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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三十九章

我并没有供认什么。就算我招认,也不会有任何益处。减轻几年罪行,这对我来说于事无补,我的青春年华还是会被浪费。我无法获得死刑,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都要在铁窗内度过。审问我的法官倒是轻松啊。不过牢狱生活也没什么,因为迄今为止我的生活一直如此。

“这是为了你好,都是为了你好。”不少人这样对我说过,但到头来不过全是谎言。我还是什么都没有得到。他们还是为了自己,并不是为了我。说些甜言蜜语哄骗我,好让他们得到益处。但这次不同,我经历了极其不寻常的事情,因此我想要说一说。

我并不觉得在超市里偷东西有什么特别,因为我妈妈就一直这么做。她把我背在背上偷东西,我就是隔着妈妈的肩头,看着她偷东西长大的。这样的我自然而然地认为生活不过如此,毕竟世道艰辛。

我会走路后,妈妈开始牵着我的手偷东西;我牙牙学语的时候,她便一边和我聊天一边盗窃,让幼小的我成为她的掩护;碰到被抓住时,她就让我哭泣,以博得同情从而脱身。

妈妈的人生观十分独特,简单来说就是愤怒。面对冷眼旁观这个可怜的单亲家庭却无任何怜悯之心的社会,她也没有丝毫眷恋,她不认为自己有什么过错,全部过错都该让这个使她遭受如此不幸的社会承担。于是她用不断偷东西来报复社会、报复世人。这些也是妈妈经常灌输给我的想法。

因此,妈妈自然觉得为了生存而偷东西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哪儿来那么多钱去买食物,再说,只有傻子才会去买那些价格虚高的商品,何况买东西本就是件麻烦得不得了的事。妈妈曾说过,其实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偷过东西,她只是比大家稍稍多偷了一点而已。

“这个世上的人们哪,都装成笑眯眯、很和善的样子,其实内心恶毒得很,暗地里做着同样肮脏的勾当。即使是这样的他们,还会看不起人、肆意嘲弄别人,这就是所谓的社会。”

我信奉着妈妈的话长大成人,慢慢也开始绞尽脑汁思索,如何能顺利得手而不被店员发现。这样可以讨好妈妈。妈妈做饭的时候说一声“啊呀,没盐了”,我就立刻出门,到店里偷盐回来。我就是这样的女儿。

妈妈每一秒钟都处于愤怒之中,并一直怨恨着抛弃她和我的爸爸。妈妈生病卧床后,我有时会想,是否正是这份愤怒导致了她的不幸。那段时间她整日不见笑容,一心只有愤怒,于是病情日渐恶化。在狭窄的家中,整日和这样的女人面对面,哪个男人都会想要逃走的吧?

我中学二年级的时候,妈妈过世了。那时我明明已有足够的思考能力,却对于妈妈的死没有任何感觉,这一定也和她遗传给我的性格有关吧。那个时候我总在想,妈妈的死却没能给女儿留下任何感觉,这绝对是个失败的人生。

另外,这种木然的想法或许也和我对妈妈死后总算可以开始过正常人的生活所抱有的期待有关。然而,事实是我被亲戚们推来推去,过得更加郁闷。我意识到只有妈妈才是真正对我好的人,这时我猛然醒悟,领会到只有妈妈说过的那些话才是真理。

这个世界只看重胜负得失,这就是个艰辛的社会,要顽强地活下去,总有一天能够出人头地。我暗下决心,等我出人头地的时候,一定要狠狠嘲笑亲戚们一番。

妈妈教会我的只有偷窃方法而已。还有就是撒谎时也能目不转睛地死死盯住对方,脸不红心不跳。

这份本事渐渐被我磨炼得娴熟自如。这一点倒要感谢严厉待我的亲戚们,我正是利用她们练手的。还有男人们。那些看似温柔的男人其实只是想跟我上床而已,我在升入高中后就察觉到这一点了。无一例外。

最有代表性的莫过于枣田。偷窃的事情败露之后,店员严厉地责备我,还说要报警。只有枣田笑眯眯地说要帮我,可他还不是看中了我的身体。只要我拒绝,他就会送我去警局,或让我替他赚钱。他甚至说用我的身体能捞一大笔钱,听起来并不像在开玩笑。

枣田援助了我一阵子,但自从他怀疑我和实相寺先生的关系之后,就~毛钱生活费都不给我了。枣田在经济上支援我原本只是表达诚意,他其实根本没必要给一个女小偷生活费。既然如此,我便下定决心与他断绝关系,没想到他却腆着脸说还要继续保持关系。还说我现在住的公寓租金就算报酬了,否则我就得自己去找个便宜的地方住。

他还说要是我出道成功成了明星,三十岁之前的收入一半都要给他。因为他是我的监护人,有这个权利。我向他借过的钱也必须全数归还。他说这就是社会法则。我不愿意也没关系,他会向媒体揭发我的过去。他威胁我说一旦我成了名人,这些往事都能卖钱。他满不在乎地说着这些。

好在他最近处境不佳,我很庆幸。一旦被我抓住弱点,他就得对我言听计从。否则,照现在这样,他非得纠缠我一辈子不可。我真希望那个人去自我了断,可他绝对不会一个人去死的,就算他真的去死,也必定会连累我。那个男人可是极端利己主义者,能捞就捞的人。只能杀了他,我别无他法。

蛙镜男出现在这条街的时候,我曾祈祷他能杀死枣田。有了这个想法后,我突然发觉,我可以化身为蛙镜男,杀死枣田,这不就行了。眼下还能让蛙镜男顶罪,人们不是都说他是个随便乱杀人的可怕杀人魔王吗?

虽然我向枣田借了钱,但都没有借据,他也自然没对老婆说借钱给我。也许他老婆都不认识我。因此,只要枣田一死,我欠的钱就一笔勾销了。我承认,我的确向他借了不少钱,可我也为他服务了不少。

那个人是个有施虐性癖的人,可以完全无动于衷地要挟别人。他以恐吓为兴趣,觉得郡就像日常对话般稀松平常。他还会做些普通人无法想象的事,甚至使我受伤。和他在一起,我一直处于极大的痛苦之中。我想,和他交往过的那些女人或多或少都有类似情况吧。

你问我知不知道津田就是蛙镜男?是的,我知道。我也知道他喜欢我。无论是从我到源的房间时他的态度,还是从打电话的声音。虽然不是立刻发觉的,但时间久了,也慢慢知道了。女性总是敏感的。

我也知道他戴蛙镜的理由,是因为被我喷的漆染红了眼睛。谁让他总是偷窥呢。那时我正好在玄关,一时火冒三丈,就朝他喷过去了。

所以,我非常清楚那个人并不是什么可怕的杀人魔王,他只不过是个好色的偷窥狂、拙劣的跟踪狂而已。而且在这条街上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这个秘密。蛙镜男双眼周围的肌肤呈现红色并不是因为血肉模糊,那只是红色的喷漆罢了,那漆还是我喷上去的呢。

我被他偷窥了那么多次,当然有权反击。我也知道,因为没有人像我一样知道他的本来面目,所以不会有人考虑装扮成他做可怕的事。我觉得这是一个好机会。现在在这条街上,只要戴上蛙镜杀人,警方自然会认定是他,除此之外不作他想。

我用手机给枣田打了无数个电话,了解他的行程,得知他去葫芦传喝酒的日子。只是那人向来不靠谱,我也不指望他按照预订计划行事。要是行程有变,大不了我再另择他日动手就是。

那天,为了甩掉津田的跟踪,我清晨就离开福来市,前往市中心。在市中心消磨了一天的时光后,晚上回到福来车站。自龟水川飘来的雾气令我吃了一惊,不过,这样的天气也是个好机会。我再次打给枣田,确认他的所在。枣田一如他所说正在葫芦传喝酒,我问他要喝到什么时候,还说要是方便的话我也想过去。我知道这样一来他就会喝到很晚了。

估计枣田准备离开酒馆的时候我赶到葫芦传,打电话给他说我过不去了,这样枣田就会立刻准备回家。果然不出我所料,电话里枣田就是这么说的。之后我从包里拿出蛙镜男的装束,在隐蔽的地方换好。穿上慢跑鞋,用摩丝将头发向脑后梳拢,让自己看起来像个男人。装扮好后我拿出刀子,将手提包藏在灌木丛下面。

此时我还没有戴上蛙镜,口袋里有一只口红。我盯着葫芦传的玻璃窗,开始了漫长的等待,等待枣田从酒馆里出来。

枣田醉醺醺地出来了,我紧张地跟在他身后。虽然这已经不是我第一次杀人了,却是第一次主动下决心动手杀人,并逐渐付诸行动。而且,尽管对方醉醺醺的,可他毕竟是名男性。要是他反抗起来,我一点胜算也没有。所以,必须趁他疏忽的时候刺过去,麻利地多刺几刀,使他瞬间失去抵抗的能力。

我清楚地知道他从酒馆回家的路线,胜败关键就在他从大路左转、拐进小巷子的时候。下着雾,巷子里又没有街灯,那是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也不会有人路过。我的怨恨足以促使我杀死他的。因为只要他活着,我就会彻底完蛋。

看到枣田拐进巷子,我马上从他身后追了过去。右手持刀,左手抵住刀柄末端,整个人冲过去,扎向枣田。

我不断地刺,一刀又一刀,拼命地刺着。枣田倒在地上,却还没有断气,我只能用刀继续刺过去。极度的恐惧使得我除了不断挥刀刺,其他什么都想不起来。我陷入恐慌之中,在几近昏厥般的空虚中不断挥舞着刀子,一下、一下……刺着枣田。那段时间似乎漫长得没有尽头。

突然清醒过来的时候,我发觉不能再这样刺下去了,要是有人碰巧路过就麻烦了。枣田已经几乎喊不出声了,整个过程没有惊叫,也没有呼救。我太幸运了!他只是一直低声呻吟着。

我站起身来,向大路走了几步,靠着墙掏出口红,迅速在眼睛周围涂抹,然后戴好蛙镜。我在大马路上横冲直撞地走着,刻意让行人看到“蛙镜男”,接着顺着人行道逃走了。

我需要有人作证,提供蛙镜男是凶手的目击证词。但只要一想到会不会有人追上我、抓捕我,或是在我身后尾随,我就会不寒而栗。

接着,在前面的转角处发生了更加毛骨悚然的事情——我遇上了真正的蛙镜男。这场意外相遇吓得我当场愣住,我只得拼命抑制住尖叫,站在原地打量他。对方似乎也很震惊,也站在原地打量着我。

他戴着蛙镜。上身穿着黑色夹克,里面是黑色圆领T恤,下身是黑色西裤,脚上穿着一双慢跑鞋。打扮和我相差无几。

犹如在街角立了一面镜子,我仿佛看到自己的模样映射到对面。为了确认这不是幻觉,我突然向前伸出左手,对方竟也向我伸出手。我们的手掌在一瞬间紧紧贴合了。那只手冰冷僵硬,我仿佛摸到了发冷的镜面。

我做好了心理准备,对面就是津田。就算我现在逃走,他也会追过来。于是我仍旧站在原地,纹丝不动。如果逃跑,万一被他追到,毫无疑问会遭到侵犯。

然而,他并不是津田。我仔细打量着他,终于察觉出来。

我不禁疑惑,这个人到底是谁?我一直以为蛙镜男就是津田,原来是我弄错了。实际上的确有蛙镜男存在。

我不再害怕他强暴我,那个时候我有种鬼上身的感觉。我动弹不得,气喘吁吁。

对方似乎也是跑过来的,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也许我们都累了,暂时沉默地相对而立反倒是种休息。

蛙镜男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奇怪的话。

“你,是我吗?”

那声音犹如低语般微弱。我不知道他什么意思,站在原地没有作答。

接着他继续低声细语,说着一些我更加不明就里的话。

“你就是那个夜晚的喊声吗?”

“人到底,为什么活着啊?”他如此说道。

说完他也沉默了,我们就这样相对无言地站在街角。看样子他并不会伤害我,而且他的话语诚挚温柔,不由得说进了我的心坎里。

又过了很久,他突兀地开口说道:“蒙神眷顾,至少我现在多少明白一些了。”

之后他又说了一句令我意想不到的话。

“谢谢。”这句话犹如打破了某个咒语一般,竟使我迈开了步子,缓缓离去。

我慢慢跑到葫芦传边藏手提包的地方。

跑着跑着,我竟然淌下了眼泪。我寻思这眼泪是杀人后兴奋所致,还是过度疲劳所致,然而结果这两者都不是。

迄今为止,没有一个人对我说过“谢谢”两个字。从懂事开始,无论妈妈、亲戚,还是同事,谁都没有对我道过谢。

我也没有对任何人说过这两个字,我甚至不记得这世上还有这个词存在了。

人,到底为什么活着呢?我又开始思索起来。像我这样的人,到底为什么被生下来?我都做过些什么蠢事啊!我以后又要何去何从呢?

以后会生活在铁窗里。从来没有开心的经历,也没有谁从心底里真正爱过我。我也从未期待过有人爱我。

只要一想到这样的我在以后的日子里也许还能发现什么有意义的事,就忍不住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