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叫王兴梁是吧?”
“是。”对面男人用摇了摇头来表达了自己的肯定,然后随手擦了擦胖脸上的汗。他们刚才都待在没有空调的小客厅里等待着警察的轮番提问,顶层的闷热和对面男人的一身脂肪使他迅速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你们是多年的老友?”
“差不多了,认识二十多年了,我们是战友,一个班的。”和漠然的周淑文截然不同,“摇头王”从进来就不住地摇着头,似乎无法从老友离奇的死亡中平静下来。
“你认为他可能是自杀吗?”郭小峰突然问。
“不可能!”“摇头王”激动的一口否决了,但似乎这还不足于表明他的态度,他又摇着头补充说:“如果你问他会不会杀人,我会说,‘难说,有可能!’可你要问我他会不会自杀,只有三个字,不可能!”
“这么有把握?”
“多年的朋友了吧。”王兴梁吧嗒一下嘴,又用手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歪着头琢磨着说,“我也不知道自杀的人是什么脾气,但我觉着一向就认为‘好死不如赖活着’的人总不容易想自杀,你说是不是?国胜就是这样的人,再说,要是一个人晚饭前还和人谋划着明天的打算,吃着吃着就突然想不开了自杀了,可能吗?我觉着不对,你说呢?”
说到这儿,他抬头看了看面前那个中年警察,对方正饶有兴趣地听着,但并没流露出特别赞同的表情。
“我只是这么想——”自信有些动摇的王兴梁赶紧又谦逊地补充说,“我是外行。”
“你的感觉很对,”郭小峰赶紧表明立场来坚定对方宝贵的第一感觉,“自杀的可能性几乎为零,他晚饭前和你商量未来了吗?”
“对。”“摇头王”难得地点了一下头,“他和我说要我回去就找刘处长把上件事儿——我们生意上的事儿——了了。还说他要跑另一单。我们是搭档,人都说朋友难搭伙,但我们处得不错,关键是大家把位置摆得正,我是心甘情愿把自己放在从属的位置上,真的,谁让自己本事差呢?所以我们关系铁着呢!还有,我们还是多年的朋友,他家的事我全知道,所以这次为了离婚,把我也找来了,希望我能帮忙给劝劝,这种事,不是真朋友不敢插嘴呀,唉!结果也没帮上忙。”说到这儿,他的头又像不倒翁似的左右摆起来了,仿佛是不能相信会有这样的结局。
小秦看了一会儿,揉了揉眼睛。
郭小峰也眨了眨眼,接着问:“在晚饭中间许国胜有什么特别的吗?或者其他人有谁反常吗?”
“没有,国胜就是不开心,谁也不会开心……国胜几乎不看淑文,说话也不看她,除了国胜再次提出希望淑文答应离婚,淑文拒绝了之外,晚饭间几乎没有人说话,大家都挺尴尬。”
“周淑文怎么拒绝的。”
“原话也记不住了,反正有些拗口,意思很明白,她无所谓,主要是钱姨不愿意。然后,小戴——戴亚丽和淑文呛了几句茬儿就没人说话了。”
“怎么呛的?”
“哦——”王兴梁直着脖子冲着墙角翻了半天白眼,然后双手一摊,一脸歉意地回答:“记不清了,也没什么,就是都看不上对方呗。”
郭小峰点点头:“根据你多年的观察,你认为周淑文的回答是事实吗?就是因为妈妈的缘故不离婚?”
“这话难说了,”“摇头王”继续摇着头说,“人的心思最难猜,要说她这个年纪应该不像钱姨那么传统,可问题是她是钱姨一手教育出来的,思想保守也难说,当然,传统当然是好的,现代人就是太不负责任了;不过,她说她不在乎,也可能是虚荣心。你知道,谁也不愿意自己被人看成甩不掉的鼻涕,对不对?不管怎么说,国胜再找个漂亮女孩儿还有希望,她可就没人要了,或者说没有像样的男人要了。”
显然,对面这位男人看不上自己这位老友的妻子。
“那么周淑文说许国胜答应不离婚,出钱让他的情人出局是真的吗?”
“嘁——”“摇头王”突然发出极度不屑的声音,头又狂摇起来,这回应该是分明地表达了他对有人如此没有自知之明而可笑。但小秦来不及分析,他正寻思这个语气词该是哪个字,幸好,在王兴梁接着讲述之前想起来了,因为这次这位“摇头王”摇了快有一分钟才缓下来。
“——哄她呢!不是傻子就是自欺欺人,头两天国胜当着她们的面和亚丽亲热,还故意说:‘宝贝,我肯定给你个交代’,当时,把钱姨的嘴都气歪了,钱姨人很厉害,可管不住国胜啊——到晚上,还不是鼻子一把泪一把的求国胜别抛弃她女儿,最后要跪下来求他,我都看不过眼,她还许愿说随他在外面怎么过,只要不离婚就成,她们周家没出过离婚的女人。最后,为了女儿,又坚持一起吃顿饭表示接受戴亚丽来讨好国胜,说实话,国胜本来最受不了钱姨管头管脑,而淑文又从不敢违拗她妈的话,当然,淑文人很孝顺,好像一直对她妈百依百顺,孝顺当然是好的,现在的孩子就是太不知道体谅爹妈了,传统美德荡然无存,好在现在还不错,人们又开始回归传统价值观念,报上也开始知道老祖宗的东西好了,很多当老板的都迷上了儒家学说,国学大师也都纷纷跑出来说话了……”
对面男人滔滔的赞美着——突然,又迟疑地停住了——似乎感觉夸奖过了头,以至于发现下面的评论已变成了非议,弄得不知如何恰当表达了。
“但是——”“摇头王”硬生生拐了个弯儿,“要是——要是太听妈的话,怎么说呢,反正后来国胜,挺受不了他岳母的……可看到一辈子要强的钱姨为女儿低头低到这个份上,就暂时敷衍地答应了,何况,他本来也无心马上娶亚丽。”
“那么就为这种原因放弃的离婚念头吗?”
“也不是,说到底还是钱,僵到后来,钱姨使出杀手锏,让他赔给淑文青春损失费,要好几百万,国胜开始答应,后来舍不得,其实也没有,平时吹得大,别人以为他有多阔,现在国胜手里撑死有百十万,原来挣得快,也去得急,现在挣钱难了,花钱可散漫惯了,出得多进得少了,就只好先放弃离婚的要求……我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国胜以前可能想着,家里就这么挂着也不赖,反正自己在外面尽管逍遥好了。而淑文呢,有她妈管着,肯定不会给他戴绿帽子……但现在国胜是铁了心要离婚的,人上年纪了,越来越玩不动了,他也对我说过,他和淑文肯定过不成,还是应该找个对心思的伴儿,以后好好过日子。不过他是决舍不得出钱的,肯定想先转移财产再提离婚,想一毛不拔的离。过后我悄悄告诉钱姨这些,劝她想明白还是现在少要些钱,一二十万,离了算了,等他做完手脚,不管你同不同意,一起诉,终归婚还是照离,最后还一无所获,徒落个生气。”
“她怎么说?”
“她说她提条件不是为了要钱,就是希望难住他,让他们别离婚,拖一天是一天,也许过后又想过来呢?多少老辈儿男人,一时鬼迷心窍闹离婚,三拖两拖最后不了了之,白头到老的也不少……我知道这是真的,对某些人来说,钱不重要,唉!老脑筋,没办法!我告诉你你别笑,老太太不太知道现下外面的事,国胜回来,她强迫他住在淑文的卧室,还想着现在跟过去似的,国胜外面素着,憋不住,床头上一亲热就好了,不知道现在外面花样多了,光靠那个可管不住男人了,对有点儿钱的男人来说是缺‘伟哥’不缺那个。”
说到这儿,“摇头王”忍不住自顾摇着头咯儿咯儿的笑起来,笑着笑着看到面前两个警察还是一本正经的坐着,骤然收去笑容,有些讪讪地补充说:“你看老太太是不是痴心妄想他们两个人能和好?她还说,看那个狐狸精还敢进屋。这倒是真的,小戴虽然泼辣,到底没敢进淑文卧室找国胜,不过,国胜也做的够绝的,只在家住了一夜,后来就和小戴住在外面的宾馆了,还告诉小戴他碰都不碰淑文一下,让小戴得了理站在屋里刻薄她们娘俩说,‘有些女人是送上门都没人要,真可怜!’钱姨羞的没话说。”
“那——周淑文的反应呢?”
“没什么表情,无论发生什么她都没什么表情,像块木头,哼!”
“那这次晚餐,她离席几次,每次多长时间?”
“两次,我是说国胜离开之后,她离开两次,不过——”
“怎么?”
王兴梁一只手摸着有些松弛的胖脸,琢磨着解释:“第一次,她只出去五六分钟,她刚出去,正好钱姨嫌拌莲菜味太淡,让我陪她去厨房加作料,其实我倒觉得太咸了——不知道是不是过去太穷的缘故——她做的什么菜都比咸菜还咸。我想加点作料也好——要不然满桌菜没一个可吃——就跟着出去了。出去时我看见她开卫生间的门,在厨房我让钱姨加了不少醋,又搁了不少糖,最后又加了些味精和香油,吃着好多了。尝完菜味之后,正好锅里的肘子也快好了,就盛了出来,我帮她一起端了进去,前后大概有四五分钟。我们出来,刚巧看见她从卫生间出来,是一起回的餐厅。第二次出去,就是她发现国胜出事,我觉得好像人应该死一会儿了。”王兴梁犹豫地反问:“淑文没有告诉你们吗?”
郭小峰沉默了片刻,接着问:“那席间还有谁出去过吗?都多长时间。”
“都出去过,每次总得有五六分钟吧,对了,那个小戴,恐怕有十几分钟。”
“仔细回忆一下顺序好吗?要全面,不要漏掉一个,哪怕很短暂的出去。”
王兴梁挠挠头,想了一会儿:“国胜离开之后,我最早出去的,然后是孔彬,接着大家吃了好一会儿,那会儿钱姨正大头小汗地把热菜接连不断地端进来,好吃不好吃吧,也都饿了,多少吃点儿,可能有半个多小时吧,或者再长一点儿,反正大家基本上都坐定了,孔彬又出去了,他回来之后,淑文就出去,就是刚才我说的那次,她回来之后有那么一会儿吧;小孔筷子掉了,钱姨出去给他拿了双新筷子,很快就回来的;然后一会儿戴亚丽就出去了,等她一回来,孔彬又出去了,唉,孔彬这条懒驴,喝得多,拉得多。”
“这么说他们四个人时间很接近?”
“应该是吧,戴亚丽时间好像长点儿,十几分钟。”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住了,偏过头有些迷惑。
“有什么不对吗?”郭小峰轻声说,“我正要问你,有谁后来情绪不对吗?一个人杀完人多少会有些变化的。”
“我,我也说不出来,好像,好像——”他惶惑地停住了,“这,这不能乱说是吧?”
“不,不,不!你可以随意说,看到的和感觉到的,没有法律责任。”郭小峰做了个让他放心的手势:“不能乱说乱做的是我们。”
“是,是,不过,不过——如果传到,传到——”他吞吐地停住了,眼睛里闪烁出郭小峰很熟悉的——人们那种谨小慎微的,不愿得罪他人的目光。
“不会传到哪里的,”郭小峰直起腰,尽量显得一脸庄严地承诺,“相信我,谨慎和保密是我的职业要求之一,这点儿都做不到,我就不会干这么多年的警察了。”
“那是,那是!”王兴梁顿时释然了许多,还给他们一个讨好的笑容。
“那就接着说,谁情绪有变化?”郭小峰催促道。
“孔彬。”
“他?”这是郭小峰第二次听到这个名字。
“是。”王兴梁结结巴巴地说,“我觉得他后来心事重重的。”
“从什么时候?”
“就是上厕所回来。”
“他上了三次厕所,是哪一次之后感觉不自在了呢?”
“应该是——”他又努力偏着头想了一会儿:“是最后一次。”这次他没摇头,说到这儿,他直着眼看着郭小峰,又结巴起来:“只,只是感觉,可能,可能——不对。”
“具体有什么表现吗?”
“没,就是显得心事重重的。”
郭小峰静静地消化了一会儿这个信息,心里对那个未交谈的小伙子产生了期待,片刻,他接着问。
“那——你认为孔彬会有什么动机吗?”
“这倒没什么?”王兴梁摇着头,清晰地表达了自己的态度:“虽然这次因为孔彬多报餐票的事和顺手小偷小摸的习惯,国胜有心撵他走,他这次跑来也是套近乎,可这毕竟只是小事,不至于——”他慢慢摇了摇头,然后越来越快,终于,在小秦不得不低下头揉眼睛时又开口了:“不至于,应该不会起杀心。”
“那——你觉得谁会起杀心呢?”
“我觉得——”王兴梁轻轻摇着头,含蓄地回答,“还是国胜的家事更麻烦。”
“那你就是指三个女人了?”
这回,王兴梁仅仅看看对面的两位警官却没有回答,而是低下头不断地摇晃着。
郭小峰默默地琢磨,这回摇头到底是
表示否认的意思?还是表达同意的感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