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沈珠曦在家用过午食后,坐上马车去和住在襄阳城另一边的随蕊和九娘汇合。
襄阳守卫战之后,沈珠曦的马车在城内如同移动的光源,不论到哪里都会成为人群瞩目的中心。也是为此,沈珠曦才要在随记鸡店换成随家的马车出城,以免引人耳目,节外生枝。
上香是九娘的主意,最激动的却是从未和女『性』友人一起上过香的随蕊。
沈珠曦换到她的马车上,被随蕊过于充分的准备给惊到说不出话来。
火盆热茶这种必备品自不必说,看似简朴实则内有乾坤的马车里竟然还有马吊牌、一大袋瓜子、两只肥得出油的烧鸡——甚至连枕头和薄被都是一式三套!
沈珠曦在满满当当的车厢里找了个空位小心坐下,哭笑不得道:“你是打算去山上住上几天?”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而且山上那么冷,你们要是受不住,还可以把被子裹在身上!”随蕊兴冲冲地说道。
“裹着被子上香?”九娘嫌弃地撇撇嘴,“奴家才不要。”
随蕊一脸怀疑地看着明显精心打扮后的九娘:“你这打扮不像是去上香,倒像是去相亲的——你穿这么点,上山就冷死你。”
沈珠曦也心有疑『惑』地打量着九娘。
她这香喷喷的一身,敷粉涂面过的白净面容,专门勒出腰线的修身襦裙,怎么看,也不像是上山去看佛祖的。
“冷死奴家也不会裹着被子上香。”九娘翻了个白眼。
“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有情况了?”随蕊八卦地靠近九娘,后者哎呀一声躲开,光看脸上神『色』,也不知道她究竟是想还是不想说。
九娘的暧昧表情惹得随蕊不断追问,九娘又顾左言他不肯说个清楚,沈珠曦看着她们打打闹闹,时不时加入进去打趣两句,不知不觉,马车就驶出了襄阳城门。
“夫人,马车要上山了,可能有些颠簸。”红莲的声音从马车外响起。
沈珠曦连忙叫住两个打闹的大小孩,叮嘱她们坐好免得跌倒。
“你们想好求什么了吗?”随蕊刚闭上嘴没一会,又忍不住开口了。
“你想求什么?”九娘反问。
“我想求个上门女婿!”随蕊马上兴奋起来,一看就是早已打好了主意,“长得好看就行,最好个子高一点,脾气好一点——乞丐也行,秀才也行,我可以养他!”
“我真羡慕你,投了个好胎——除了外表什么都不用考虑。”九娘酸溜溜地说,“不像我,酒肆虽然能赚一点钱,但也只够我一个人大手大脚,如果想要再成一个家,靠我一人是万万不行的。”
“你要是节省一些,养个男人哪里不够了?”随蕊说,“你就是想两样都占全了,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面前不就有么?”九娘立即反驳,“我们大名鼎鼎的襄州夫人不就嫁了个人品外貌地位样样齐全的相公?”
“你们怎么说到我身上来了……”沈珠曦红了脸。
“就是!”随蕊轻轻推了九娘一把,“你少拿小珠当挡箭牌,你还没交代,你穿这么打扮是给谁看的?”
“还能给谁看?给看奴家的人看。”九娘顺势倒在沈珠曦身上,故意捏着嗓子道,“襄州夫人身边有没有合适的男人介绍给奴家?若是成就一桩姻缘,奴家在家里给你日日烧香呢……”
“你既知道我是襄州夫人,还敢捉弄于我?”沈珠曦板着脸道,“就不怕我把你捉进衙门,打你五十大板?”
“奴家怕死了——”
三人不约而同笑了起来。
沈珠曦心中动容,忽然一边一个,牵住了两人的手。
“不论以后发生什么事,不论以后我们会变成什么身份,我们都要像今日一样,做心无芥蒂的好姐妹。”沈珠曦真诚道。
“这是当然了,你为什么会说这种话?”随蕊毫不犹豫道。
“奴家才没随家嗣女胆子大,我们襄州夫人以后说不定会成为节度使夫人,到时候奴家第一个给你行拜礼……”
九娘虽然嘴上这么说,脸上却没丝毫卑微的神情,她甚至朝沈珠曦抛了个媚眼,似笑非笑地睨着她。
沈珠曦心中感动不已,要不是告白自己的身份可能会给她们引来麻烦,她真想把一切秘密都向两个友人坦白。
在矛盾的心情中,马车缓缓停了下来。
“夫人,安喜寺到了。”红莲说。
沈珠曦和九娘陆续踩着马凳下车,轮到随蕊,她无视马凳,利落地跳了下来。
“寺呢?哪儿呢?”随蕊四下张望着。
马车停在一段壮阔的石阶前。又宽又长的灰石阶梯一条接一条,仿佛想要触『摸』天空的灰『色』海浪,绵绵不绝涌向山巅晴空。
蔚蓝的苍穹之下,一截砖红『色』的屋檐探出天地之间。山林间冷冽的空气里,有若隐若现的檀香飘『荡』。
“马车只能上到这里,接下来我们还要爬一段山路。”之前已经来过数次的沈珠曦道。
随蕊望着不远处向上攀升蜿蜒的无尽石阶,紧皱着眉头,嘴皮子里响亮地啧了一声。
“行了,走罢。”九娘拢了拢胸前的短衣,率先迈出了步伐。
随蕊盯着她妩媚的背影,目光重点落在她一摇一摆的腰肢上,满脸困『惑』道:“这地方鸟不拉屎,除了我们就是和尚——她摇给谁看?”
沈珠曦拉起还在嘀咕的随蕊,两步并作一步地往率先登阶的九娘追去。
前几次来安喜寺,是为了商量救济灾民的问题,方丈给她开了后门准许她走后山上山,如今她作为一个普通香客,只能和其他人一样,走前山入寺庙大门。
第一次爬安喜寺的前山,沈珠曦刚开始还觉得轻松,后来爬到一半,她变得上气不接下气,脸上布满细密的汗珠。
随蕊依旧精力十足,一开始走得最快的九娘和沈珠曦一样,也是精力逐渐告罄,走得越来越慢。
四个女人里面,游刃有余的反而是年纪最大的红莲,她不紧不慢地跟在沈珠曦三人之后,如履平地,神『色』自若。
当安喜寺悠然的钟声响彻在群山叠翠中,沈珠曦终于登上了最后一阶石阶。
朴素沉稳的古寺出现在她眼前,一个小沙弥背着装满草『药』的竹篓背对她们,一蹦一跳地走入寺院偏门。空气里浓郁的檀香,奇妙地抚平了她胸口里急促的心跳。
“这是谁想的主意?那么高的石阶有几个人能爬上来,修这寺庙的人就不怕没人上香,和尚和佛祖一起饿死?”随蕊随口道。
“你这张嘴——别处都可以胡说,到了这里还敢胡说?安喜寺是九州闻名的大寺,寺里哪里会愁香火钱?”九娘气还没喘匀就急忙道,“佛祖别见怪,别见怪,就当她嘴里放了个屁,原谅她一回吧……”
随蕊撇了撇嘴,谨慎地用眼光打量面前的佛寺。
“你是第一次来寺庙吗?”沈珠曦好奇道。
“店里那么忙,我爹又舍不得多请两个人,我整日忙着烧鸡,哪有时间来寺庙上香。”随蕊说。
“以后你想出来,就给我递信。”沈珠曦拉住她的手,说,“我去你家接你,你爹一定不会多说什么。”
随蕊马上道:“他当然不会多说了!知府夫人愿意和我们做鸡的来往,他谢天谢地还来不及。”
几人步入安喜寺肃穆的大门后,立即就有十一二岁的小和尚现身,双手合十向他们行了一礼,道:“施主远道而来,辛苦了。是否需要小僧找个安静的厢房稍作休息?”
沈珠曦和九娘立即点头,本来想直接进庙上香的随蕊见状也点了点头。
小和尚领着沈珠曦几人往厢房走去。
到了厢房门口,小和尚推开门扉,请沈珠曦几人走入干净简朴的厢房。
“几位施主上香之后,是否要留下用一顿斋饭?”
随蕊立即道:“要要要!”
九娘则看向沈珠曦。
沈珠曦道:“安喜寺的斋饭远近闻名,那就麻烦小师傅了。”
小和尚念了声佛号,低头走出了厢房。
“我听说这里的斋饭可好吃了,我一定要尝尝,说不定能改良后用在我的烧鸡上呢!”随蕊激动道。
两个女友讨论起安喜寺的斋饭,沈珠曦也在想斋饭,想的却是下山回家时,找小师傅买几份斋饭带走。
听说李鹜日日都拿红烧肉招待白戎灵,报那日的下『药』之仇。沈珠曦于心不忍叫停以后,白戎灵仍拉了几天肚子,这清淡鲜美的斋饭拿回去,一方面叫他尝尝鲜,一方面也能养养他饱受油腻折磨的肠胃。
只是不能叫李鹜知道。
不然她还得面对“表哥重要还是老子重要”的难题。
钟声又一次响起了。
沈珠曦推开木窗,眺望着远处的寺庙深檐,在心中描绘出一幅僧人撞钟的画面。空旷而整洁的寺庙让人心旷神怡,身后两个女友的交谈声让人安心。她撑腮靠在窗框边,看着一只棕『色』的麻雀在院中光秃秃的枝桠上跳跃。
忽然,麻雀振翅而飞,在清澈的空中盘旋两转,掠过深檐消失不见。
“你在看什么呢?”随蕊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快过来,我们正商量斋菜吃什么呢!”
沈珠曦应了一声,离开窗边走向随蕊和九娘。
棕『色』的麻雀扑扇着翅膀,飞过香炉里飘出的袅袅香烟,掠过一望无际的蓝天,穿过连绵不断的石阶,一头扎进了茂密的山林。
山脚下,一队低调又暗藏不凡的高大马车停了下来,衣着精致的婢女鱼贯而出,熟练地侍立在中间的那辆马车两旁。
“公子,到了。”燕回跳下驾车的位置,打开了车厢的左右两门。
所有目光都集中在中间的马车上。
片刻沉寂后,一个淡青『色』的身影缓缓走下马车,寒风轻轻吹拂着他如云的袖角。
来人身姿笔挺,大袖低垂,黑黝黝的眸子沉静无波,仿佛寂静的深谷寒潭。他身上没有佩戴任何玉石,其本人就已经是最耀目的昆山片玉。
他伸手扶下车中的方氏,方氏下车的动作一滞,面『露』隐忍之『色』。
“母亲,安喜寺到了。”傅玄邈开口道,沉静的声音像一条冰冷的地下河流,“母亲眼睛不便,这一千零一十五个阶梯,就让儿子背你上去罢。”
“不必,凝雨扶我上去。”方氏冷淡道。
方氏话音落下,周围鸦雀无声。
十几个仆从,无一人动弹。
“凝雨?”方氏染上怒意的声音微微颤抖,“凝雨?!”
“母亲,”傅玄邈轻声道,“儿子背你上去罢。”
方氏目不转睛地看着傅玄邈的方向,身体在锋利的冬风中微微颤抖。
枝头上跳跃的麻雀又一次飞走了,只留一根孤寂的枝头沉默守望。
空『荡』『荡』的石阶上多了两个重叠的身影。
傅玄邈背着方氏,一步一步向着山顶的安喜寺进发。
“你一身罪孽,还敢踏入佛门净地?”方氏说。
她黯淡的双眸中隐有水光,嘴角『露』着一丝厌恶和嘲讽的苦笑。
“母亲说笑了。”傅玄邈道。
“说笑?难道在你眼中,出身低贱之人的『性』命便只是草芥吗?”
傅玄邈扬起唇角,轻笑一声。
“你笑什么?”方氏的表情因克制怒意而些微扭曲。
一步一步。
傅玄邈背着方氏,脚步沉稳地走向传出寒山钟声的地方。
高耸的寺庙已经能够看见轮廓,深深屋檐勾向清澈如洗的寒空。远远的,飘来无法捉『摸』的檀香。
“儿子说母亲说笑,是因为——”
傅玄邈含着缥缈无踪的笑意,轻声道:
“世上根本没有神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