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钰递了帕子给她,扶她到椅子上坐下,他朝楚倾跪了下去,继续肃容解释道:“……到了天津,我将她们姐妹安顿在我的一处宅子上,我与二哥匆匆回京,当天表妹就出了事,我守了表妹一晚上,亲眼看着她死了。姨父,表妹不喜我,我也不喜她的脾气,对她没有多少兄妹情,当时我只想抓出害表妹的人为她报仇,只担心表弟年幼无人照拂也遭人暗算……”
“所以你就让她假扮菡菡进府保护阿洵?”楚倾开口打断他的话,说话时转身走到书架前,背对二人问道,声音很是平静。
“是。”程钰侧头看他,“姨父,含珠是什么性子,相信你已经很了解了,她完全是被我逼着骗你的,姨父要怪要罚,请您罚我,别针对她们姐妹。”
含珠现在没法想那些,看着背对自己的楚倾,含珠好像看到了一颗迎风独立的老松,心中有苦不示人,但是她懂。
慢慢跪到程钰身旁,含珠努力忍着泪道:“侯爷,我骗了你六年,不管我有什么苦衷,我都对不起侯爷的一片爱女之心,侯爷怎么罚我我都不委屈,只请侯爷保重身体,表姑娘命苦去的急,如果她活着,她知道您会那么补偿她,她一定不会怪您的。”
楚菡死前,楚倾确实不是个好父亲,但楚菡跌落山崖后,楚倾是真的悔过了,在不明真相的情况下,他对女儿小心翼翼百般讨好,对儿子严格管教又不失温柔体贴,含珠真的不忍他往后都沉浸在自责里。
如果女儿还活着……
楚倾看着面前的书册,不受控制地随着含珠的话往下想。
如果女儿还活着,没有失忆,那么女儿见到他,不会畏畏缩缩,应该还会继续恨他甚至更恨他,将他往外推,那么,他真的能做到像照顾含珠时对倔强偏执的女儿百般纵容吗?即便女儿一次次甩冷脸他也毫不介意?
楚倾不知道,他想不出来,因为他的女儿,已经死了。
她死的时候,他这个爹爹不在身边,他没有补偿悔过的机会,女儿肯定也是带着对他满满的怨恨下去见她娘的。如果女儿在那边能看见世上的人,看见他连亲生女儿都能认错,看见她对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姑娘宠爱有加,女儿一定会更恨他。
可是那有什么关系?
女儿死都死了,他再后悔自责有什么关系?皇上还等着他去救,他没时间伤春悲秋。
“怀璧,你先送江姑娘回去,送完再来找我,我有事嘱咐你。”闭上眼睛,楚倾冷静地道。
一声江姑娘,含珠再次落泪,她没有爹了,今天开始,她再次成了孤儿。
她泪眼婆娑,程钰却因楚倾还肯喊他的字稍微放了心,猜到楚倾现在心情不会好受,程钰扶起妻子往外走。含珠脑海里全是这些年楚倾对她的好,往事历历在目,快要出门前,含珠忍不住回头。
男人依然背对她,腰背挺直,仿佛什么风雨也吹他不倒。
含珠闭上了眼睛。
就这样罢,本就不是真女儿,楚倾自然不会再把她当女儿看。
回到莲院,含珠努力平静下来,想叮嘱丈夫几句,叮嘱他一会儿别再说伤楚倾心的话。
“我心里有数,你别多想了,好好躺着,我同他说完马上回来。”程钰心疼地扶她躺到床上,拧干帕子帮她擦脸。
含珠接过帕子,摇摇头道:“我自己来,你快去吧。”
程钰再不放心,此时绝不敢让楚倾多等,亲亲她,恋恋不舍地走了,出了莲院,快步如飞。
进书房时,右手挑帘子,左半边身子先露了出来,然后没等他站稳,旁边一鞭子狠狠砸在了他左手臂上,程钰又惊又疼,本能地往一旁躲。
“你个兔崽子还敢躲?”楚倾又一鞭子甩了过去。
程钰一听他的叫骂,疼笑了,老老实实站好,等着挨打。
楚倾的鞭子却落空了,甩到一半用巧劲儿收回,免得打坏了人明日出事他手脚不利落,长腿却高高抬起,狠狠踹在了程钰肉厚的地方上,“谁让你自作主张的?骗得我团团转你很得意是不是?”
这一脚下了十分力气,程钰直接撞到了墙上,程钰的脾气也上来了,转身怒视他,“如果不是你冷落……”
脑海里突然浮现含珠泪眼相求的模样,程钰生生将斥责的话咽了下去。
可他不说,楚倾也猜到外甥想说什么,他揉揉额头,扔了鞭子,坐到椅子上道:“过来,我有话嘱咐你。”
程钰甩了甩左手,乖乖走了过去。
两刻钟后,楚倾抬眼警告程钰,“侯府我交给你了,你敢让我失望,回头我扒了你的皮!”
程钰正色道:“姨父放心,阿洵是我亲表弟,我宁死也会护好他。”
这话楚倾怎么听怎么刺耳,细究起来又不应该,胸口发堵,摆手撵他走,“回去吧,明日易个容,别让人认出来。”
程钰看看椅子上面无表情的男人,犹豫片刻,低声劝慰道:“姨父,表妹……”
“滚!”楚倾抓起砚台朝他砸了过去。
程钰敏捷避开,没挨砸,却被甩了一身墨水,低头看看,程钰不再惹楚倾,转身离去。
“这事,先别告诉任何人,”楚倾神色复杂地目送他,在外甥出门之前,低声嘱咐道,“谁也别说,包括阿洵。”
程钰脚步顿住,想回头看看,终究还是忍住了,只点了点头。
人走了,夜晚再次恢复了沉寂。
富贵送完姑爷,过来想问问侯爷要不要马上歇下,走到书房门口却听里面侯爷在嘀咕什么,富贵联想方才打鞭子的声响,忍不住贴上门帘偷听。
屋里头,楚倾来回来去地撸那根鞭子,咬牙切齿,“老子先忙大事,回头再跟兔崽子算账!”
富贵毫无预兆地打个冷颤,蔫悄悄溜了出去,心里替姑爷捏了把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