,导致能实行绑架的时间变成只能限定于极短的时间内。从确定还在到确定消失之间只经过了数分钟。事情超乎了意料之外,加菜子的绑架变得在常识下绝对不可能成功实行。加菜子变得不像被人绑架——而是怎么看都像是消失了——”

“这——”

美马坂以他金属般的低音很有力地说了:

“这又有何意义?你们确认了存在,我确认了不存在,这两者的间距很短——你想说的不就只有如此?这样就能怀疑我牵涉其中,你的思考未免过于跳跃了吧?况且就算真的有人真的订立了这个计画并付诸实行,我也不认为这种程度的意外就是致命的瑕疵。”

“是吗?想伪装成不可能发生的犯罪通常是失败之作。就算订立这样计画也没有意义。绑架是可能的犯罪,但消失则是——不可能的。”

“你表面看起来虽然很粗莽,骨子里倒是很讲逻辑。但消失与绑架的差异仅存在于言语层面上,是认识上的问题。在眼前有如一阵烟般消失倒还另当别论,就算只有几分钟,只要是观察者视线曾受到遮蔽,现实上就该考虑那段时间中受过了某种处理。不这么想却使用消失这类物理上不可能发生的言词来形容,这不过只是现实逃避罢了。”

美马坂像是要威吓木场般挺直了腰杆子。

“有人计测过所谓常识下的犯罪是几小时到几分钟吗?重复进行足以采取平均值的实验,观察这个犯罪超脱了平均犯罪时间多少,在机率性有多低——至少担任犯罪搜查的负责人应该先以这种科学精神来思考、发言才对吧?这个时代没人会接受只凭印象的批评,你懂吗?木场。”

“谁管那么多。”

美马坂似乎有点讶异。

“老子可没打算听你演讲。我想说的不是这些。不管在啥情况下,加菜子肯定是在极短时间内受过某种处理,这点小事我当然知道。我不相信道理的同时也不相信奇迹,管他合常理还是不合常理,肯定有人干了这件事。要说这是不可思议还是合理,就像你说的,是知道这件事的人的主观认识的问题。但是——”

木场勉强盯着美马坂的眼睛说:

“——干

法又另当别论了。没有人能因刻意伪装成不可能犯罪而获得好处!如果是耍些例如想尽办法要嫁祸给他人或伪装不在场证明之类的小手段我还能理解,只有侦探小说家才会高高兴兴地设计出密室杀人或消失的人这类彷佛恐怖故事般的犯罪。这类不可能犯罪通常是小手段失败了才偶然形成的,是失败的犯罪。所以要还原失败前的情形才能找出凶手。这个事件中,只要实行成功的话,你就具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

“你真愚蠢,就算如此——即使犯罪失败了,我不也还是拥有完美不在场证明?”

“所以才说这是失败的。”

——没错,大大的失败了。

“你的计画失败了,连你以外的嫌犯也被排除了。在场全体,不,包含了外来者,全部都有了不在场证明。失去了外来者混入的空间,所以魔术才会变成了奇迹。”

“原来如此。不过你似乎已经一口咬定了我就是犯人?”

“对咧。”

“根据什么?”

“没有。”

“哈!”

美马坂眉间的皱纹皱得更深了点。

“招引计画之外的访客,打乱全盘计画的人是阳子,所以她不可能是犯人。警员与石井等小卒根本无须一提。能进行犯罪的只剩下能自由进出加菜子身边的你而已。要什么时候让她消失,什么时候让人发现,你都随心所欲。”

“正确说来发现者并不是我。”

“须崎死了。”

“你想说是我杀的吗!”

美马坂第一次发出带有情感的声音

“须崎是最理解我研究的人,同时也是唯一的后继者。失去他之后——你知道我每天有多悲伤吗!除了他以外,没人能托付后事了!将来也没机会碰上须崎这样的人才,你知道这有多么绝望吗!为什么我必须干出这种事来?”

“为了研究吧。”

“什么?”

“你为了自己的研究啥都干得出来,难道不是吗?”

“什么意思?”

美马坂急速地冷静了下来。

“我一直在背后的焚化炉附近看守,一整天有空就去那里绕。被我发现了咧。那附近埋了大量骨头。”

“那又如何?”

“那个形状说是野兽也太奇怪了。看起来也不是啥小型生物。”

“看来你对动物学与解剖学都完全无知。那是猴子。大型类人猿的骨头。用在动物实验上,死了所以焚化埋掉。”

“我听说你们会偷偷搬野兽进来,但并不是只有野兽吧?”

“你、你想说什么。”

“你其实是拿人体当作材料进行创造人造人的研究吧!”

“你、你在说什么玩笑话。现实可不是骗小孩的空想小说,你的科学思考力真是无止尽的低落!完全缺乏医学知识!完全缺乏常识上的判断力!”

有如京极堂会说的话,这种程度木场早听惯了。

“你在念什么咒文?对我没效的。”

木场站起来向前踏进一步,近距离瞪着他的脸。

“你到底把加菜子用在什么地方上了?其它女孩子又用掉了什么部分!”

“莫名其妙,我听不懂你到底在说什么!”

“你被学术界放逐不就是因为在进行不死研究吗?这栋建筑物是前帝国陆军的设施。你在这里创造过杀不死的人造人!用人类作为实验材料,真叫人寒毛直竖咧。不管是加菜子还是赖子,全部都被你用在实验上,切割成碎片,重新组合!”

美马坂失去了表情。

接着——

他笑了出来。

这个男人也会笑吗?

“木场,我真佩服你的无知,我想都没想过会受到如此愉快的怀疑。你懂吗?人类的身体不是黏土工艺品,可不是能够拿来剪剪贴贴的啊。”

“普通人或许是做不到。”

美马坂倏地收起了笑容。

他看着木场的眼,木场已不再回避他的视线。

“活体姑且不论,能从尸体移植的器官只有角膜而已。角膜移植的技术在二十年前就已陉发明了。”

“谁说是尸体了?尸体能用的话,用不着去杀活人,早听说就有人在买卖。你使用的不就是从活人采取的活体吗?”

美马坂显得有点慌乱。

“木场。”

接着毅然地说了起来:

“五十年多以前,有个叫做贾布雷的医生试图进行异种移植,他将山羊或猪的脏器移植到人类身上,但失败了。那之后,人体器官的移植技术上碰上了巨大的障壁。就是抗原抗体反应,也就是免疫系统。”

除了下颚以外,美马坂一动也不动。

“人类有所谓的免疫系统这种机能,就是当异物入侵身体时予以排除的性质,跟你们警察很相像。为了维持生命,免疫系统会排除不适宜的东西,是人体中的警察。”

木场闭嘴,先让他尽情地讲。

“这种免疫系统远远胜过现实中的警察组织,极端规律能干且勤勉,绝不会随便打混。大抵的异物都会遭到排除,可说是生物在生存上所不可或缺的性质。是生物在进化过程中获得的了不起机能。但是,”

他的眼有如爬虫类,无法看出情感变化。

“例如说移植他人的内脏器官时,对生体而言移植进来的部分是异物,会被当作是抗原。不管拥有多么优秀的机能,就算那能补足自己欠缺的机能,只要是外来的器官全部会予以排除。不兼容,会产生拒绝反应,就算是血肉相连的亲兄弟也差不了多少,只比外人的器官好一点罢了。虽说抑制这类拒绝反应的药物已经在开发了,但我还未听说完成呢。且除了动物实验以外,以当今的医学水准,连一颗肾脏也移植不了,就算成功了也活不过几天。想要根绝拒绝反应就必须在基因层级上做调整。我——过去曾提倡过,但没人理睬。现在这种技术连实验阶段都还没达到。”

“那又怎样?你不就是因为没人办得到才要实验的吗?只有你才办得到所以你才做的,不是吗?”

美马坂以侮蔑的视线看着木场。他的表情、姿势都没变过,但在木场眼里就是有这种感觉。

彷佛在证明这个感觉一般,美马坂以很不屑的语气说:

“愚、愚蠢至极!你是真心说我是分尸杀人事件的犯人吗?而且还是趁活着的时候进行实验?你是认真地在想这些事吗?”

“当然是认真的。”

“可是我昨天看到报纸,上头说前天或大前天时已经找到了剩下的遗体,并且真凶也确定了。”

还在装傻。

木场又更进一步逼问。

“被警方当作犯人的那个男子已经死了,被人发现他在这附近遭到分尸了,昨天晚上的事。我记得你出门买东西恰好是昨天下午。”

“——你想说什么?”

“尸体并没有全部找到,少了一具。不,把加菜子也算进去的话是两具。不,扣掉手脚的话应该是一具半吧。要创造一个人可说十分足够了。从五个人身上自由采下想要的部位,把多余的部分凑一凑不就刚好四人份?”

“愚蠢,又不是拼图游戏!只要稍微调查过,任谁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还是说凭日本警察的科学力连这点事情也不懂?你们的法医难道还在读《解体新书》吗?”

“住嘴!”

不知不觉间,木场已经来到美马坂面前。

“我昨天看到你开卡车运送布包进来这里,那是什么?”

没有回答。

木场伸手进军服的胸口内部。

“我看你连一点罪恶意识也没有吧?说啥为了学问为了研究为了科学进步医学发展,啰唆死了!切割别人家的女孩,你真的觉得很快乐吗?很幸福吗?很满足吗?喂!”

木场揍了附近的箱子一拳。

“住、住手!”

美马坂狼狈起来。

到底是要木场别再说了还是心疼机器,木场就不知道了。

“就算你很有学问,自以为了不起的讲一堆话,对我来说都是个屁!你的话根本传达不到我心里。难道你就没有好痛、好痒这种话吗?像啥悲伤或痛苦之类的。”

“说啊,说你很害怕。”

枪口抵住美马坂的额头。

“混、混蛋,快、快住手。我不能因为这种没有道理的理由死掉。”

“那就快说,全部老实招来,既然我的话是错的你就快纠正我啊,用我——用我能够接受的理由说服我啊!”

“——”

美马坂停止眨眼,换上了爬虫类的眼神。

他没有怕得逃跑,是胆识过人的缘故吗?不是,是因为他很理性。他认为警察不可能没有理由袭击一般市民。净耍些小聪明。

“柚木阳子至今仍相信加菜子会活着回来。听说楠本赖子的母亲疯了。至于其它女孩子的家人也差不了多少。一家离散、入院、破产……当然你才不管这些,反正个人有个人的人生,所以只要跟自己无关,别人是死是活都无妨。但是既然已经扯上关系的话,不管是你是我都有责任,别想耍赖说自己跟事件无关!快——”

木场拉动后膛,子弹被送入膛室之中。

“这个故事的结局,你会怎么撰写?”

准星瞄准之处是美马坂的脸。

美马坂紧抿着嘴,全身僵直。

木场的手指靠在扳机上。

这个房间里只有他们俩,没别的人。

枪声大概传不到楼下吧。

木场对这个男人处于绝对的优势。

现在的话,能够杀死这个男人。

可能杀人的状况降临在木场身上。

杀人是非常简单的事,只要稍微弯曲一下右手食指的关节,命令肌肉稍微收缩一下子即可。跟搔鼻头的痒差不多,有如痉挛一样。

木场并不恨美马坂,也完全没打算杀他。手枪并不是为了这种事情才带来的。更何况,木场一点也没有理由杀害美马坂,相反地,如果他死了反而很伤脑筋。

但是,这些事都已经无所谓了。

过路魔,无时不在,无处不在,

在食指上,多施一点力气的话,

施一点力气

“没力气的车子是废车!”

夏木津大叫。

“冒牌货毕竟是冒牌货!阿鸟,这辆车真是中看不中用耶!”

方向盘摇摇晃晃地振动着。

阳子缩着身体。车窗外的田园风光,与现在的阳子一点也不相配。据增冈所言,阳子的年龄是三十一岁,跟我一样大。但是我怎么看也看不出来,就连坊间以为的二十五、六岁都不像,看起来只像个刚过二十的小女孩。但是这个肤色透白的女孩与楠本君枝相同——都是为人之母。君枝现在怎么了?我很担心那位不幸的母亲。

“夏木津先生,在前面转弯!”

“我才不听你这个认不得路的路痴指示!”

夏木津弯进了那条小径,接下来就是笔直的路了。

“就是那栋!”

“喔喔,就是那栋四四方方像块豆腐的建筑物吗!”

“夏兄,快减速!”

“我没空管这么多了,小心自己脖子!”

果不其然,没办法完全停下来。

赤井先生制作的达特桑跑车型改造车大幅向右转弯,但没有完全弯过去,与美马坂近代医学研究所的大门相接触后总算停下来。

美其名为接触,其实就是冲撞。

“你、你开车太危险了吧?”

“喂,妳没受伤吧?我们快走吧!”

夏木津半开半踹地打开门,先让阳子离车。

阳子的表情因恐惧而显得僵硬。坐在前座的她想必有如身处活地狱之中吧。

“好,我们走吧,希望妳最重要的人还活着。”

建筑物的坚固大门的合叶部分被撞坏了,开了一半。

脸色很差、像快昏倒的鸟口要我快点下车。我完全忘了要跟在那两人后面。

这栋建筑实在是相当奇怪,走廊只有一条,此外就只有两旁的铁门而已。前面已经看不到那两个人。我的脚好象没力了,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很快就被鸟口追赶过去。不管是气力还是体力都比不上他。

尽头是电梯,右边则是螺旋阶梯。

一个中年男子蹲在螺旋阶梯的旁边。我们通过面前时中年男子什么也没说,只是茫茫然看着楼梯。

我跟在鸟口后面。木场人似乎在三楼,门开着。

夏木津,阳子,跟木场。

那个人就是美马坂幸四郎——吗?

木场穿著军服握着手枪。

七年前的那个南方丛林一样。他打算干什么?这栋异常的建筑物,对他而言跟那个可怕的战场相同——是这个意思吗?

在我们到达前,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现场的气氛的确非比寻常。

直到夏木津打开门之前,这座密室中放射出来的不寻常的紧张感涨满了整个房间,几乎就要破裂。现在一口气被解放开来,这两个男人都变得恍惚起来。

木场与美马坂的额头沾满了汗水,闪闪发亮。

夏木津走向木场,揍了他一拳。

“大笨蛋,适可而止吧。”

木场没有响应,取而代之的是闪动他的小眼睛不住地看着阳子。

阳子的视线投注在木场——背后的,

美马坂身上。

“礼、礼二郎,你、怎么……”

木场大口喘着气。美马坂一口气松懈了下来,沉坐在椅子上。

“你们到底是谁?快、快点把这个人带回去。这个人——疯了。”

美马坂的呼吸也很急促。我对美马坂的第一印象是聪明且理性,充满科学家的风范。原本一直抱着怪物般的印象,所以见到本人时反而更觉得正常。

“啊,总算见到本人了。我在意你的长相在意得不得了。每个家伙都带着你的影子,害我觉得恶心死了!这下子总算畅快了。”

“你在说什么?你也是刑警?为什么会带着——那女人。拜托你快点把这群人带回去吧。”

美马坂擦着额头上的汗水说。

“真可惜不能如你的愿。再过不久我朋友就会来了,我们已经约好要在这里会合。还有,我这个人才不想从事刑警这类充满暴力的工作。看也知道,我是个侦探。附带一提这个人是小说家,另外那个则是办杂志的!”

“侦探?侦探又是为了什么得在这里会合?”

“今天再过不久——为了终结一切故事,某个阴沉的家伙就会到来了。”

那是我的小说中的句子!

“故事?”

“你的、这个女人的、还有这个笨蛋的故事。很快就到了,请等一下吧。”

美马坂感到困惑。理性越强的人越苦于应付夏木津的言行。

“喂,你也该把那把丑陋的机械收起来了吧。木场修,让你拿着这种东西肯定不会有什么好事。还是要我帮你把这个弄坏?”

“说的——也是。”

木场老实地收起手枪。

电灯啪擦啪擦地闪烁,电力供应不安定吗?

美马坂不安地抬头看着上面。

静寂,不,这是什么?这股有如地鸣的机械声是?头脑好象变得一片模糊。

听说持续一段时间听着超出听觉所能捕捉范围外的重低音后,判断能力会变得显著低落。

难道不能关起来吗?

美马坂静静地说:

“这场闹剧打算上演到何时?我有必须做的工作,你在等的人又是何时会来?”

机器声令我烦躁不安,难道不能关起来吗?

美马坂比我更烦躁。

“啊啊,为什么!为什么你们要妨碍我!我该去——”

“看诊的时间到了吗?教授。”

京极堂——

黑衣男子站在入口。

京极堂总算到了。青木跟在他身旁。另一个人是谁?此外还有一个警员。

“中禅寺——你来做什么?”

美马坂静静地对他威吓。

“来向你打招呼的,教授。你现在能肆无忌惮地为所欲为,一切都是托我之福,希望你能先向我道谢哪。”

京极堂照例作那身驱魔时的打扮。

这里对木场而言是战场的话,对京极堂而言就是——

“我今天,是来驱除魍魉的。”

黑衣男子说。

“魍魉?你在说什么。你还是老样子只靠一张嘴皮子就想游走天下吗?”

“但要不是我这张嘴皮子,你的项上人头早就飞了。只不过现在我后悔了,当初不该为你辩护。要是当初你因骗术被人看穿而遭放逐,至少现在也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京极堂说完,环顾房间。

我受到影响,也跟着观察起来。大大小小的机器有如墓碑。

木场没说错——这个房间就像个坟场。

阳子看着京极堂,她看起来似乎异常的害怕。而我——老实说则觉得有点安心。京极堂看着木场时不知为何稍微瞇起了眼。

“太慢了。京极,我们很快所以赶上了!好,要做什么就快做。要驱除魍魉就快驱除。用不着顾忌木场!”

夏木津说完露齿一笑,接着说:

“到时候这个笨蛋就会切身地体会到你的亲切!”

京极堂也微笑了。

“魍魉是不着边际的怪物。掐住头,尾巴就溜掉,抓住尾巴就断尾逃跑。越知道魍魉你就越不懂牠。所以要驱除就得将之整只吞下。”

“中禅寺,你说什么我听不懂。现在的我没有时间听你的长篇大论,你已经严重妨碍到我了。快回去吧。”

美马坂很不愉快,脸颊不住抽动。

“教授你死到临头还不死心吗?我原本想说,如果你的态度很合作,我就尽力不张扬地乖乖离去,看样子想这么做也不成了。我自己倒是没关系,但其它人可是很困扰的。”

“其它人?这些人跟我又有何关系?”

美马坂带着无法理解的表情看了全体人员。

“演员总算到齐了。教授,因为你的行动,使得在场的所有人都受到魍魉所书。美波绢子——也就是柚木阳子、侦探夏木津礼二郎、事件记者鸟口、柴田财阀顾问律师团的增冈先生。”

这男人——原来是增冈吗?

“警员福本、警视厅的青木、木场修太郎。以及另外一人。”

另外一人?

另外一人是指我吗?

“——啊,我忘了关口。接着,我事先警告你,警察们——”

京极堂看着青木。

“除了青木与福本以外,外面也有许多警员待机。”

外面有警察?

“我想——是用不着担心你会逃亡,但也不得不防会有人来救你。所以教授,请你最好别轻举妄动。”

“我不懂,中禅寺,听你这么说来,在场的不是刑警就是侦探或律师,可是我的行为跟犯罪毫无关系!”

“真顽强哪。你的确是没做出什么抵触法律的行为,所以警察无法惩罚你。但是你的患者却是杀人犯——”

——患者?

“警方——想要带走那个人。”

美马坂瞪着京极堂。

“你要我——把患者交出来?我办不到,事关他的性命。”

实在很难理解。

“喂,京极堂,哪里有患者?二楼吗?那个患者是真正的犯人吗?”

“关口,你错了。我看你身上的魍魉果然是最大的一只。仔细一想——你的症状最严重。”

这又是什么意思?至少我自认是在场的所有人当中与事件最没有关系的。

美马坂神经质地彷佛在看着脏东西般盯着京极堂不放。

“总之别阻挠我!而且你又从什么时候开始帮助警察了?这是游戏吗?就算我的患者可能跟犯罪有所关联——也跟你没有关系!”

“我——对犯罪一点兴趣也没有哪,教授。我的职业不是侦探,而是驱魔师。情势所逼,我必须替在场全员驱除魍魉。我原本打算一一进行,但是失败了,魍魉似乎必须得一口气同时驱除才行。手段可能粗暴了点,但也顾不得那么多了。阳子小姐。”

京极堂叫了阳子。

阳子依旧以畏惧的眼神看着这名黑衣男子。

“对妳来说或许有点痛苦吧。另外——”

京极堂看着木场。

“大爷也一样。”

“少瞧不起人,京极。”

木场说完坐到箱子上。

“我不知道魍魉是什么。你还是老样子,老说一些让人听不懂的话。中禅寺,我再重复一遍,我很忙,我不想听你最擅长的长篇大论。”

美马坂意兴阑珊地说完,开始调整起身旁的某个装置。

美马坂对京极堂,以及京极堂对美马坂,他们彼此对彼此都很熟悉。

一看美马坂开始工作起来,我们这几个纷纷在椅子上或计量器上坐下。

接着,京极堂总算开始说明这漫长事件的“终结”。

“开端,我想是从阳子变成美波绢子的时候开始,是吧?”

阳子没有反应。

“经历与柴田弘弥的私奔之后,靠着柴田家细水长流的援助过活的阳子小姐在意想不到的机会下成了银幕的明星。事实的情况与脍炙人口的说法差不多相同,所以我相信站在那边的福本警员以及身为美波绢子热烈影迷的木场刑警比我更熟悉才是——”

阳子很惊讶地看着木场。福本也一样。木场摆出大佛般的扑克脸侧过头去,表现出一副“随你们讲吧”的态度。

“后来,女演员美波绢子的人气越来越高,不过柴田家对这件事情并没有表示什么不满。或许是因为柴田家认为——一旦有名的话,阳子小姐自己也不想与丑闻扯上关系,相信会更加严守秘密;抑或是反正弘弥先生人也死了,其实早就无所谓了?”

“两种都有。耀弘先生很讲义气。其实在弘弥先生去世时,及阳子小姐已经在女演员的事业上成功、甚至获得生活上的安定时,甚至更早以前的阳子小姐的母亲绢子女士去世时,都有人建议过应该停止对她的经济援助,但耀弘先生全部驳回了。因为他很顽固地坚持——早就说好要援助到加菜子十五岁为止。所以说耀弘先生自己还曾以为——阳子小姐是故意选择这一行来表示自己绝对不会暴露秘密的决心。但话说回来,当时的柴田集团的基盘并没脆弱到会被这么点丑闻击倒,底下的人也的确觉得无关紧要,这部分也的确是事实。”

增冈非常快速地说。但话又说回来,京极堂为什么要带这个人来?是为了让他说这段话吗?不——京极堂刚刚说增冈也受到魍魉的影响,但是在我看来实在不觉得如此。

“原来如此。所以说当时,柴田家与阳子小姐之间会产生争执的要素已经不存在了是吧?但是,如果仅仅是演出两、三部电影还无妨,但美波绢子似乎变得太有名了点。”

京极堂接下来看着阳子。

“妳的人气急速上升。妳的脸不只在银幕出现,也频繁刊登在报章杂志上。接下来,妳还获得主演一流制作的大卡司电影的机会。结果,有个人注意到美波绢子就是柚木凉子——”

阳子静静地忍耐着。既不悲伤,也不痛苦。

“那个人,就是须崎对吧?妳被须崎勒索,后来还为了逃避他而离开演艺圈隐居起来。”

“京极,为啥须崎会在这里出现!”

木场怒吼。

“因为须崎知道‘秘密’,而且他知道美波绢子的真实身分就是原本行踪不明的阳子,所以才会来与她接触。目的是为了钱,或者是——”

京极堂故意不把话说完,大概想说“或者是为了身体”。

阳子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就算这是事实,她也不可能回答吧。

木场瞪着墙壁,接着小声地说:

“原来右太卫门是——须崎吗?”

京极堂确确实实地听到木场的这句话,接着问阳子:

“他是不是对妳说,如果不听他的话就要让加菜子知道秘密?”

阳子还是一样低着头回答:

“——是的。”

面对着墙壁的木场听到这句话,突然不高兴地大声吼叫:

“勒索的内容是什么!京极,你快给我说出秘密的真相!”

木场砰地用力踏了地板。但是他激动的情绪却轻易地被京极堂否决了。

“时机尚早,凡事均有所谓的顺序。”

京极堂——并不是来解开事件真相的。果然,他是想用灵媒的方法论来为我们除去魍魉。他曾说过,刻意操作情报公开的顺序才是灵能的秘诀。

顺序才是最重要的——他说。

黑衣的阴阳师转身朝向白衣的科学家。

“美马坂先生,我记得须崎在你身为帝大教授的时期已经是你的左右手。这位须崎先生,如同阳子小姐所言,是位卑劣的勒索者。你长年雇用这名男子当作你的心腹——现在听到真相,难道什么感想也没有吗?”

“中禅寺,你别老问这些愚蠢的问题。我认同的是他的灵感、技术、知识与理解力。至于须崎是不是勒索者,是不是性格异常,这些问题并不影响他作为科学家的资质。”

美马坂的语气没有变化。京极堂走到阳子面前停下。

“阳子小姐,妳听见了他说的话了吗!美马坂幸四郎就是这种人,妳也该由这个男人加诸于妳身上的莫名其妙的诅咒中解放出来了。还是说,就算如此妳也没有意思离开他的身边吗!”

什么意思?我好象能懂他所说的意思。

是——

“您——全部都知道了吗?”

“当然。我尽量努力不说出口来解决事情,但很遗憾的,这已经是极限了,死了太多人了。”

阳子的脸色越发惨白,反射着萤光灯的蓝白光线,肌肤看起来就像刚羽化的蝴蝶般半透明。

木场看着这只蝴蝶。美马坂将嘴巴抿成一字形看着京极堂。

阳子——绢子是——绢子——对了……

“原来如此!阳子小姐是美马坂教授的女儿嘛。”

我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

“什么!”

木场大喊一声,随即又陷入沉默。

京极堂以一副无奈的表情看着我。

“真的吗!这是真的吗?美马坂!”

木场怒吼。

美马坂没有回答,而是冷冷地瞪着京极堂。阳子则只是默默地忍受着。

自见到这名女子以来,就一直觉得她好象在忍受着什么。

增冈快步走向京极堂。

“中禅寺先生,请问这是事实吗?我的组织也针对她调查过很久,最后还是查不出她的底细。你又是如何得知这件事的?”

京极堂瞄了我一眼,说:

“增冈先生,很遗憾的,这是事实。”

美马坂硬挤出声音说:

“中禅寺,你——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美马坂的表情变得十分凶恶,但一点惊慌失措的样子也没有。我想这件事情就算被知道了对他而言也不痛不痒吧。况且阳子就算真是他的女儿,这件事情也成不了勒索的材料。我说出口后才发现,这件事只是我们不知道的事情,算不上什么“秘密”。

京极堂回答:

“很简单哪,教授。因为我早就知道了。你不记得了吗?在决定这间研究所是否该继续维持下去的那天晚上,你曾经跟我聊过你的私事。”

“嗯,我还记得。但我记得我并没有——告诉过你妻子与女儿的名字。”

“教授,信封上面不会只写收信人的名字而已,还有寄信人的名字吧。”

“那种地方——你看到那种地方上的名字,而且还一直记得吗?我只是拿在手上,甚至还没递给你看——”

“但我就是记得。所以说人永远不知祸从何降,今后务必小心谨慎为上。”

京极堂说完,转个一百八十度面对我。

“好吧,多亏这个疏忽者搞乱了顺序,虽不情愿,但我的工作也多少变得轻松了点。阳子就是被美马坂拋弃的女儿,须崎当然见过她。但是这种事情并不足以成为勒索材料。”

“当然。”

增冈立刻响应。我简直就是个小丑。

“不过这就是‘秘密’的伏线。阳子小姐应该就是此时向须崎问了这里——美马坂近代医学研究所——的住址与电话号码的吧?”

“——是的。”

阳子似乎已经做好心理准备。这个纤细的女性是否能忍受接下来将一一进行的“秘密之洞悉”呢?

“须崎拿来当作勒索的材料的真正的‘秘密’——”

“中禅寺,住口!”

美马坂简短地责骂。

“中禅寺!够了吧,接下来我——”

“这件事,与加菜子不是柴田弘弥的孩子一事有很大关系。”

“——是的。”

“你说什么!这是真的吗!”

这次换增冈慌张起来。

“所以妳本来就是真心地没打算让加菜子继承遗产。”

“——完全没有这个打算。”

“中禅寺!你——”

美马坂不知为何愤怒了起来,因为无法忍受女儿的私生活被人公开吗?

“教授,很难看哪!我现在不得不在这里讲这些原本根本没必要说出口的话,追本溯源都是你的责任啊。”

“你说我又有什么责任了——原来如此,我可不会上当!你这混蛋,想让我亲口说出那件事来。”

“爸爸!”

阳子痛苦地发出声音。有如透过玻璃管发出的声音。

美马坂则作出莫名其妙的表情沉默下来。

那件事是什么?

此时——阳子开口了。

“够了,已经够了吧?我已经——无法忍受了。对不起,爸——爸。我没办法帮上您的忙。”

阳子说完,掩面哭了起来。

增冈毫不留情地接着说:

“妳!阳子小姐,这么说来妳瞒骗了我们整整十四年?不只如此,妳前阵子还表示妳愿意以加菜子代理人的身分继承遗产!太过分了,这是诈欺!”

“非常对不起。一切、一切都是我错,一切都是——”

泣不成声。

增冈听到这里似乎也不忍再多说什么,瞇起眼镜后面的大眼依序看了我们。

京极堂表情严肃地说:

“增冈先生,原谅她过去的作为你也不会受罚的。虽说十四年份的经济支持,总额算起来的确十分可观,但考虑到柴田财阀的规模不过是沧海一粟罢了。请将之当作柴田耀弘先生买梦的费用吧。”

“萝?”

“耀弘先生在死前还一直做着自己事实上已经断绝了的血统仍旧存续下去的梦吧?阳子小姐的谎言可说是赠送给孤独巨人的最后礼物。不过——那足以买下半个日本的财产当然没有必要交给阳子小姐。不只因为加菜子不是弘弥先生的孩子,而且——”

京极堂看着阳子。

“——我想,她也已经死了。”

阳子发出不成声的悲泣。

“反正就算钱交给了这个无欲无求的女性,也只会尽数落入那位先生的口袋罢了。”

京极堂指着美马坂。

美马坂一语不发地瞪着京极堂。

“好了,教授,这么一来你的计划近乎全部都失败了,已经没有隐瞒任何事情的必要了吧。你的实验也到此为止了,快,把患者交给警察吧!”

“你——就是存心想把我当成犯罪者吗?”

“岂是,我这是在防范你成为犯罪者于未然哪。你差点就诈取到天文数字般的研究资金的犯罪,而没经本人同意进行的不必要的外科手术难道就不算伤害罪?若是因此而死的话更不用说,就是伤害致死了。”

美马坂以木场形容的爬虫类般的眼睛看着台上的铁箱子。

“那也就是说,这次的事件——目的原来是为了诈取柴田家遗产吗?”

青木说。

多么典型的动机啊!原来是为了财产。规模虽然不同,但与那些把养育久保的老妇人接回家里照顾的伊势亲戚们在动机上可说如出一辙。但是,京极堂否定了。

“青木,并非如此啊。加菜子如果没遇上那件惨剧,这位女性应该还是会继续拒绝遗产的继承。如此一来,增冈先生终究会放弃的。”

“我是差点就放弃了,但是我的组织并不允许我放弃!还害我不知梦到多少次自己擅自改写遗书,可见她有多么顽固。只不过现在想起来,与其说她是无欲无求,倒不如说是忍耐不了良心的苛责。”

增冈推了推好几次眼镜,讲话的速度依旧快速。

阳子断断续续地开始说了。

“我只是希望安静地——生活。对我而言,这种没有情感起伏的平庸生活,每天重复着相同事情的生活,是无比珍贵的。加菜子跟雨宫虽然是虚假的家人,但经长期在一起,感情就跟真的家人一样——我已经不想再过着充满了激烈生气或深刻悲伤的生活了。爱情不正是在这种不断反复的平凡日子里培养出来的吗?所以,我那时多么希望增冈先生别打扰我们,让我们过平静的生活。”

“我也不是自己喜欢才做的!本来就是妳骗我们才会有这种下场,我是受害者!”

看来这个重责对增冈而言十分辛苦,一副愤恨无处可发的样子。

阳子继续说:

“我当时没想到事情会闹得这么大。提议者是弘弥先生,他很同情我的境遇——我那时既痛苦又悲伤,不管谁都好,只求一个依靠。但是那时——在与弘弥先生相遇时,我的肚子里已经怀了加菜子了。”

“原来妳连弘弥先生也骗了。”

增冈把长期的怨恨全部发泄在阳子身上。木场斜眼瞪他。

“不是的,弘弥先生全都知道。所以——这些、这些全部都是他想出来的。”

“什么意思?”

“他不只同情我的境遇,还在知悉一切之下对我求婚。不,就是因为我怀了别人的孩子才会选择了我。”

“为什么,怎么可能有这么愚蠢的事情!”

增冈的表情很复杂。

“这是真的。弘弥先生嘴上常挂着——祖父是饿鬼、是拜金奴、是资本主义的奴才、我才不认同那种人是我的祖父——等等的话。如果他的意志力更坚强一点的话,大概就会去进行那种运动——我不晓得那叫什么运动——吧。他总是在说资本主义怎样怎样、劳动者怎样怎样。”

原来弘弥是无产阶级运动者?叫人难以相信,我想他一定是那种只会装个样子的假运动家。

“所以他经常夸口要把祖父的财产全部用光,好象真的洒了不少钱。但是他也早就知道祖父的钱怎么洒都洒不完,结果他的行为跟普通的公子哥儿看来也没什么差别。因此他总是被真的具有思想而活动的运动家们瞧不起,又常被想要他的钱的人们利用——我觉得他有点可怜。他是个人很好,爱充面子又倔强,但——非常温柔的人。他曾经对我说:‘让妳肚子里的孩子成为柴田家的继承人吧,让污浊的柴田之血断绝吧。所以,请妳为此跟我结婚吧——’”

“妳说什么!”

增冈叫了出来。

“妳是说弘弥先生为了反抗耀弘先生,企图让妳腹中不知谁的孩子的孩子作为柴田家的继承人吗!多么愚蠢,多么愚昧,我——”

弘弥的想法似乎超出了增冈的理解范围。

“我那时不知道弘弥的话具有多重大的意义,我只是无论如何都想把孩子生下来,所以我需要依靠。当时的我只想着这件事而已。所以当结婚不受认可——这也是理所当然吧——他要我一起私奔时,我也跟着他去了。被抓到后,我就立刻放弃了。之后,我靠着弘弥先生偷偷给我的那笔钱生下了加菜子。我觉得这样就够了。但是——你们并不放过我。”

“为什么?”

木场还是老样子,面对着墙壁说。

“为什么那时妳不说真正的话!妳一开始固执地拒绝援助,却不肯说出加菜子并不是弘弥的孩子。如果妳那时说了真话,就不会有人坚持要援助妳了。”

阳子沉默了一会儿,小声地说:

“就算是谎言,我也希望加菜子能有个父亲。”

“少推托了!”

木场生气了。怒火沉静地,却又很旺盛地燃烧着。

“妳根本就没跟加菜子说过父亲的事。妳果然还是想要经济援助、想要那笔钱吧!老实说啊!”

阳子没看木场,什么借口也没找,老老实实地承认了。

“或许——是吧。您说的没错,母亲生病的负担对我来说太沉重了。说实话,有柴田家的援助,真的帮助很大。所以我——”

“啊啊。”

木场似乎想起什么,愤怒在建筑物的振动中被打散了。

“妳也再三对我强调过,自己是说谎者嘛——”

木场再度回归沉默。

“美马坂。把阳子小姐——妳女儿追到这种地步的人就是你自己,你真的没什么话想说吗?”

京极堂瞪着美马坂。我不懂他的真正意思。似乎还没轮到说明的顺序。

美马坂笑了。

“中禅寺,你的兴趣也真低级,在这种场合到处挖人隐私又能怎样?穷极无聊。”

下一瞬间,美马坂又回到严肃的表情。

“那如果我说:‘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拋下患了不治之症的绢子让阳子照顾’,你就满意了吗?增冈,中禅寺说责任在于我,那么你要责备就责备我吧,如果你要我们还钱,那我就还吧?”

他不是真心的。美马坂说这些根本不带半点真情。

增冈也听得出来,和木场一样故意不朝向他,反唇相讥。

“我不相信你有能力偿还。难道你要卖掉这间研究所?做不到的事就别夸口

吧。只不过——”

增冈接着看着阳子。

“——只不过难道妳就不能处理得更完满一点吗?要说真话还是说谎话都行,不管采取哪种方式——都有更好的处理方法不是吗!”

阳子的视线缓缓地由地板移到木场身上。

“木场先生也——对我说过类似的话。她说要是当初我肯撒一些谎,让事情完满结束就好了。”

木场没有动静。

他正感受到阳子投注在他背上的视线。

“但是,我再也不想撒新的谎了。我们的生活原本就建立于谎言之上,在谎言上堆积谎言——只会让我觉得更痛苦而已。但是——虽然我什么也没对加菜子说,但我想那孩子知道我是她的母亲。那孩子只是什么都没说而已。”

木场宽广的背变成了银幕,阳子在其上投影出自己的回忆。

“总之,我什么也不想对加菜子说。所以增冈先生说想跟加菜子直接谈时我无法答应。但是我也害怕——如果真的对增冈先生说加菜子其实不是弘弥先生的孩子的话,他会要我偿还过去支付的援助费。对现在的我而言,真的没有能力偿还。所以只好采取这种模棱两可的态度来回答。我在经济与政治方面很无知,没想到柴田耀弘这位先生是如此了不起的人物。所以我想,只要继续拒绝的话,总有一天增冈先生会放弃的。”

“柴田对社会的影响力,我跟妳说过上百上千次了!就算妳不说谎,解决方法也有很多种。如果妳向我坦承加菜子不是柴田的血脉的话,要我帮多少忙我都肯啊!不过只是小事罢了!”

增冈似乎非常不甘心。

“妳为什么不肯剖心交腹与我商量!我真的就那么不值得信赖吗?妳——妳明明连雨宫那个落魄的家伙都愿意相信!我看起来就那么像凶神恶煞吗?真丢脸。”

这是真心话。增冈本来就不是什么坏心眼的家伙或冷血动物,只不过有点笨拙而已。他正为自己无法传达真心想法而感到懊悔。

木场背对着增冈说:

“增冈,言语这种东西分成两种,打得动人心的跟打不动人心的。不管你心中真实的想法是什么,你的话很难打进人心里。”

增冈头也不回,无视于他的发言。

京极堂继续说。看得到事件全貌的人只有他,没有其它人能主持这个局面。

“总之,为了让加菜子避开连夜来访的增冈先生,妳不得不半强制地让加菜子外出。虽说加菜子已到了上中学的年纪,家里为了什么而争吵我想她多半看得出来。还好加菜子自以前就喜欢在夜里散步,所以也不怎么觉得痛苦。”

阳子怀念地抬头看着虚空。

“那孩子真的是个好孩子。我真的不懂她为什么能如此无忧无虑地成长呢?但是,我也知道那只是在我面前拼命装出的假相。那孩子很辛酸,很痛苦,心情很扭曲。我什么也不懂,但雨宫就很了解加菜子的事情。听说在我开始当女演员时,她几乎每天晚上都会散步,在我辞去工作后也仍没有停止。但是,反正她也没学坏——所以我就默认了。”

阳子的语气带着哀愁,内在的现实在说出口后变成了故事。她有如刚羽化的蝴蝶,就像是介于美丽与丑陋、幽雅与孱弱中间的女人——

京极堂继续进行“秘密的洞悉”。

“同时,恰巧在这个节骨眼上,妳的消息被刊在糟粕杂志上了。”

“嗯——”

木场有所反应。

“须崎再度以恐吓者的身分来到妳的身边。只不过他没先找到妳,而是先碰上了加菜子。”

“我想——应该就是如此。”

原本处于怀旧气氛中的阳子表情逐渐换成懊悔的样子。

“秘密的真相被加菜子猜中了,她深深地受了伤,并试图离家。只不过,她应该曾对雨宫说过目的地。”

“你为什么知道?”

京极堂没跟雨宫接触过。当然我们所拥有的关于雨宫的情报都是由木场、阳子及增冈而来。我想他们一定没人知道这件事。

“待会儿就知道了。”

京极堂接着说:

“加菜子邀了一样在家庭方面有严重问题的唯一朋友——楠本赖子一起离家出走。然后——在赖子的手中——变得半生不死。”

“什么!京极,你……”

木场听到之后忍耐不住回头过来。他的表情有如幽魂——这么形容似乎好听了点,总之是非常憔悴且面相凶恶。这是当然的。我跟鸟口与青木听到结论时不知有多么动摇。没有证据与动机,真的能让人信服吗?

“正是如此哪,大爷。这个事件就是如此。恰巧碰上那种状况来临的赖子将加菜子推下月台。”

第一事件,加菜子杀害未遂事件——

木场的脸上失去了张力,变成一副难以理解的表情。

“原来——如此。”

木场似乎很快就理解了。反而无法理解而惊讶不已的是增冈。

“什么,是那女孩!那……个……”

“原、原来是这样吗!呜呜……”

福本警员捣住嘴,泪盈满眶。

“原来楠本同学才是——犯人?加菜子原来不是自杀吗——”

说出犯人名字时,阳子讶异得张开嘴。阳子对赖子难道没有憎恨情感吗?还是说——要从惊讶转为憎恨需要一点时间?

“要自杀的人不会告诉家人他正要前往的目的地。也不像有经过伪装。那么是否是在中途改变主意了?——那至少也会等到达目的地再自杀吧?在出发前的月台上改变主意是很少见的。”

事情太出乎意料,木场有气无力地说:

“她们说要去看湖,不过没跟我说为什么要去。”

“加菜子告诉过雨宫这件事情,而且雨宫——应该也知道目的地。加菜子并没打算去多远的地方。加菜子顶多只是——想去相模湖罢了。”

“相模湖?”

好几个人异口同声地反问。

“不是狭山湖也不是奥多摩湖,而是相模湖。”

地鸣的声音扭曲也似地摆荡起来。瞬间,萤光灯一闪一闪地明灭。

“但加菜子没死,她只是受了重伤。正常而言,这么重的伤肯定没救了,阳子小姐与加菜子的悲剧在此就该落幕。但是布幕并没有被放下,因为阳子的父亲是——美马坂幸四郎。”

在场的全体人士此时都朝美马坂方向望去。

“接下来要换你来说明吗?教授。”

“不巧我是科学家而不是你这种诡辩家。只不过,不管你如何卖弄口舌揭发我们的秘密,我也不会受到问罪。就算刑警跟侦探在场也一样。”

美马坂在众人的环视之中,沿着由台上箱子伸出的管线到各自连结的计量器上读取数值,记录在手中的纸上。

京极堂悲伤地看着他。

“接到阳子小姐暌违十四年的电话,想必你一定很惊讶吧。你没想到阳子小姐知道这个地方。不只如此,她还对你说女儿快死了。对你而言,就算没碰过面,加菜子也还是无可替代的血亲。相信你也一心一意地想拯救她。”

阴阳师语气变得有点激烈,接着说:

“教授,不是吗?你因为加菜子是你的血亲——不,是超乎血亲的关系,所以你很想救她。难道不是吗?如果不是请你订正,否则你这位可怜的女儿的——”

“魍魉将无法离去。”

京极堂说。

美马坂则是——

美马坂则是无视于他的发言。

每当言语停止时,机械声就显得格外清楚。

美马坂面无表情。京极堂更进一步地说:

“加菜子的身体已经不堪使用。她的伤势太严重。你总之先紧急动起手术。阳子与你都提供了几乎危及自己性命的血液量。这是一场大手术,助手只有须崎一个,如果不是由美马坂这位天才来进行——且患者是加菜子小姐——绝无成功的可能。”

“从刚才就净讲这些无聊事。”

由我的位置没办法同时看到美马坂与阳子,我朝出声者望去。

“手术只是技术,没有必要带着感伤面对。”

“是吗?那么你的技术果然是第一流的。”

京极堂盘起胳膊。

“就我所知,这位美马坂幸四郎在日本可说是才华数一数二的科学家。他以免疫学为基盘的研究领域跨越了派阀与分野,提供了学界的先达后进数年至数十年的前瞻观点。也曾提倡过基因操作之类的又如梦想一般的治疗法,只可惜太过先进了而遭到抹杀。只是——这时的他顶多因受到敬畏而受人疏远,绝不是会被赶出学界的异端学者。”

自己的半生被人简洁地整理出来,美马坂难道都没有什么愉快或不愉快的感觉吗?

还是说他根本没那个耳朵倾听饶舌的诡辩家的话?

美马坂只是默默地进行他的工作。

“他的挫折是从妻子的病症开始的。肌无力症虽不是什么不治之症,但以目前的医学水准其病因尚不明了,严重的话治愈的机率极低。绢子女士是——重症。美马坂教授不是遭学界放逐,而是为了治疗自己妻子的病症,放弃了一切公务,我说的没错吧?教授。”

没有回答。

我在意起阳子,转头看她。

这段故事是她的双亲,同时也是她的故事。

阳子又再度进入忍耐的姿势。她就只是静静地忍耐着,等待这段时间过去。

“美马坂幸四郎想着对策。妻子的病情一天比一天恶化,病魔腐蚀了她的精神。精神受到肉体的侵蚀,这就是美马坂最无法接受的事。原本开朗、温柔的妻子,逐日变得嫉妒、怨恨,不断诅咒身边的人,变成了可怕的鬼女。他想治疗这样的妻子,所以他考虑应用他长年研究的活体移植技术来治疗。”

“京极堂,可是肌无力症这种病不是移植几个部位就能治疗的吧?”

就我所知,这是一种会导致肌肉异常疲劳、进而衰弱的神经障碍。

“详情我也是很不清楚。本人在这里,却由我来说明老实说有点奇怪,总之这种疾病的原因被认为是位于运动神经的末梢的称为终板的区域的盐基性物质——乙醢胆碱合成不良所导致的。听说这与胸腺分泌过多之间可能有因果关系。说到胸腺,各位都知道这是淋巴球分泌的大本营。免疫专家美马坂教授思考出什么治疗法,不是我这等凡夫俗子所能得知的——总之,结果失败了。此时他察觉到了,不只限于脏器,医学上的活体移植有其极限,就算未来能消除拒绝反应的发生,若没办法经常确保适合的献体也无法成功。所以就有人提倡使用用机械代替,就是人工脏器。但是机械毕竟无法与活体完全兼容。因此——”

“因此他想到把身体整个替换掉。”

“这是什么意思?”

“制作一副机械身体,坏了就替换掉。如此一来便能半永久地不会衰弱。他想,或许获得了不会衰弱的肉体,灵魂也就不会污浊了。”

“这就是——这就是不死的研究?是军方投资的技术?”

鸟口问。

“这种事真的办得到吗?”

“似乎——已经办到了。”

京极堂环顾房间。

“人工脏器的概念并不是什么特别先进的想法,例如人工心肺在十五年前早就制作完成了。记得发明者是吉朋吧?”

向美马坂问话没有意义,京极堂自己再清楚不过了。

“虽说开始迈入实用化阶段也是最近的事情,而且也只能当作心脏外科手术时的代用心肺。现在在临床上应该也开始使用了吧?”

没有回答。

“是有其它医师思考出人工肾脏或人工肝脏。但包含脾脏肺脏心脏肾脏肝脏胰脏,胃腑肠腑膀胱胆囊三焦,所有一切,连感觉器官也包含在内,只有他想要完全用人工制作出来。平常的医师只会考虑将人工脏器用治疗、手术或临床手术上,但这个人的想法却非常与众不同。”

“有什么不同?”

增冈开口。

与增冈有关的部分已经结束了,但他仍不由得想知道。

在这里的全体人士都是深陷于事件的人们。

我们,其实全部都是——搜集者。

“一般人顶多想到把其它异物置入人体这个箱子之中。这样的想法是理所当然的。但是天才美马坂却打开了人体这个封闭的箱子,并且——在其外侧制作了更大的箱子。”

“中禅寺,别用文学的形容方式来表现!别在事实认识上植入不必要的先入观念或成见!那只会给人愚蠢的印象而已。”

美马坂安静但严峻地说。

他终于忍受不了京极堂的挑衅了吗?不,他只是手上的工作结束了罢了。

京极堂笑了。

“那就应你的要求吧。在我看来,你的研究除了代用接受器官以外已经完成了。接下来只剩下临床实验。虽说我不怎么想用临床这两个字来说明你的研究。你应该很希望进行人体实验。每次都使用红毛猩猩跟黑猩猩,实在很花钱吧。”

“红毛猩猩与黑猩猩?那种东西很容易入手吗?”

“我听小司提过,有个家伙专门从帛琉等地趁世局混乱走私进来。一头的价值不菲,不是随随便便就买得到的。”

小司是指专营输入杂货的司喜久男。

不知为何,他在东南亚的非法地带很有本事。

只不过真的有人肯掏出大把银子买猴子吗?虽说当然是有人买才有人卖啦。

“我从来不过问实验用动物的入手管道,全部都交给须崎处理。须崎很擅长这方面的事务。总之我做的是动物实验。木场,懂了吗?”

美马坂朝木场的方向说。

木场大脚张开,坐在一个较矮的计量器上。

一看到美马坂看他,立刻别过头,说:

“这里的确有野兽运送进来的传闻,也有残骸,我自己也亲眼见到了。可是也同样有传闻说伤患——也就是说是人类被送进这里?青木,没错吧。”

青木点头。

“这里——真的没进行过不法的人体实验吗?真的没有吗?京极。”

以木场而言,这个恫吓似乎欠缺了点魄力。他没露出擅长的凶恶脸孔,不敢直视美马坂的眼睛。

“大爷,那些伤患接受的是合法的治疗。美马坂这个人是不会作出那种事的。”

“是——这样吗?”

木场果然没什么气势。

“木场大爷没说错,的确曾有几个不能让他立刻死去的伤患被送进来。他们都是些随时死也不奇怪的重伤、重病患者。只不过在某种理由下——例如是证人或犯罪者,这我不是很清楚——必须让他暂时多活一段时间。总之会被送进来的都是这一类人,而委托人当然也不是什么普通人物。求求你让病人多活十天,不,至少三天——美马坂近代医学研究所现在是以这种方式营业——”

“这也算——医疗行为?”

“至少不是犯罪行为。应该说——”

京极堂看着美马坂,他没有反应。

“——这里算是一种能让濒死的患者姑且活上一段时间的装置。所以有人入院却没有人出院。理所当然。因为只要经过一段时间患者便会死亡。不是被杀了,而是只能活到那时,无法继续延续生命了。或者是收取的那一点费用本来就无法让病人支持多久。教授,你一定很不愿意吧?我说只能活一段时间太失礼了,你希望我说永远对吧?”

“我不会受你煽动。”

美马坂毅然地说。

“但是你的研究很需要经费吧,不是吗?不只是实验材料的准备,维持费也很高昂。战时战后你很巧妙地筹措到了,军方、宫内厅、GHQ,有许多单位注意到你的研究,你成功地不让他们得知你的研究真相,获得了研究经费。”

“只不过没有具备长期、宏观视野的出资者罢了。”

“现在已经没有人愿意援助你,所以你只好收取钜额经费,以暂时延命装置的方式来营业。我说的没错吧?”

“你到底想怎么样?我的行为在正当的医疗范围内,我只是收取相对的报酬罢了,一点犯罪性也没有。”

美马坂似乎不怎么冷静。这应该是他作出的最大的情感表现了吧。

从刚刚一直站着的京极堂总算坐上椅子。

“加菜子小姐受了重伤,全世界大概也只有这个地方能让她活命。在这层意义下,阳子是美马坂教授的血亲可说是侥幸。经急救措施之后立刻送往这里可说是正确的判断。”

我看了福本警员一眼,他当时在现场。也看了木场。他十指交叉抵住额头,低头不语。

“然后,教授除了救命以外不作多想,施行了延命措施。然后,让这栋建筑物运作起来了!”

这道声音,原来是建筑物运作的声音吗?

“加菜子的确活命了。但是阳子小姐,妳应该不晓得吧?”

“不、不晓得什么事——?”

从刚刚便一直静静等候着这段可怕的时间通过的阳子,正因恐怖无声无息地降临到自己头上而震惊。

“刚刚教授自己说了,找不到愿意援助到底的出资者。阳子小姐妳当然不知道这件事吧。在这里——美马坂近代医学研究所,‘活着’的意义与我们平时的概念并不相同。”

恐怖的空气令房间凝滞。这个房间里、这个建筑物里并没有空气的流动,有的就只是振动。

“对美马坂教授而言,‘不死’是维持生命活动,而不是活着。”

我听不懂京极堂说的意思。

“而且,这间研究所是研究所而非医院。这里并不是能使患者恢复的场所。”

不能恢复?

“进入这个箱子之后,只要人在里面就还能活着,但绝对无法到外面。只能永远在这里永生。亦即,只要还想让患者活着,就必须半永久地负担庞大的维持费用。”

“所以——才会想要诈取财产吗?”

青木自言自语。

“若不是如柴田耀弘规模超乎寻常的财源,实在不可能让十四岁少女度过所应得的人生长度。不是一个月、一年而已。不,其实你希望让她能永远活下去吧。难道不是吗?美马坂先生!”

机械声,地鸣,重低音,振动。

“既然激活了,就不能使之停止。机器停止的时候便是加菜子小姐生命结束的时刻。明明没有使之永续运作的财源,教授却激活了这座箱子。是不由自主地激活了,还是为了实验,这我就不晓得了——”

——是哪一边?

美马坂什么也没说,完全无视于京极堂。

现在也——那么这座箱子里——?

“我刚刚在楼下询问过茫然的甲田先生。要运作这座建筑需要极巨大的动力。不靠自家发电补足电力实在不够。需要燃料。而且加菜子的情况很严重,几乎所有机能都得运作才行。全部运作下,一天下来换算起来要多少钱?你那时已经没有单位援助你的经费了。加菜子虽救活了,但你并没有能力使她持续活下去。”

原本看着美马坂方向的京极堂突然扭转上半身凝视阳子。动作极为快速。

“接下来阳子小姐,妳告诉美马坂先生关于柴田财产的事。美马坂先生,这对你而言是双重的好机会。有了这笔财产的话,加菜子小姐能继续活下去,同时也能实行你长年渴望的活体实验。原本是为了拯救妻子而开始进行的实验,在失去对象后迷失了去向,面临放弃边缘。原想拯救的妻子虽死去了,而现在——却能将继承了你的血脉的加菜子当作研究对象加以拯救——但是这种想法毕竟太天真了,终究不过是空欢喜一场。”

增冈很快地插嘴。

“中禅寺先生,这又是为什么?这不是很简单吗?完全不需要什么夸张的机关,也不需要犯罪。只需说句谎话即可,说加菜子原意继承遗产——即可。我们无法看穿她的谎言,可是她却连继续谈判的意愿也没有。”

“增冈先生,那时柴田耀弘还很硬朗,一点也不像将死之人,想继承财产必须等到耀弘先生去世才行。究竟是加菜子会先死还是耀弘先死,由你带给他们的讯息判断起来,耀弘比加菜子先死的机率明显地低多了。阳子小姐无论如何都需要一笔应急的金钱,所以才会想到靠自导自演的绑架——来诈取赎金。但这也只是一种,孩子气的点子罢了。”

青木似乎无法保持沉默,他说:

“但是这也太——有欠思虑了吧。没有比犯罪更不划算的生意了。掳人勒赎,而且还是自导自演,被发现的话绝对很划不来的啊。”

“所以,阳子小姐并没有打算付诸实行。她自己也知道绝对行不通。阳子小姐,妳原本已经放弃了,美马坂先生也要妳放弃,对吧?”

“——是的。”

“妳在说什么!”

木场大声吼叫,站起身来。

苍白的阳子吓了一跳,抬起头来。

“妳——妳那时的泪水是假的吗!放弃不就等于接受了加菜子的死亡吗。在那么早的时候妳就已经放弃了吗!加菜子消失时,妳要我寻找,要我帮助妳,难道都是谎话吗!”

木场朝向阳子的方向尽全力虚张声势,硬挤出的声音虽然悲壮,但他绝不敢正面看阳子。另一方面阳子则是摇摇晃晃地后仰,像是被木场的话推动似地站了起来。

“——不是谎话!”

她的声音十分悲痛。木场沉默了。

京极堂悲伤地看着阳子,接着对木场说:

“大爷——这个事件等于是你引起的,所以你别再责备她了。”

“我?”

——就是你。

阳子当时对木场说了这句话。

“阳子小姐无论如何都想救加菜子,但是赖以依靠的美马坂先生向她宣告了绝望。这个装置只能运作半个月,加菜子的生命只能维持到八月三十一日为止。”

“消失的那天——吗?”

“但是他也对阳子小姐这么说了:‘如果在这之前有钱购买燃料的话,加菜子就能得救’——”

京极堂搔搔头发。

“这与随时都有可能会死的恐怖——并不相同。如果说就算机率虽低但有得救的机会,那至少也还能抱着希望——但也非如此。阳子小姐面对的状况是加菜子必定会在八月三十一日死亡。这是怎样的状况,你们能想象吗?”

我——无法想象。勉强要形容的话,就像被宣告死刑,等待执行的死刑犯的心情吧。与遭到事故骤死的情况不同,虽然冲击性较低,但恐怖感会随时间一刻刻增大,与拷问也很相似。

“而且,最残酷的是死亡的到来并非绝对无法防止,只要有钱就能让她无限存活下去,而且一大笔钱就在眼前闪闪发亮。阳子小姐面对的就是这种状况。在这种状况让各位选择的话——不会想演出绑架才奇怪。没有人有资格责备她,要抨击她的行动——实在太残酷了。”

阳子看着美马坂。京极堂看了她们两人一眼,接着说:

“教授,你对阳子的宣告在其它人眼里就像是要人用生命来换钱一样。你或许觉得无所谓,但你不认为这已经超越了医师所应有的标准了吗?”

“中禅寺,你是明知故问吗?我早就不是医师了,是科学家。”

“为了女儿也不愿意撒谎吗?”

“愚蠢至极。”

“阳子小姐的心情——我已经懂了。”

青木说,接着皱起眉头,说:

“——但我不懂她的做法。她到底想做什么?那种伪装绑架是怎样的计画?而且还是如此精巧的——”

“什么计画也不存在哪。她根本没想过要执行,那只是她的妄想,是空想。逃避现实的空想,越具体在某种程度上就越有效。阳子小姐借着这个来掩起耳朵逃避加菜子的死亡倒数声,来闭起眼睛不看躺在眼前的女儿的凄惨模样——”

“——她只是制作了威胁信而已。”

“那是——她制作的吗?”

青木很惊讶,我则是多少猜想得到。

“只消一眼就看得出来吧?”

“我看不出来。虽然那是一份作得很失败的威胁信,可是不管来源还是剪贴的材料都查不出来。”

青木从胸前口袋中掏出那张照片。

“青木,那个啊,是电影的剧本哪。”

“剧本?”

“要切割印刷物来制作威胁信时,大半都得一个字一个字切割下来,否则很难拼出想要的文章,这也没办法。很花时间,细密的工作也很耗神经,要选字也需要注意力。但是这份威胁信很明显地并没有花费多少时间与劳力。”

“为什么?”

“这不懂吗?你看个仔细,剪贴并非以文字为单位,而是以词汇。不,甚至还有整句的。‘若欲保小命’是一个单位。你说,哪份印刷物的文章会有如此古装剧味道的句子?那句多半是‘若欲保小命,留下买路财’吧。这是古装电影的台词。”

“我懂了!是《捕快姑娘续集》的铁面组头目的台词!”

福本大声喊了出来,一瞬间表情还很兴奋,但很快就被周遭沉痛的气氛所吸收,立刻自我约束起来。

“原来是这样吗?我没看过照片不敢确定。只不过前一句我就很熟了,就是那句法语的部分。青木,上面写着什么?”

青木一顿一顿地念了起来:

“伊儿阿鲁,敌亚布欧,抠尔。”

“虽然发音很糟一点也不像法语,不

过青木也还是念得出来。你学过法语吗?”

“当然没有啊。因为上面有标片假名嘛,当然会念了。”

“之所以会标音是因为演员也不会念的关系。这是漱石的作品。《三四郎》中学生集会所的那一段。在集会所碰上的学生揶揄与次郎的台词。我虽没看过照片,不过读过两、三次原作所以知道。这幕剧并不是很叫人印象深刻的场面,说这句台词的应该也是小配角吧。所以剧本作家考虑到演员可能不会念,就标上发音了。而信上的‘恶魔’的发音标成‘デヰル’也很特别,现在一般会标作‘デビル’,不过漱石则标成如此。想必剧本作家并不怎么熟外国话,直接引用了原文吧。”

原来漱石的《三四郎》里有这句台词啊,我已经忘记了。

“在此我想顺便问一件事情,阳子小姐,妳为何会在威胁信上使用那句法语台词?我这点我实在想不通。妳是否误会那句的意思了?”

“请问——那句真正的意思是什么?”

“漱石将之翻译作‘恶魔附身’。”

“啊——我以为那是受到恶魔诱惑的意思。因为我觉得那孩子的一生就像是受到恶魔纠缠一样——”

“如果照上面所写的意思,就会变成恶魔是妳自己。”

阳子什么也没说。

当时我没听出来,但京极堂一听立刻就知道了,而且还一直保持沉默。

“京极堂,你说——那天晚上木场大爷给你看过威胁信的照片,所以说原来你那时一看就知道了?”

“任谁都一看就懂吧!我传达给你们知道时也提过剪贴单位与标音的问题。我没想到你们还得等到我在这里发表演说才想得到。制作者的阳子也一样啊!她也知道这种东西立刻会被看穿,不,她根本就没打算使用。”

“——也不是完全不打算使用。您说的没错,我的确妄想过——我曾想着——若是顺利的话,或许如此幼稚的行为也还是能拯救加菜子的性命。我在摄影棚看过用剪贴制作的威胁信,我忘了是哪部电影了,那张威胁信被拿来当作电影的小道具使用,当时觉得侦探光凭那些字就能猜出犯人很厉害,印象很深刻。所以当我回家拿换洗衣物时,顺手也拿了剧本过来。加菜子是个爱看书的孩子,不过我很少看,铅字印刷的东西,手头上有的就只有剧本而已。”

阳子声音细小地说了。

“真的——是妳做的吗?”

木场的姿势没变,但愤怒已经平息了。

“——但是做归做,我也不可能亲手交给增冈,也不知该拿给柴田家的谁——不,通常而言这种东西是送到我的手上才对吧。所以愚蠢的我真的束手无策,不知到底该怎么办,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把这封信换成现金。所以很可笑的,一开始我把赎金的日子贴成制作的那一天——八月二十五日,明明就还没被绑架——所以后来又把那里撕下了。另外,剧本上没有警察这个词,所以原本是贴‘官差’,可是觉得这样很怪,所以又撕下了。信封上原本贴着‘柴田家敬启’,后来也撕下了。全部撕下后觉得自己很愚蠢,很可笑,就把撕下的铅字乱揉一通丢掉了。但是一丢,反而觉得异常悲伤、寂寞难耐,还是决定把信完成,就把字又重新贴回去。我本来剪了‘九’贴上,但想到九月就来不及了,于是就完全没心情弄了。接着发呆了一阵子,觉得就这样摆着也不行,所以正想将信收回信封时——”

“原来那不是要拿出来,而是收进去的时候吗?原来——是我害的吗?”

木场大声喊了出来,张大着嘴,看着我、岛口与青木。

“我——竟然搞错这么无聊的小事,而且还……”

不管动作还是台词都像是喜剧。

京极堂斜着眼看木场。

“常有的事。之前鸟口也说过,如果这是侦探小说的情节倒是很叫人喷饭。但这并不是小说,而且也不是开玩笑就能解决的。在脑筋顽固的木场大爷请求下,警察真的来了。阳子不知该怎么办才好的事情,在木场刑警手中代之实行了。”

“我——”

“什么计谋也没有的情况下,自导自演的绑架就这样开始。好死不死,请求来自于警视厅的刑警,神奈川本部自然不敢轻怱。妳很困惑,顶多能再三强调这是恶作剧,却不敢说其实是自己做的。”

“雨宫他——大概为了庇护我而做了伪证,说那封信夹在门口。他大概真的以为我存心策划这出绑架剧吧。”

木场没动,似乎正拼命地在回想当时的状况。

“于是,威胁信顺势成了绑架预告信。然后接下来就是——须崎的策谋。”

“策谋?什么策谋?”

增冈的反应很快,他应该是现场最优秀的听众吧。

“令这场不成功的犯罪得以完成的后续策谋。我相信他也把美马坂教授及雨宫先生卷入他的策谋之中。各位听好,接下来就是犯罪了,前面那些都只是误会罢了。”

第二事件,加菜子绑架未遂事件——

“须崎这个人似乎很喜欢这种勾当。我跟他不是很熟,不过曾聊过一、两次。他当时曾对我说:‘你的性质很适合当诈欺师,怎样?要不要合作赚个一笔啊?’我想这次也是他的点子吧。一般而言没有人会被这种花言巧语所诱惑,但这笔金额非比寻常,数量太过巨大了,连美马坂幸四郎这般人物也为之动摇。或者说恰好是顺水推舟?真是愚蠢——”

美马坂注视着台架上的箱子。

“不管须崎说得如何天花乱坠,他跟你们终究非亲非故。那种计画若非外人绝不可能策划出来。美马坂先生,阳子小姐,你们为什么会赞同如此残酷的计画?如果你们觉得——既然没有救了,横竖都是一死,不用白不用——如果你们真的这么想的话,你们应该向加菜子小姐道歉!”

“向加菜子道歉?愚蠢!”

美马坂露出厌恶的表情。

“死人知道什么!还活着的话,不管在什么状态下多少还能采取某种形式的沟通,但死了的话就只是单纯的物体罢了。与不带意识的物体是没办法进行意识上的沟通的。珍视与这类物体的沟通行为,或对这类物体祈祷都只是一种低劣的幻想。所有值得珍视的事物其实只存在于祈祷者的意识之中!那只是自问自答,是自我满足。”

“所谓的满足在任何时候都只是自我满足,本来就不可能令他人满足!”

京极堂严峻地说。

“想要用主观以外的外在标准来衡量满足或幸福才是一种幻想。你才是想靠这种唯物的态度来蒙骗自己的心情!是自我欺瞒。学学刚刚的阳子小姐,老实说自己是被金钱蒙蔽了吧!”

“想要钱就是犯罪吗?那么那个叫做柴田耀弘的老人怎么没被逮捕?没有理想没有目的,只靠着对金钱的欲望而活的人不是数以万计吗!我本来就什么也没做,加菜子本来就是该死才死的!”

“爸爸!”

美马坂听到阳子的声音沉默下来。

增冈说:

“中禅寺先生,可是我听说要求的赎金是一千万,这虽不算一笔小数目——四人平分是二百五十万。现在大学毕业领到的第一笔薪水是一万一百六十圆左右,所以这笔金额大约是二十年份的薪水。说不想要是骗人的,但真的那么有魅力吗?我想这笔金额远远不及这座研究所的维持费吧?还是说雨宫辞退好意?那也差不了多少,用非比寻常来形容,我实在无法接受。”

“增冈先生,当然不是如此。须崎策划的不是诈取赎金,而是以加菜子的死亡为前提的——财产诈取。”

“你说什么?加菜子死了的话遗产不就——”

“不是差点就由他们继承了?”

“啊啊!原来如此!也就是说,加菜子在八月三十一号死亡,如果耀弘在那之前先死了就另当别论,但这种事情是无法确定的。所以让加菜子在死前受人绑架,变成生死不明的状态。只要无法确定死亡就能继续进行财产继承的交涉——这就是他们的计画吗?但是,虽然现实恰巧如此发展了,但耀弘先生并不一定会立刻死亡,而加菜子长期行踪不明也会被视为死亡。况且,我的组织也不见得会认定柚木阳子作为代理人。这个计画可说漏洞百出。”

增冈以极快的说话速度露了一手推理的功夫,还指出计画的漏洞。

京极堂补充说明:

“不过,任谁都知道耀弘先生来日不多了——事实上也的确去世了。除此之外都如增冈先生所说的一样。所以我想,如果计画顺利的话应该会定期送来通知加菜子平安的威胁信吧。”

“威胁信?这种东西能证明什么?”

京极堂一无所惧地笑了。他暂时跳过这个问题,大概公开这方面情报的顺序还没到吧。

“是没错。我不知道他们在实行之后做过多少考虑,不过我倒是了解在这里发生过什么事情。”

京极堂走到手术室的门前停下。

“加菜子消失的那天——在须崎计画中自然是越早越好,不过我想——选定八月三十一日,应该是考虑到阳子小姐尽可能让加菜子多活一天也好的心情。总不敢说她已经活得够久了吧?因此八月三十一日无疑地就是这座箱子停止之日——同时也就是加菜子的生命的临界点。另一方面,威胁信是在二十五日变成了预告状,而就在当天之中,须崎构想出了这个计画。阳子小姐,我没说错吧?我没有关于须崎的情报,所以若是有错,希望妳能为我订正。”

阳子看着京极堂的肩头,开始用小声说:

“须崎先生说——有办法让加菜子继续活下去。”

“有办法?”

京极堂发出问号。

“您——中禅寺先生您刚刚说这个计画是以加菜子的死亡为前提,但其实不太对。他对我说或许有办法能让加菜子活下去又能诈取遗产,问我愿不愿意赌赌看。因此在听到这些话后,我——动摇了。”

“原来如此。那么我收回前言吧。妳说的的确比较能让人理解,但是——”

“用不着收回前言也没关系,须崎先生考虑出来的方法真的不知道能不能成功,而且说不定我只是被骗了而已。所以就算有可能能让加菜子活下去,计画的进行依然是以她的死亡为前提。就如您所说的一样,总之先让加菜子消失一段时间,让她变成生死不明才行。我真是残酷的母亲,但就算如此,我——”

阳子没哭,代之的是大量释放出了些什么,精神在一口气间消磨殆尽。美马坂说:

“须崎有须崎的独自研究。他的研究不仅成功率低,科学上也没有意义。但成本低廉,仅此如此。”

阳子咬着嘴唇,凝视着病床。

加菜子当时就是躺在那张病床上吗?那是一张只由铁管构成的质朴病床。上面设了什么机关?魔术的谜底又是什么?

“原来如此。须崎有独自的生命维持法吗,这下子我总算恍然大悟了。”

京极堂又开始说下去。恍然大悟是什么意田心?

“阳子小姐刻意透露自己与柴田家的关系让神奈川县警知道。当然这是考虑到县警们会把加菜子绑架预告的情报传递给柴田家知道的行动。过去以来一直将增冈拒于千里之外,这时却主动去联络似乎有点奇怪,且由警方来通知这个消息,柴田家应该也会觉得可信度较高。这个企图成功地命中了。耀弘先生的地位在神奈川特别重要。”

“等等,中禅寺先生。”

增冈开口打断他的话。

“根据我这边的记录,神奈川县警们来拜访我们是八月二十六日。照你所言,那个助手须崎想出计画是在威胁信被木场发现,警察来这里之后,也就是八月二十五日晚上。他仅花了一晚就策划出这个计画而且还说服了其它三人,这难道不会不太合理吗?他应该更早就开始策划了吧?那个不知道能不能成功的延命法也不可能是临时才想到的,总是需要准备吧。就我所知,如此珍奇的绑架事件从来没发生过。”

增冈有如机关枪般连续提出好几个问题。

京极堂毫无窒碍地回答。

“你错了,这次的事件真的一点准备也没有,毫无计画性。只不过须崎是科学家,我想他应该早就想要实验这个独自的延命法,所以早就有所准备也说不定。但是其它的则全部是临阵磨枪。就算是更早就开始策划,也绝对不可能比加菜子小姐受伤以前更早,顶多十天以前。”

“可是那也还是比一个晚上还好吧——”

鸟口说。

“——要让人从密室之中消失,如果不是魔法便一定有谜底,要设计机关不是得花相当多的时间吗?”

“什么机关也没有。”

京极堂说完看着美马坂。

“没什么,想要带出外面而不被任何人发现很简单就能办到。须崎根本没用什么头脑,他靠

的只是小聪明罢了——”

京极堂的眼窝外围有一圈黑影。

他的眼神令人联想到能剧《东方朔》里的恶尉。

“大爷——”

木场被叫到,抬起头来。

那么这边这位应该就是大癋见吧。

“你说曾在加菜子第一次手术后向须崎问过话,他那时怎么回答你?麻烦你尽可能正确地回想起来。”

木场用他粗大的手指摩挲下巴。

他正在努力回想。

我相信木场一定不知反复回想过这个事件多少次吧。

一丝不苟又顽固,专记得小地方,他就是这种人。

“他好象说——血管的——选别很辛苦。不过大动脉弓与胸部的动脉吻合情况良好,所以没问题——大概是这样吧。”

“请你说明一下吧,美马坂先生,这是什么意思!”

黑衣的京极堂怒气冲冲,耸肩站起。

黑鸦,他是只大黑鸦。

白衣的美马坂也跟着站起,与之针锋相对。

他则是——白蛇吗?

“就是你听到的意思。大动脉弓是人体血管中最粗的一根血管,是大动脉的一部分。大动脉是由心脏输送血液到全身循环的最主要血管。由左心房上方的动脉圆锥向上延伸的部分叫做上行大动脉,往下的则叫做下行大动脉。上行大动脉与下行大动脉结合的弓形部分就是大动脉弓。而胸部的动脉应该是指胸大动脉。如名所示,这是胸腔内的动脉。穿过横隔膜的大动脉裂孔后改称作腹大动脉。所谓的吻合是指将血管连结到同一脏器的另一部位,或者是将不同的脏器连接起来的意思。血管很多,所以要分辨哪条是哪条十分困难。须崎所说的就是这些事情罢了。”

“我就是在问你——为何大动脉弓必须跟胸大动脉吻合?”

“就算我说明了你们就能理解吗?刚刚的说明这群人都已经不见得——”

“别小看我们,美马坂先生。其它还做了什么手术?把下行大动脉结扎起来了?还是下行大静脉?”

“中禅寺,随便对专门外的事情插嘴可是会尝到苦果的。为了你自己好,你还是去念你的‘速驱除之’、‘速净化之’的祝词吧。”

“美马坂先生,你这句话是挺有意思的,但比起‘谨请天之斑驹竖耳倾听’,左锁骨下动脉或总肠骨动脉还是比较好理解。总结来说,须崎说的意思就是用动脉的血液来供应胸壁对吧?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你——”

“因为那孩子的情况很危险,不这么做——”

“肺与心脏没事,所以为了尽量减少燃料的消费量,你并没有使用人工心脏对吧?”

美马坂神经质地皱起眉毛转过头。京极堂朝向我们。

“各位,我刚刚也说过,这位天才科学家扭转了常识,几乎完全成功地创出了人造人。美马坂教授评论我刚刚的形容很文学味,完全没这回事,我的形容极为写实,他打开了人体这个封闭的箱子,在其外侧制作了更大的箱子——”

京极堂看着天花板,接着依序看了我们。

“这栋建筑物本身就是他创造的人类。”

“我们在人体之中,你们坐着的就是肾脏旰脏脾脏和胰脏!”

我不由自主地抬起屁股,青木站了起来,鸟口则是整个人飞跳了起来。

“什么!”

反应一向最快的增冈这次反而慢了一拍,发出奇妙的叫声后扭头看看四周。

“人体的效率非常优秀。例如说我们只需两颗肾脏大小的体积就能完全过滤代谢作用的废物与超过所需份量的过剩物质。如果要用人工机械来代用就会变得很大,且人工透析机器再怎么小也放不进人体里。肝脏是人体的脏器中最大的,但相对的这个人体综合科学工厂的机能也惊人的多,想用机器取代哪怕多少台都不够。光是只具备除去血液中的有害毒性物质机能的机器就已经很巨大了。所以一般的医师只会想到要尽量将人工脏器缩小化或用在暂时代用性质上。如果把收纳在人体里的东西全部拿出在外的话,就会变成大约三楼高的建筑物。就像——现在所看到的这样。”

“中禅寺,你的解说太草率了。”

“不巧的是我并不是来朗读医学书的,这些无聊的解说便以足矣。无须说明,亲眼见到就知道。这座坚固的要塞——你建造的人工人体是多么的丑陋。远远不及——美丽而天然的人体。”

“那是你的价值观。我对美这种相对的观念没有兴趣。”

美马坂多少显得有些狼狈。

“中禅寺先生,这、这是怎么一回事?我、我不懂。你说美马坂是多么优秀的科学家,做出多么了不起的东西,又是如何被军方放逐的过程我已经十分了解了。我也认识到这里是怎样的地方。可是、怎么会、这实在——”

这实在——增冈发着抖,又重复一遍。

“中禅寺先生!”

青木说。

“到了这种地步——我已经不会惊讶了。所以请您详细为我们解说吧。”

增冈、鸟口和福本等人脸上均泛出浓厚的疲劳之色。

在这个箱子里——生命会变得越来越疲累。

夏木津呢?夏木津不在。从什么时候就不在了?

“我懂了,美马坂——”

唯一坐着的木场站了起来。

“——你——该不会……”

我则是——

我则是已经达到了极限。

“京极堂!我还不懂。这次我从一开始就是个旁观者,只是个旁观者,就算现在也是。但是我已经受不了了。我窥视到太多人的人生了。快让这出戏剧闭幕吧!这是你的责任!照这样子继续下去的话——”

“我好象快要变成久保了!”

我第一次大声叫喊出来。

近乎于嘶喊。

重低音。机械音。地鸣。地响。振动。

箱子、箱子、箱子。

箱子、箱子、箱子。箱子、箱子、箱子。箱子箱子箱子箱子。

这个箱子里到底装了什么!

如果这栋建筑物真的是巨大的人类,我们等于是在其中窥视了不该窥视之物。不,等于是跟青木的那决战栗的经验一样,我正站在近似于那个圣域的地方。

这种故事,我已经再也受不了了!

“加菜子在八月十六日当天,一被送到这边,她的心脏与肺以外的全部脏器立刻被取出来。取出的理由当然是由于许多脏器已经破裂、破损或受伤之故,但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加菜子已经不具备维持这些脏器并使之恢复的生命力了。停止供应血液到横隔膜以下的部位,肝脏、肾脏、胰脏全部都被取出来,加菜子被掏空了。”

“呜——”

福本掩着嘴蹲下。

“这、这种事——真的办得到吗?”

“除了这里没地方办得到吧。也就是说,加菜子本来早就死去了。加菜子只是被人勉强维持生命而已。木场大爷跟福本见到的是她的残骸。那时——本体是这个箱子。这个箱子才是加菜子。”

接下来是鸟口,他忍耐不住,倒在椅子上。

“所以说很简单。在绑架事件发生的三天前再度施行的手术是留下胸椎,切除剩余的脊椎及骨盘,另外就是四肢的切断。”

“四肢的切断?手跟——脚?那么……”

青木说完,暂时考虑了一会儿,总算理解了意思。

“那,加菜子这女孩子不就是在还活着的状态下遭到解体了?跟牛、猪一样被人切——切成好几块!”

青木自己说完似乎也受不了了。

“真有这么混蛋的事情吗!”

青木怒吼。

“这种事、这种事真的该受到原谅吗!”

“没办法,这是为了维持生命才动的手术,是正当的医疗行为!你们知道吗?加菜子的心脏已经衰弱到不足以运送血液到四肢末端了。不切除多余的部分,那女孩就存活不了。”

青木似乎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木场接着说:

“美马坂!不只手脚,甚至连肠子都被切掉了,这样活着到底还有啥意义!这还是人吗?普通人手脚被切断的话撑不了三天就死了!你这么做也没办法让她一直活下去吧!就算作了这种手术顶多能多活一两天!把人的身体像腌鲑鱼一样乱切一通,你还算个人吗!”

“愚蠢!难道说只有五体健全的才算人类?不管身体缺损了哪些部位,只要还有生命,人类就是人类!生命的尊严依旧不变。加菜子只是被切除了受伤的部位罢了!就算只为了一分一秒,医生的任务就是尽力使人延命。”

“美马坂先生!”

京极堂大喝一声。

“你的主张很正确,我也赞同你的看法,并不打算针对此反驳。但是,你把问题置换了。”

美马坂静静地带着亢奋。

木场带着凶恶的表情昂然而立。

京极堂朝向木场前进了两、三步。

“木场大爷也该撤回刚才的话。请你也考虑考虑作母亲的不管女儿变成什么样子,也还是希望她能活下去的心情。你看阳子小姐,你看着她还能说出刚才的话吗?”

木场依言看了阳子。

将身子缩成一团的阳子——这只刚羽化的蝴蝶还在凝视着加菜子躺过的病床。

“我相信一定有人会对美马坂教授施行的医疗行为有所异议。这是解释上的问题,跟现在无关。青木、鸟口,还有福本,你们似乎都受到了很大的打击,但这就是现实。接下来我们必须正视这样的医疗行为,正视这样的现实来讨论问题。现在应该作为议题的并不是这件事。”

“京极堂,可是!”

“关口,你也一样。他所施行的是医疗行为,你想从中找出骇人听闻的恐怖性是没有意义的。我们不应该把价值观带入科学之中。如果你从中见到了恶心的幻影,那是你把自己内在的污秽注入了科学这种无性格的框架之中而已。那是你自己本身的样子!”

我……我想看到的是……

魍魉是什么?

青木听了京极堂的话后恢复了冷静。

“说的——也是。中禅寺先生说得没错,我太激动了——真抱歉。可是,就算这是正常的医疗行为也罢,我还是有无法理解的地方。为什么必须把切下来的手脚丢弃呢?”

京极堂面无表情。

“并没有遭到丢弃哪。右手掉落只是单纯的事故。而左手,是要拿来当作威胁信的材料——对吧?阳子小姐。”

“威胁信?是你、你刚刚说的,要拿来当作被绑架后加菜子的生存证明?”

增冈勉强振作精神。

“京极堂,可是!那为什么就能当作活着的证据?”

“就是可以哪,对吧?阳子小姐。”

阳子点头。这当中又有什么机关?

“威胁信上面应该会印着加菜子的左手手印——不对,应该会把手指一根根切下送过来——要当作生存的证据这样比较好。我想他们原本的计画是如此。记得加菜子指纹可以由区额中的手印来确认——”

“——没错。”

木场摆着臭脸说。

“那么就能够肯定了。须崎原本就是打算如此做的吧?”

京极堂瞪着美马坂。

“中禅寺先生,可是这样并无意义吧?这种做法当不了存活的证据。警方再怎么无能也还是能判断,那是在死后才切下还是活着就切下的。”

增冈说。青木也跟着说:

“是的。如果须崎的延命法很随便,或者须崎自己原本就是如阳子小姐所说的一般,以加菜子的死亡为前提来策划的话,那么这么做是很愚蠢的行为。不,在这之前,加菜子就算没死——手部不是已经早就切下了?就算由切下的手臂更进一步地将手指切下,断面上也还是检测不出活体反应的,所以——”

“说得没错。送这种东西来不就反而是证明了犯人已经死了?这种计画无法成立的。”

“一般而言的确如此。”

京极堂无声无息地移动到箱子的坟场。

“但是,美马坂先生,我记得你在战争中曾经做过让演习中遭到事故而断裂的士兵手指维持生存的实验。那次——记得是存活了八天吧?”

“你真的专记得这些无聊事。那只是——游戏罢了。而且,我并没有采用——那种方法。”

“是吗。那么这就是须崎的点子了?”

“京极堂,到底怎么回事?麻烦你说明白点。难道真的有方法能让切下来的手臂保持存活吗?”

我又开始觉得不安。

活着的手臂?如果真的有这种东西——我——

阳子说:

“是的。他

——很得意地说那就是重点。说若有什么万一,只要手还活着就没问题——”

果然,活着的手臂存在的!那么——

“活、活着的、手臂?”

青木发出奇怪的叫喊。

京极堂质问美马坂。

“教授,你觉得如何?肢体被切下后还继续维持生命活动的话,那只手臂该算活的?还是算死的?从这只手臂上切下指头的话,算活着就是伤害罪,死了就是损害尸体。”

重低音。箱子运作的声音。

“只要还维持着生命活动,就算那只是人体的一部分也仍不算死亡。但是那不是人类,而是人类的手。”

“原来如此。”

“手臂在被切断的瞬间就算不做什么处理也仍还活着。但就算把那一瞬间延续成一分钟,一分钟延续成一天,手臂也仍只是手臂。纵使能维持生命活动,只要欠缺作为生命体的主体性,那就不是生物——也就是说,那并不是人类。所以这种为了研究而研究的研究——是愚蠢至极的研究。是只能运用在威胁恐吓这类低劣的行为上的技术。我对这种技术,一点兴趣也没有!愚蠢。”

美马坂对虚空之中投射出轻蔑的视线。

看来这道视线的对象似乎是他的爱徒。

“真的办得到吗!”

增冈讶异地说。

“须崎所谓的独自的生命维持法就是指这个吧?”

面对京极堂的询问,美马坂不知为何很老实地响应了。

“中禅寺,须崎这家伙的确是跟你说的一样,在进行着让人体的一部分维持生命的研究。浸在培养液里,接上最低限的机械,勉强使之维持生命——原本这种技术是为了移植用脏器的远距离输送用而开发的。但是包含活体移植,我早就对这些研究失去了兴趣。单单手臂维持生命一点意义也没有。那是无意义的生命。人类之所以能成为人类是因为有意识。但是,须崎拾去了我舍弃的研究——他说应用这种技术或许能让那孩子延命一段时间——约一个月。他提议只要在这段时间筹措资金,最后再让她恢复原状即可。我不赞同这种方法,因为成功率极低。”

“但是你最后还不是参加计画了!漂亮话说一大堆,最后还不是想要钱?”

木场背对着他说了,差点没吐起口水。

美马坂无视于木场的发言。

木场见到美马坂的忽视,反而更亢奋。

“你不是说就算只有手臂也还是算活着!把手指一根根切下来能当加菜子活着的证据!这算身为医生该做的事吗!不,这算身为人该做的是吗!加菜子不是你的!!孙女吗!”

木场再度过热起来。

这栋建筑的振动不知加热过他的内部多少次。

“这一点关系也没有。的确,须崎想要做的事情虽属科学实验行为,但称不上医疗行为,只是无聊的游戏,所以我对这种行为一点兴趣也没有,但我同时也不具有任何感伤。如我刚才说的,就算还活着,那也不是人类,而是人类的手臂。就算原本曾是人类,就算那是与我有血缘关系的活体,这些事实与行为本身并没有任何的关系。况且在与脑髓分开之后,就算还活着,要切要刺都不会痛。我只是在说须崎捡了我舍弃的部分而已。”

美马坂转而将原本投向须崎的轻蔑视线朝向木场后如此说了。

“你、你难道没有罪恶感吗?”

青木说。

我想美马坂并不具有这种观念。

京极堂说的没错,科学是个什么也没装的箱子。

从中能找出什么价值并运用,端视使用者的心态。

而美马坂幸四郎这名怪物太接近这个箱子了——

反而变成了箱子本身。

因此与美马坂牵扯上关联的人,全在其中看到了自己的黑暗——

因而战栗不已。

京极堂说:

“青木,你不该以罪恶感或人情等尺度来衡量这名男子。你这么做的话只会议你感觉到余味很糟,这就是——魍魉。”

这就是——魍魉?

这是什么意思?

“右手跟双脚——和腰部——后来不是被丢弃了吗?那是事故还是?”

鸟口像是在自言自语般发问了。

“这我上次也说过,那不是丢弃而是水葬。葬在加菜子受伤前想去的地方——由对她抱着深厚爱情的雨宫先生亲手执行。”

“雨宫?”

对了,雨宫仍旧行踪不明。

可是却没人提到他,为什么?

“阳子小姐不管女儿变成了什么模样都希望她能活下去,但是雨宫与木场大爷刚刚的心情很相近,他不忍心继续看到加菜子的可怜模样。从他身上可以感觉到不同于阳子小姐面对女儿的另一种心情,应该——没错吧?”

阳子回想着。

“那个人——雨宫他或许比我更爱加菜子也说不定吧。他说过好几次——如果一定会死,不如让她美丽地死去。我原本也以为自己——做好心理准备了,但终究还是放弃不了。增冈先生不是来过这里吗?刚好是木场先生第二次来探病的那天。当时——您询问过加菜子的状态对吧?”

“嗯,我是问过。当时我听你们说再过一个月就能复原,没想到却是只剩十天。真是过分的诈欺。”

增冈已经冷静得多了,或许是因为周遭的情绪高扬过头了吧。

“我可没说谎!”

美马坂严峻地说。

“我对你说的是——再过一个月,只要状态还不错的话,混浊的意识就能复原。如果当时实验继续进行的话,意识早就已经恢复正常了。”

“那并不是问题所在。我是在说——你明明就知道她一定会死,却没向我说明。”

“你来的时候继续维持生命的希望还没断绝。我听阳子说了遗产的事情,所以那时认为还有希望。只要有资金,想让她活多久都没问题啊。”

“但是我那时也说明过耀弘先生的健康状态良好——啊,我是离开前才说的,而且还是偷偷地告诉阳子小姐——啊啊。”

增冈大大地叹了一口气。

“我应该先说这件事才对。”

增冈说到这里闭上了嘴,眼珠朝上看着阳子。

阳子的眼皮略微松弛,以温柔的眼神看着眼前的箱子,吐露了至今未曾对任何人诉说过的真心话。

“是的——我那时本想跟增冈先生谈继承的事,到最后还是说不出口。然后——在听过耀弘先生的健康状态后,我绝望了。所以我才会想到要假绑架。我——一想到这个主意就再也停不下来——于是就对雨宫先生提了这件事。他一开始是说,说如果能拯救加菜子或许也不错,但是——”

阳子苦恼地颦起眉头。

“——当时他不知道加菜子是在什么状态下存活下来的。他一定没想到加菜子整个内脏都被掏出来了吧。他一直说着等加菜子伤治好了就要去做什么什么,要去哪里哪里玩,满口这类的话。还说:‘加菜子想看湖,所以等痊愈了就先去看湖吧,记得她曾说过想去相模湖,到时候三个人提着便当一起去吧’。”

便当,如此稀松平常的词语,在我耳里听来却显得如此令人悲伤。

“——长期的共同生活中,雨宫成了家人。不,他跟加菜子的关系比我紧密得多了。因此,考虑了一整晚后,我觉得非常悲伤。加菜子即使没死,也没有机会去看湖了,当然也没办法吃便当了。因为,那孩子连胃肠都没了啊!所以,我觉得雨宫有点可怜,第二天就对他说了加菜子现在的状态。结果他一直念着‘怎么这样’、‘这样不行’、‘这样不对’——从那天起,我失去了能商量的对象,觉得自己好象快疯了——但就算如此,我也还是不希望加菜子死去,一个人做起了威胁信。但是雨宫他在警察来时,为了庇护我还是撒谎了。他对我说:‘我只是外人,妳是母亲,会希望孩子活着也是正常的’。后来——”

“阳子,别说了,我不想听这些话。”

“不,爸爸,已经够了。加菜子,已经不在了。”

阳子虚弱地抗拒了父亲的话。

“后来,就跟中禅寺先生说的一样,须崎来了。他说:‘任由加菜子就这样死去真的好吗?这场意外一定是柴田的阴谋’。又说:‘照这样下去资金就要见底了,加菜子活到这个月底就一定会死。警察好不容易陷入了混乱,我们就趁乱行事吧,这也算是告慰加菜子在天之灵’,然后——”

虽然说够了,阳子还是有满腹的话想说出口o

“雨宫很反对。他说这样加菜子太可怜了,非常反对。他也很反对截断手脚。我一开始就听说可能会截断,想说如果能因此多活两天,那就切断吧。雨宫先生则认为——反正终究不免一死,不如让她尽量保持完整地死去。听他这么一说——我迷惘了。但是须崎又对我说——加菜子不会死,只是从大箱子移到小匣子而已。只要钱到手了就立刻为她恢复原状。当然她是不可能走路了,但还是能说话,所以先把钱——”

“真是胡扯一通。就算真能存活下来,没有胃部没有腹肌也不可能正常地说话。”

京极堂自言自语道。

“须崎的方法——应该说计画才对吧?是以切断手脚为前提。雨宫——迷惘了很久,最后要求切下的手脚给他。他希望至少能带手脚去看湖。”

阳子眼睛的焦点变得模糊。

“手脚切下后,雨宫拿着从甲田先生那里拿来的铁箱——这里有很多,听说是战前——这间研究所刚成立时——陆军还很期待父亲时——为了能依照甲田先生的设计精准地制造出机器所做的大量试作品——”

不会吧?这里的箱子是……

“据说精确度非常高。”

这里的箱子——也是兵卫做的?

“大小也刚刚好。”

肯定没错,放在这里的为数众多的箱子都是御筥神的作品!

我突然觉得很想呕吐。

“雨宫先生拿来这些箱子——说要当作加菜子的棺材,要沉入湖底得用铁的才行。他说:‘就由我带去杳无人烟的宁静的湖里沉眠吧’。”

京极堂说得没错——那真的是水葬。

“那么左手打一开始就被须崎拿去了?”

“是的。应该是被须崎拿去处理——一开始就不在了。然后,雨宫躲躲藏藏地回避着警察的耳目——不,应该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那样还比较不引人注目——把加菜子的手脚放上须崎的卡车——”

“果然是卡车吗?”

京极堂的猜想很正确。京极堂说过——载货台的锁坏掉了。

“那辆卡车的载货台的锁松掉了。福本,我没说错吧?”

福本连点好几次头。

“木场大爷提过,福本在刚来到这里时,不小心跟须崎的卡车发生擦撞。福本,大爷——注意到了对吧?而且他还去确认载货台损伤程度。”

福本异常地畏缩。

“对、对不起,我没提这件事。”

“算了,那只是我的职业病。”

木场的回答倒是十分冷漠。

京极堂继续说:

“但是也因此,雨宫先生的仪式泡汤了。山道蜿蜒难行,装手部的匣子因而掉落了。”

“左手——原来不是被回收了,而是自一开始就没有啊。”

鸟口像是在作确认般地发问。

难怪找不到。

“雨宫回来时脸色发青,他说手——不见了——只剩下箱子而已。”

被木材行老板发现了。

“愚蠢至极,多么愚昧的感伤。办什么水葬——我早就表示反对,果然如我所料引起了骚动。就跟平常一样丢进焚化炉里烧掉不就好了?”

美马坂自言自语地打断了阳子的话,以爬虫类般的眼神看着木场。

“当时焚化炉应该没办法使用吧?”

京极堂说。木场闻言,说:

“因为——我在那里吧。”

京极堂所说的是这个意思吗?

至少木场半夜并不在那里吧。

“如果是这样——我真庆幸我守着那里,否则加菜子的骨头就得跟那些猴子埋在一起了。”

阳子带着悲怆的眼神看着木场。

“之后雨宫与须崎就经常吵架。认识他的十四年来,我第一次看到雨宫如此大声吼叫。雨宫从一开始就与须崎不合,也对须崎曾经恐吓我一事感到很愤慨。雨宫并不知道恐吓的理由,也从未过问,就只是担心我与加菜子。所以他本来就很讨厌须崎了。因为顾虑到加菜子所以才一直忍耐下来。而且也因为有很多警察在,还不至于发展成互相殴打,但两个人经常针锋相对——就在那时,须崎说出了那件事情。现在回想起来,雨

宫似乎从那时就开始变得怪怪的。原本非常反对的他从那之后却安静下来了。”

那件事情?

又是那件事情,从一开始就刻意隐蔽起来的“秘密”。

“接着,八月三十一日来临——”

消失之日。京极堂说魔术没有机关。

木场又坐上较矮的箱子。

两肘乘放在两膝上,双手相合抵在额上,静静地闭上了眼。

然后,他开口说:

“所以说,当时我看到的加菜子——已经只剩一半了吗——”

“没错。她当时的身体已经远小于常识中的印象。她——只剩下能恰恰好塞进那个匣子的大小。”

京极堂指着美马坂旁边台上的匣子。

高约四十五公分,宽约三十公分,长约二十四公分左右——

“她那时应该受过外科手术处理,让那些大小管子能一口气取下来。因此我想他们当时的做法是——”

“掀开床单。”

——美马坂在入口等候准备完成

“拆下连接在加菜子身上的管线与点滴。”

——突然发出喀啦喀啦的小碰撞声

“放入匣中。”

——碰撞声变成咚、砰的极大声响

“把伪装用的石膏拋在地板上。”

——接着转而变成惨叫

“同时蹲倒在地上大声喊叫。”

——美马坂翻开帐棚

“然后美马坂先生,你实行了揭幕式!”

——你们做了什么好事!

京极堂站起来,作出拉下布幕的动作。

——病床上空无一物。

“这段过程花不了几秒钟。木场大爷去调查病床时,你说——有股说不上来的古怪感,那是因为病床上只有上半身跟石膏的部分有凹陷的关系。石膏本来就只是摆着而已,丢到地上立刻摔得粉碎。至于其它东西,当然也不怎么凌乱。”

“所以说须崎拿来的机械箱子——就是用来装加菜子的小匣子嘛?”

听到鸟口的话,青木的脸色立刻变得十分苍白,我想他肯定是回想起来了。

回想起同样被塞在箱子里的少女们。

“须崎不知道在这之前早有人先见过加菜子,熟练地完成预定的行动,将加菜子移到小箱子后依计画等候数秒,拔掉连接在小箱子上的细管,迅速离开。没受到他人注意,也没人觉得他可疑。加菜子离开了这个粗糙的巨大身体,朝另一个身体的方向前进。”

“另一个身体?那是什么?”

“我想应该就是焚化炉。”

京极堂回答。

“什么意思?”

“按照计画,匣子里的加菜子原本应该会先藏在焚化炉里——我没说错吧?”

美马坂背对大家,保持缄默。

阳子回答:

“我想——应该是如此没错。”

“须崎认为——一直守着这里的木场大爷,在听到骚动的声音后一定会朝加护病房前进——事实上则是人早就在这里了。只要大爷不在这里,这附近就不会有其它人。大小也很恰当。我想在两、三天前早就做好收容的准备。等木场刑警回去后,半夜想怎么处理都没问题。我原本一直想不通须崎为什么会死在这里,后来才想到是这个原因。里面装设的不是焚化炉,而是须崎式简易生命维持装置对吧?”

“这么说来……”

“我说无法焚烧加菜子的右手双脚的理由就在于此,而非木场大爷在的缘故。同时——加菜子的左手应该也收藏在那里。”

“嗯——”

阳子没有回答,但她的沉默彷佛是在肯定京极堂。

“——京极,你说那只手当时还活着——吗?”

木场姿势不变,开口发问。

“或许该说——被强制维持着生命才对。”

“所以说,我就是一直在加菜子上面睡午觉了。”

木场小声地说,声音里带着颤抖。

“这——喂,这该算啥罪?喂,增冈,这是你的专门吧?”

“嗯——”

增冈不知该如何作答,硕大的双眼充满血丝。

“这、这个嘛,如果是已经诈取到遗产或绑架赎金的话还没话说,嗯——这似乎只能讨论算不算正当医疗行为而已——”

“原来如此。喂,青木,你能原谅这种行为吗?福本你咧?没触犯法律的话,我们警察真的啥也干不了吗?只能说句‘原来是这样喔’就回去吗!”

青木——似乎还陷于那些箱子里的女孩们的幻影之中。

福本则乖乖地保持沉默。

“喂!你们说话啊!”

木场再次爆发了不知第几次的怒火。

“京极,你说该怎么办!你这家伙,每次都等一切都结束了才出面!这件事可以就这样算了吗!”

“当然可以!”

京极堂很干脆地让木场彻底死心。

“木场修,你听好,你的敌人——是你自己。敌人打从一开始就不在外侧。这个柚木加菜子伪装绑架未遂事件是犯罪,这点毫无疑问,但是美马坂幸四郎可说等于与这件事没有任何关系。他只是在人生观或价值观上与我们不同罢了。对于这点,我们不该抨击也无法检举。我像现在这样扮演这幕闹剧的丑角——原本也是不应当的行为。”

“中禅寺,没想到你倒是有自知之明。所以说也玩够了吧?这出闹剧该闭幕了。”

美马坂说完,极缓慢地转向我们。

“很可惜地,这出戏尚不能结束,请你再多演个一回吧。这出剧总共由四幕,不,是五幕所构成。还剩三幕。”

黑鸦对白蛇如此说。

“你这家伙,每次老是玩这招。”

木场心有不甘地说完,闭上了嘴。

“好,接下来主角该换人了。下一幕是加菜子绑架暨须崎杀害事件。”

京极堂有气无力地说着。他的主持毫不留情,疲惫的我们只能任凭他牵引。但是——期望这种状况的其实是我们,这位饶舌的迷宫引导人不过是顺应我们的希冀,勉为其难出面罢了。

“这点我不懂耶。虽然上次中禅寺先生也这么说,但加菜子实际上不是已经被绑架了吗?怎么又是绑架未遂呢?这当中是怎么区分的,我真的想不透。”

鸟口勉强打起精神发问。

“在阳子小姐作出契机,木场修太郎将之起动,须崎演出下成立的加菜子伪装绑架案——以诈取遗产为目的的这场扭曲犯罪,完完全全地失败了。”

“你说什么!不是成功了吗!加菜子像魔法一般地消失,没人看破机关,而且要不是受到阻止,他们差一点就成功骗得遗产了耶。”

“关口,难道说你以为须崎把自己的死亡也策划进计画之中吗?那是不可能的,那绝对是出乎预料的意外。”

“第三故事的主角是——雨宫典匡。”

“雨宫!”

阳子的反应超乎预期的大。

“原来是他,可是……”

“我不知道雨宫这个人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完全不知道他在考虑什么,他的人生以何为志。但是这些事情并不重要。不仅限于这次的事件,他在这十四年间,一直安守着配角的身分,从来没有人以他为中心来讨论过。至少,现场的关系人士都是以这种定位来诠释他——”

京极堂看着增冈。

“增冈先生,你认为雨宫是个笨蛋吧?”

“以我的人生观与经验法则来做推论的话,他的确是个大笨蛋。不懂得把握良机,没人要求却表现得过分忠诚,主动让出幸运给他人,过度的自我奉献,对于劳动不愿收取正当的报酬,没有明确的人生观就这样受到环境左右过了一生。他把自己的命运托付给他人,却没因此获得恩惠,不管抽什么都是抽到下下签。他不是不幸,而是不知道何谓幸福。而且最后还犯下大罪。任谁来看,他都是个笨蛋。”

增冈一口气进发完这堆话后又嘎然停止。

阳子间不容发地为他辩护。

“请您不要说他坏话。他——是个好人。”

增冈哼了一声。

“的确,用好人来形容他是再适合也不过了。共同生活了十四年,分文不取地援助妳们的生活,这样的人当然是个好人。好人。如此普遍的赞美,就算是路人也说得出口。要是真的这么好,妳怎么不跟他结婚算了?妳一点也不觉得他不好,是因为玩弄他人生的人就是妳自己。妳只是在有意识无意识之中感到责任罢了。共同生活了那么久,妳对他又有什么了解?妳什么也不知道吧。这就是真实。中禅寺先生说得没错,他是个永远的配角。”

增冈鼻孔怒张,极力述说。

看来对增冈而言,雨宫这名男子的存在超乎了他的容许范围。

如果认同他的存在价值,就会造成自我崩坏。

阳子悲伤地频蹙愁眉,简短地抗议:

“增冈先生,您说得太过分了。”

“但这名配角正是本回的主角。”

京极堂再次说了这句话。

“增冈先生,他看起来的确像是随波逐流,但只要改变一下观点,整个状态就会为之一变。请以他为中心思考看看,把他所处的状况当成那正是他所期望的来思考看看,那么你就会发现他过着一路顺风的人生。他生活在周遭的人们为他打造的幸福环境之中。”

“他所期望的?期望什么?”

增冈的脸颊不断地抽搐,作出厌恶的表情。

“不自然的家庭,扭曲的关系,有所距离的关系,对他而言或许无一不是愉快的。而且我想他爱上的人并非阳子小姐,而是加菜子。阳子小姐对他而言不过是加菜子的母亲罢了。他真心爱上了自婴儿时期开始照顾的、有如女儿般的加菜子。他能以真正的亲子所无法作出的方式爱她。若问为何,因为雨宫只是个外人。”

增冈似乎还无法理解。

“我不知道他对加菜子的感觉是什么。反正知道也没有意义,我也不想知道。不管是父爱还是恋少女癖,总之他喜欢加菜子,想要跟她一起生活。于是乍看之下或许会觉得他是个笨蛋,但不管是对柚木母女们不求回报的献身,或对柴田家超乎必要的忠诚,其实都可以视为是他为了求得自己的无上喜悦所付出的全心全意的行动。他主动追求幸福,并获得了幸福。”

“那么——雨宫这个人直到发生这种事为止可以说过得很幸福——啰?”

鸟口说。

“我认为就是如此。例如说,须崎虽然是为阳子小姐带来恐怖的恐吓者,对他而言却无关紧要。恐吓行为本身对他而言并不怎么严重。只有当问题影响到加菜子身上时,他才会有所反应。阳子小姐退出演艺圈后也一直隐瞒着被恐吓的理由,但他却从不过问。就表示,他一点兴趣也没有。他对妳的退出也没表示过意见对吧?反正恐吓者能因此离去即可。因为不管阳子小姐要从事什么工作,对他自己的幸福来说一点关系也没有。”

阳子——的表情很复杂。

“因此在发生这种事情后,感到最痛苦的人,是雨宫。”

“雨宫——典匡。”

增冈开始一点一滴地崩坏了。

“他长期以来的幸福被人一一破坏了。加菜子本身被人毁坏了。雨宫体认到以旧有的方式将无法获得幸福。”

“所以?才作出报复行为?”

增冈快速地问。他急着想知道结论。

“非也。他决定亲手葬去加菜子来结束一切。拿了手与脚,到湖岸举行仪式,以此作为一切的终结。但是,手臂却不见了。”

福本抖动了一下,满身是汗。

“因此雨宫强烈地感到烦闷。原本性格温厚的他才会与须崎争辩不休。”

“所以他才会杀死须崎?如果雨宫那么爱慕加菜子的话,须崎可说是他的偶像的破坏者。难怪,原来如此,真可怜。”

增冈拼命地想维持自我。

“这也不对。对雨宫而言,须崎是破坏者的同时也是救世主。须崎是唯一具有能力拯救加菜子性命的人。所以他绝不会想要杀死他。刚刚阳子小姐说过,雨宫似乎已经完全放弃了加菜子存活的可能性,但是那是因为他原本以为加菜子已经到了他所不能企及的世界。但是此时须崎说了,加菜子的言语能力或许能恢复。这表示,他正是能为期望新型态幸福的雨宫带来一缕光明的人。顶多吵吵架,不可能想要杀死他。如果他真的有如此强烈的想法,他应该先阻止这个计画的发生才对,而如果这种动机能驱使他杀人,那么他应该会在更早的时期就杀了他才对。”

没错,探讨动机是没有意义的。雨宫恐怕也是——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