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这几年流年不利,先是深受先帝恩宠的贵妃打入冷宫,再是城破后自尽殉帝,在家中唯一子嗣戎灵又干出了挟持公后销匿迹的大事,别说家自己觉得倒了八辈子大霉了,连看热闹的无关百姓也觉得家该请个大师看看家中风水了。
法号牛弼的高僧云游四方,恰好经过扬州,家重金请上了门。
牛弼大师举了一场别开生面的法事,光是邀请上门的宾客有五六十个,他们无一不是扬州当地有名的善人孝子,更别提门口搭的粥棚,让几乎整个扬州的贫苦人家都聚集了过。
法事当日,家门口人山人海,喧哗若市,看守家的傅家军吃力地维护着场的秩序。
无人注意,两个衣着平凡的下人埋着头快步走进了挨肩擦踵的家大门。
走过门步入后院后,作婢女打扮的沈珠曦不由松了口气,一旁的李鹜神『色』一如既往轻松,仿佛压根不担心在门外识破伪装。
他这天塌下恐怕也不慌不忙的镇定,一直都是沈珠曦所羡慕的。
游庚早清退里府中下人,带着老夫人和安季在后院中等候,一见沈珠曦,游庚鸡爪一样枯瘦的右手便撩开了长袍想要向沈珠曦下跪礼。
沈珠曦一个箭步走上前去,一手一个,急忙扶住颤颤巍巍,满头发的两位老人。
安季则跪了下去,完整个大礼。
“外祖父母不要多礼,你们身体不便,我们还是进屋说话吧。”沈珠曦关切道。
游庚还是那副板着的消瘦面孔,嶙峋的颧骨让他看起稍显刻薄冷硬,但那双闪烁着泪光的双眼,却带给沈珠曦莫大的温暖。游庚紧抿嘴唇,无地拍了拍沈珠曦的手背,像是在说“回好”。
沈珠曦一手握着一个,牵着老进了家沉稳宽阔的花厅。由于游庚怎么也不肯坐在上首,于是沈珠曦独自坐在上首,游庚和李鹜等人则坐在了她的两侧。
“殿下前经历的事,我大概知道了。”游庚缓缓道,“傅玄邈人面兽心,不堪为驸,殿下放心吧,家和殿下共进退,绝不会让殿下落到獠手中。”
“祖父深大义,义薄云天,小婿佩服佩服!”李鹜一脸真切。
游庚说:“目前有两件难事摆在眼前,其一是殿下和傅玄邈有婚约在先,违背婚约另嫁娶难免会落人口实。”
“算我强娶,和殿下无关!”李鹜一脸坚决。
“其是,殿下所选,托付终生之人,是否可靠。”
“可靠!可靠!绝对可靠!”李鹜拍着胸脯,斩钉截铁道,“山倒树倒我屹立不倒!”
老夫人看着眼前豪迈而自信的人,觉得这副油嘴滑舌的模样有些眼熟。
老爷子像是听到什么绝世笑话,歪头眯眼看着李鹜,不屑之意溢于言表,毫不掩饰心里的嫌弃道:
“……我看你不像好人。”
“英雄所见略同!”李鹜立马接上游庚的话,“我看我们很是投缘,不如结为异姓祖孙,这祖父,我先叫为敬!”
他举起桌上的茶盏,不待游庚发话便一饮而尽。
空茶盏落桌,李鹜嬉皮笑脸地看着板着脸的游庚,脸上差晃晃地写上几个大字:
“你虽然看我不顺眼,但你也拿我没有办法。”
狭路相逢,不要脸的胜。
游庚从李鹜脸上移开视线,继续看着沈珠曦说道:
“……既然殿下经选定了人,我也不便多言。”他顿了顿,压低音,薄薄的嘴唇扭了扭,低若蚊『吟』道,“……既然是殿下选的人,他是坨屎……我游庚也认了。”
游庚看向李鹜,严肃道,“你且老实答我,你在手中有多少兵力?”
“在在扬州的,有千五百人,力都在金州,大约有十万。”李鹜说。
“拿着这些兵,你是怎么打算的?”
李鹜显然早有打算,不慌不忙道:
“先取扬州,有祖父帮忙,取下扬州轻而易举。拿下扬州之后,再取襄州,联合水患中失去家园的流民,由外而内包围建州。”
“既然你心里有打算,那好办了。”游庚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们没有长辈证婚,也没有准备婚书,不如说先前是『乱』世扶持,以夫妻之名掩人耳目,待李鹜取下扬州后,若殿下愿意,我便重新为你们婚,这样也好避免落人口实。殿下以为如何?”
“我没有异议。”沈珠曦看向李鹜,“你呢?”
“我觉得挺好!”
李鹜更没异议了,送上门的名分,他不抓住难道还要等下次机会?
两个当事人都没意见,这事儿这么定下了,等李鹜拿下扬州,游庚便为人婚。
扬州城看上去还是那么平静,没有人注意到平静之下暗藏的波澜正在逐渐激烈。
载着家退婚书的快马在数日后赶到了建州,送信的小兵敲开了傅府大门禀意。
“家的信?”管家面『露』疑『惑』,伸出手接,小兵却没动。
“上峰特意叮嘱我,要将信亲手交到傅大人手中。还请管家代为通传。”
家的信又如何?是一品大员信,也要通过他交到公子手中!
管家心中不屑,面上维持着不动『色』的微笑。
他将手收回袖中揣着,缓缓道:“既然如,那请回吧。”
小兵一愣,无措地站在门口。
“很是不巧,我家公子不在建州,若你执意要亲手交给公子,那便能等公子回再说了。”
“傅大人何时回?”小兵追问。
“短则一月,长则数月。”管家微笑道,“公子的踪,我也不太清楚。”
小兵欲言又止,一脸为难,管家视若不见,老神在在地微笑着。
“既然这样……那请管家代为交给傅大人吧。”小兵终于递出一直贴身保管的信笺,再恳求道,“请管家一定要亲手交到傅大人手中。”
那封信笺在半空停了半晌。
小兵脸上神情越发忐忑。
管家终于伸出藏在袖管里的手,慢悠悠地取走了小兵手中的信笺。
“……每个求我递信的人都是这么说的。”管家眼中闪过一抹不屑,敷衍道,“我负责把东西送到公子桌上,看或不看,是公子的事了。你回吧。”
小兵刚一张嘴,傅家大门在他眼前关紧了。
他望着紧闭的大门,无可奈何地转身离开了这里。
深秋正在接近,银杏树上不知何时剩空『荡』『荡』的枝条,红叶从北至南染红了一座座山峦,吞天洞外一望无际的红『色』包围,如血的红叶在细雨下颤抖着,□□着。
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傅家军在雨中一动不动,有胸脯微微起伏,如一条寂的黑『色』河流,淹没了洞外的山路。
横亘在黑『色』河流和吞天洞之间的,是一个高挑的身影。
傅玄邈手持青『色』纸伞,轻风细雨轻抚着云山蓝『色』的大袖,握着纸伞的那手消瘦苍,个小而圆的浅粉『色』伤疤醒目地烙在那片苍里。雨滴沿着伞檐落下,一滴一滴,连珠似的掩映着那张俊雅沉静的面容。
天地间如安静,有雨不断。
寿州的雨季经降临,经过数日等待,今日吞天洞里萦绕的瘴气终于完全散去了。
若要入洞,今日便是好的时机。
名腰上栓着粗麻绳的小兵从洞中探路而回,燕回看着军医检查过他们的身体状况后立即返回禀告。
“大人,瘴气散,可以入洞了。”
燕回的音完全散于雨风后,傅玄邈依然一动不动。
他静静地凝视着那个昏暗压抑的洞口,沉静的面容下藏着天人交战。
曾几何时,他也这般犹豫过。
那是在前往寿平村的路上。那时,他也同在这样,既害怕见到她,也想见到她。不同的是,今日他怕的,是见到一具因他而起的面目全非的尸首。
同样的痛苦,是比起上一次,又强烈了百倍。像两条看不见的绳索,一条勒住他的脖颈,遏制他的呼吸;一条捆住他的心脏,绞烂他的血肉。
他毕生追求的,苦苦挽留的,全都从指缝中流走了。
一样都没能留下。
短短一月,他瘦了大半,宽大的衣服像是穿在一具骨架上,他的神情依然是沉静的,那并非和风细雨的沉静,而是风雨欲的沉静,所有的波浪,都在那双深不见底的幽深眼眸下悄悄翻涌,等待着一个掀起骇浪的时机。
“公子……”燕回出提醒。
傅玄邈深吸一口气,缓缓呼出,轻道:
“命将士……”
“大人!不好了,傅大人!”一名轻骑从雨中疾驰而,手中举着一个不断往下滴水的竹筒。
骑手快速下马,匆匆跪至傅玄邈身前,双手高举手中竹筒,沾着泥土的十指微微颤抖。
燕回皱眉道:“何事慌张?”
秋风肃杀,细雨冰冷,连脚下的土地,好像也在无时无刻地散发着冰冷的气息。
“扬州……扬州反了……”
骑手低着头,战战兢兢道:
“越国公身扬州,以公凤印为信物,征召五湖四海的有志之士一起……清君侧……”
轰!
天空乍然亮如昼,紧接着一轰鸣从天边响起,大地也仿佛在震颤。
惨的电光映照在每个人脸上。
骑手顿了顿,咽下一口畏惧不安的唾沫,哑说:
“还有……还有……”
骑手结结巴巴了一会也没说完,雨幕下的空气愈发凝重。
又是几响雷,雨势越越大了。
几近凝固的粘稠空气里,傅玄邈低弱的音几乎湮没在雨中。
“说罢。”
骑手得到首肯,再次咽了口唾沫,鼓起全部勇气,颤道:
“越国公……越国公将在日后,于扬州家见证下,同前镇川节度使李鹜成婚。”
燕回面『色』大变:“公子!”
他眼疾手快,猛地扶住身旁踉跄的身影。
“公子!”
“大人!”
一大口刺目的鲜血涌了出,染红了傅玄邈的衣襟。血珠接连砸落进脚下的水泊,化开丝丝红『色』的涟漪。
燕回的手傅玄邈紧紧攥着,连骨头都像要压碎,触目惊心的鲜血一滴滴落在手背上。
泛着红『色』涟漪的水面,倒映着扭曲的面容。
傅玄邈紧咬牙关也无法克制胸口里像是要将他整个人撕碎的剧痛。
他咽下涌出喉头的腥热,哑道:
“去……扬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