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灰复燃?外头下这么大的雨,我看未必燃得起来。”
他说话的时候,咖啡厅里正放到李宗盛唱的那句“往事不要再提,人生已多风雨。”
明明是感慨万分、不舍又惆怅的一句歌词,配合着这场景听来,竟然显得有点滑稽——往事不要再提,再提的人就是傻逼。
然而谢昳听到这句话的第一反应不是尴尬,而是切切实实地愣住了——他们认识九年,相恋三年,她从来不知道,他还有这样言辞犀利、能言善道的一面。
江泽予这人一向话少,他暗恋她的时候连她的名字都叫不出口,没想到在一起了以后更是言简意赅,所有的情意都藏在了那双暗沉沉又湿漉漉的眼睛里。
他们两个在一起三年,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她说、他听,哪怕她有时候任性起来说得话毫无道理,他也奉若圣旨,从来不反驳。
——哪里有像今天这样的反应敏捷、伶牙俐齿?短短一句话里熟练地运用了借喻、反讽等修辞手法。
要不是眼前这个人熟悉到就算化成灰她都认识,谢昳简直要以为他是被人冒充了。
等思索完以上这些,总共耗时几秒钟后,谢昳忽然意识到刚刚发生了什么。
试想你前几天还很拽地从医院逃走,摆明了完全不想再有来往的样子,今天就被抓到在背后谋划着要“春风一夜,前男友变成现男友”。
“……”
她前两天努力维持的那个冷艳高贵初恋情人的形象,简直就特么是个笑话。都说在所有男人眼里,初恋就是白月光,她曾经也这么想,但现在……
顶多就是碗白到发光还粘了吧唧的猪油。
谢昳嘴皮子再溜,这会儿也真的想不出什么话了,只好慢慢地端起咖啡,把半张脸藏在了杯子里,装死。
她一向来都是让别人尴尬的那个,所以轮到自己尴尬的时候,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谢昳——”,江泽予没有给她装死的机会,他俯身看她,一只胳膊撑着桌子,另一只手轻轻巧巧地把她用来挡脸的咖啡杯拿下来,“你前几天,为什么从医院逃跑了?”
他的语气平平,没有责问,更加没有纠缠刚刚的事。
谢昳这会儿心里真的是有点感激的。
她眨巴眨巴眼睛,顺从地让他把咖啡杯子从她手上拿走,回答他的时候谨慎了很多,挑了个最不会出错的:“哦,我突然想起来前一天走的时候家里没有关空调,我怕浪费电。”
简朴又诚恳的答案,多么清纯不做作。
“哦……是吗。”
江泽予的眼神没有什么变化,慢条斯理地把咖啡轻轻地推到一边,语气平静:“我还以为你是不想还我医药费,急诊、CT外加VIP病房住院、吊瓶,一共一千四。”
“……”
“你还拿走了我的保温桶。”
“……”
“我家厨师在来被雇来我家之前,一碗粥卖八十八块。”
“……”
外头的雨哗啦啦地下,满街的人无处躲雨,都把恶狼般的目光投向了这个简陋的咖啡厅,红着眼睛往里面冲。
咖啡厅里的人越来越多。
男人低沉又平静的声音响起来:“这么算下来,你欠我两千块。就为了两千块钱,你连身体都不顾,躲了我七八天,真的没有必要。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你不想还可以告诉我,我不想因为两千块钱坏了情分。”
谢昳瞠目结舌:“……”
情分你大爷!
谢昳的每个毛孔都感觉到了周围一圈圈令人发毛的视线,甚至旁边有一个五十多岁的阿姨,原先正动作麻利地拍掉羽绒背心领口的雨水,闻言震惊地转过身来,眉头紧皱地打量她,连雨水漏进脖子里都懒得管了。
其他的叔叔阿姨们也没闲着,纷纷冲她投来了恨铁不成钢的惋惜目光,仿若看着一个逐渐走向不归路的失足少女。
热情的老北京街坊邻里大家庭里,一人犯错,人人有责。
果然——
“丫头,真不是阿姨多管闲事,这欠人家钱不还,咱自己心里也不舒坦不是?”
“是啊丫头,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软,咱做人要硬气,首先就得不欠人的。”
“你这么漂亮,这么年轻,往后挣钱的机会可多的是呢,咱不差这两千块,可千万别犯糊涂了。”
“……”
微博八百万粉丝的谢博主从包包里掏出墨镜戴上,冲着周围礼貌地笑了笑,一把拉过始作俑者,头皮发麻地挤出了咖啡厅。
-
谢大小姐活了二十几年,被很多人说过挥金如土、腐败纨绔,还真是生平第一次因为欠钱不还被教育。
偏偏,她还真没法反驳——钱是她花的,也是她没还,辩无可辩。
但谢昳发誓,她那会儿真的是想过要还他钱的。
她从医院溜走之前,想着或许不会再见了,便想恶狠狠地在床单上留下几千块钱,给自己一贯大方又壕气的形象完美地收个尾。
可她当时兜里只带了两百……
当然,也可以手机转账的,但就为了区区两千块钱,去要江泽予的联系方式,这种瓜田李下、醉翁之意不在酒的举动,谢昳实在是做不到。
咖啡店的对面就有个银行,谢昳拉着人呼啦啦地跑过马路。
正好是绿灯,被拉着胳膊的人又格外顺从,两个人没淋几步路。
谢昳木着张脸,一只手擒着那人的手腕不让他跑,另一只手把墨镜推到头顶,利索地翻包拿卡,对着ATM机迅速输完密码取出两千块。
像烫着手一样塞进了他手里。
还了钱,谢昳的腰板立刻挺直起来,语气不算好:“……你要不要数数?”
江泽予摊手,满意地把那一沓钱对齐,从中间一折随意地塞进了上衣口袋里,哪里有一点点在乎这个钱的样子。
真行!
谢昳挑了眉,狠狠看了他几眼后,拉开银行的玻璃门,冒着大雨往外跑。
前几天在病房里三两句话把人气跑给了她错觉,以为江泽予还是曾经那个安安静静会因为她的某一句话红了耳尖的少年。
这下完全明白了,他那会儿只是懒得跟病人计较。现在的他,简直就特么是一只大尾巴狼,一朵盛世白莲花!
老话说得好,怨恨使人扭曲,仇恨使人变态——说到底还是她活该。
谢昳跑出一段路回头一看,马路对面的咖啡店里,好几个叔叔阿姨伸长了脖子往窗户外头瞅,在全程观看完她还钱的举动后,纷纷满脸欣慰地朝她挥手。
在一群“知错就改,善莫大焉”的眼神里,谢大博主满脸发烫、狼狈奔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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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志勇在车里等了没一会儿,老板就回来了,一身昂贵的西装被淋得半湿,西装前襟的口袋里却鼓鼓囊囊的。
成志勇问:“江总,咳咳,您见着谢小姐了吗?”
今天他开车送老板过来这儿开会,他刚把车停下来,恰巧看到谢昳端着杯咖啡,往靠窗的座位走。
“江总,那位是谢小姐吧?上次她胃病犯了,咱们送她去医院的那个。”
后座上的人猛然抬起头,视线在人身上停了两秒钟后又迅速地收回来:“嗯。”
却没有要下车的意思。
成志勇以为他还在生气她不告而别的事情,更是拉不下面子。
但自从他上次读懂了江总那两个眼神,就立刻觉得自己产生了一种对他那个傻儿子才有的责任感。
他决定递个台阶。
“咳咳,江总,上次咱们送谢小姐去医院,她都没有还您医药费欸,CT加上住院一共一千四,咱们不管她要吗?”
他话音刚落,后座正安静看文件的男人忽然抬眼,不是太有焦距的眼神凝了一下,而后诡异地勾了勾唇角。
他点点头,把一堆文件放在座位上,打开后门下了车,冒着雨直奔咖啡厅。
走得太急,连雨伞都忘了拿。
可现在才过了十来分钟,他便回来了。
成志勇发动车子,好奇地问:“——江总,怎么样?您和谢小姐说话了吗?”
江泽予“嗯”了一声。
“那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上次没来得及叙的旧,没诉的衷肠,怎么样也不能在十分钟之内完成吧?
车子里沉默了很长时间,雨幕里,前一个路口亮起了红灯。
成志勇缓缓停下车,听到江泽予静静说道:“我问她要钱了。”
原本平缓的减速成了一脚刹车,成志勇:“……”
他那不是递个台阶吗?哪里是真的让他去要钱?
成志勇的笑容颇有些难看:“您……您真管谢小姐要钱了?她怎么说?”
江泽予缓缓地从鼓鼓囊囊的西服口袋里拽出一叠钱,因为淋了雨变得有点软趴趴的。
他炫耀一般晃了晃那叠软了吧唧的钱,眉头微挑:“怎么,你以为我会要不到吗?”
——上一次她的那一句“青椒炒肉”,让他昏了头又乱了神志,竟然都忘了这几年里,他有多恨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