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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五章

早晨起床的时候我的喉咙仍旧很痛,连脑袋也痛起来了,好像还有点发烧。感冒的症状并没有消失。

我隐约听见辻井的声音,是他的电话铃声吵醒了我。挂断电话的辻井看见我醒了,说道:“哎,告诉你一件高兴的事,临界事故平息了。”

“真的吗?”我问道。

“真的,总算可以松口气了,没有重度被曝者出现。现在正在除染呢,公司也算逃过一劫。要是摆不平这次事故,公司肯定得关门,咱们要丢了饭碗不说,还得连累老婆孩子没饭吃。”

我们正聊着的时候听见有人敲门。辻井答应了一声后看护推门而入,是来为我们检查体温的。我看到他胸前的姓名卡上写着“高泽”。量完体温后,他对我们说道:“待会儿我会把早饭送过来的。”说完便出去了。

半个小时之后,高泽端着早点托盘回来了。

吃完早餐,前川医生来询问我们的身体状况,我对他说我似乎有感冒的症状。

“我倒没什么事,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早点儿回公司,公司现在正是需要人的时候。”辻井说道。

医生点了点头:“那你回去吧。”

听到医生这么说,我不禁吃了一惊,同时很不安。流鼻血、头痛、喉咙痛,这些症状都还没好转,或许是因为我受的辐射更严重吧。

照理说,辻井应该或多或少也受了辐射才对,却完全看不出他的身体有什么不适。他从床上起来,脱去睡衣,换上昨天穿的便装。辻井已做完各项检查,应该不再有闲心待在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悠哉游哉地休息吧。

医生从墙角搬来透气座椅放在床边,坐了下来,看样子想和我好好谈谈。我紧张极了,不知道他要和我谈什么。但在内心深处,又同时存在着仿佛与己无关的心不在焉。

“送到放医研的那两个人一直很精神,脸色也不错,还能和大夫护士聊几句,听说还能开玩笑呢。”

医生以这段话开头。我默默点了点头,这样再好不过了,对己对社会都有好处。可能的话,我希望他们能得救。

我不知道他到底想说什么。

“但他们确实遭到强辐射。我觉得,你因为职业关系,应该具备相关专业知识。中子线穿透他们身体的时候,把他们体内的DNA破坏得乱七八糟了。”

我点点头。

“DNA的形状原本犹如平滑的X,如今却被破坏得零零散散,成了若干细小碎片。这些碎片有的四处分散,有的相互结合成奇怪的形状,链条状或两个X纵向连接的形状,等等。谁也不清楚以后又会变成什么样子,但可以肯定的是被破坏的组织无法再生。”

“嗯。”我应了一声。这些话好像都与我没关系,我便有了回应他的力气。但又觉得似乎和我有一定关系,毕竟我在那两名操作员身边待过一小会儿,事故发生之后又立刻飞奔进入转换实验楼。

“如今最大的问题是免疫细胞。免疫细胞不仅急剧减少,还会持续减少。淋巴细胞几乎全军覆灭。这么个毫无抵抗能力的身体,要如何在布满微生物的危险世界活下去呢?”

“是啊。”

“所以作为一种治疗手段,有必要对患者进行骨髓移植,将新鲜健康的免疫细胞植入患者的身体里。健康人体的骨髓里富含能生成血液的造血干细胞,但是,简称HLA的白细胞抗原很难找到吻合项,数万人中能找到一人相符。因此,并不是什么人的干细胞都可以移植,而这次,那两名操作员中的一名,就是姓大山的那位先生,他的白细胞配型恰好和你的吻合。”

“真的吗?”

“是的,我们做过仔细的验证。这简直是奇迹!我希望你同意将你的造血干细胞移植给大山先生。”

我吃了一惊。

“移植手术会很麻烦吗?到底要怎么做……”

“不会,很简单的,就像输血一样简单。并不是移植骨髓,而是移植末梢造血干细胞。这比用针直接刺进骨髓带给你的伤害要少得多。”

“这样啊……”

“也没有任何痛苦,但代价是要足足占用你四天的时间。除非你觉得痛一点也没什么关系,我们也可以用原始方法。这四天里,要一直为你注射G—CSF,这是一种可以增加你体内造血干细胞的药物。四天后采集你的静脉血,经血液分离机分离出含有造血干细胞的部分,其他部分依旧流回你的体内。

“采集出的造血干细胞将注入大山先生体内,如果能够顺利成活的话,它便可以在大山先生体内新生出免疫细胞,守护大山先生的健康。当然,对于你来说,完全不会受到影响。这种细胞有着旺盛的繁殖能力,不会给你的身体带来任何阻碍。”

“那大山先生能恢复健康吗?”

辻井不知什么时候也来到我身旁,此时出声发问。但医生却摇了摇头,说:“这个我就不清楚了,只能先这么试试。能不能植活造血干细胞都不好说。可如果不进行尝试的话,大山先生肯定没救了。”

我放了心。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也就是说,我要住四天院?”

“也不一定。你现在不是有点感冒、身体不舒服吗?还有点发烧,是吧?正好住院调理一下,好好静养个一两天也不错啊。”

“好,那就这么定了。我会带书啊、漫画啊、慰问品来看你。要,不,给你搬个电视来?”辻井说道。

“没必要。”医生抬起一只手,说道,“我建议你转去放医研,那里的设备比这里完善得多,我也在那里上班。而且放医研的病房里有电视——除非你觉得待在这里更好。”

我略做考虑后说道:“我现在有些累,还有点儿头痛。要是明天身体状况允许的话,我能回一趟在福来的家吗?换身衣服,再拿些换洗衣物和必需品。”

“你的身体状况太令人担心了,回福来不要紧吗?”辻井问我。

“要是临界事故平息了的话,估计明天就没事儿了。”

“这倒也是。公司里面或许还不行,但外面应该不要紧。”

“好吧。总之,这四天里你不要做剧烈运动,也不能发生性关系。四五天后,希望你能到位于千叶的放医研一趟。”前川医生说道。

于是,他为我注射了增加造血干细胞的药物。当天我在床上休息了整整一天,辻井则匆匆离开了。

但是到了第二天,我的身体状况还是不见好,还咳嗽起来,我想大概是感冒变严重了,因此又在床上躺了一天,看看公司的女同事送来的漫画,权作静养。

又过了一天,福来市发布安全通知。我也返回位于福来的家中。

妹妹不在家。看来尽管已经解除避难警告,但妹妹还是不想回家。于是我打电话到母亲那里,可母亲说妹妹不在她家。还说妹妹只在她家住了一天,之后一声不吭地走了,也没联系过。我只好试着打妹妹的手机,却只听到“对方已关机”的语音提示。

我又试着和伊佐木课长联系了一下。他说现在公司正在除染,公司用地全在辐射管制区内,禁止任何人人内。上层领导都在位于霞关的总公司,其他人在家待命。

于是,上午我在家里睡了一觉。虽不知道妹妹身在何方,却直觉她再也不会回来这个家里了。她和我一样,对这个家及这附近都没有什么美好的记忆。何况又发生了这次临界事故和撤离风波。我们家距离住吉化研一公里左右,其实不必太担心,妹妹不回来,只是从心底里不愿回来而已。躺在家里的我提不起一点精神。

下午我去了趟邻町的国立T综合医院,拜访前川医生介绍给我的姓北田的医生,请他为我注射增加造血干细胞的药物。注射完药物,我按照北田医生的吩咐,在候诊室的长凳上休息了片刻。之后我又回到福来。过检票口的一瞬间我想到母亲,是不是该去看看她,但突然觉得有些疲倦,于是直接坐车回家了。

我在指定日期坐车去了千叶的放医研,伊佐木课长说我这也算出差。

我在前台报上前川医生的名字,询问他所在的房间,得知他在三楼的急诊医务室。

我再次见到了前川医生。他问我还有没有出血、喉咙痛、咳嗽及头痛这样的感冒症状。我说还是很疲惫,但其他症状已经好多了。

医生说太好了,让我在这里暂时休息一下,因为稍后还有一次治疗。

“虽然采集了你的血液,但患者的病况不是太好。提前告知你一下,一周左右之后,也许我们还会再次找你采集血液。”前川医生说道。

尽管我并不是很高兴,但还是同意了。

“好。”我淡淡地回应。好歹我也负责这项作业的监督工作,感受到应负起相应的责任。

“现在他们怎么样了?都没什么事儿吧?”

“这个嘛,他们现在还处于吉凶难料的情形。大山先生倒是得到了造血干细胞,但是岩井先生就有点……”

“怎么了……”

“我以前和你提过吧,和预想中的差不多,皮肤无法再生的情况下表皮渐渐腐烂、脱落,又无法生出新的表皮,所以一直裹着纱布——”

医生正说着话的时候,传来了看护的声音。

“医生,您能来一下吗……”

前川站起来走向房门,和看护站着聊了几句。我听见他小声说了句“大山先生”,而后就随护士一起走了出去。

我在床上稍微躺了一会儿,可还是有些在意医生他们的谈话。于是我坐了起来,打量四周,却一个人也没有。于是我溜下床,穿上拖鞋。

我缓缓地走到走廊,向左首方向看去。看护和前川的背影消失在左边的房间里。那个房间的门没有关,就那样大敞着。见状我慢慢走了过去。

刚靠近房门,就听见一声怒吼。虽然是个粗嗓门的男人声音,却在尾音处变为尖细的哀鸣。伴随着纤细的尾音,还能听到哭声。

“请让我回去吧!我要回去!回家去!我可不是小白鼠!”

走廊尽头的电梯门开了,走出一位白衣男子,一溜小跑进了病房。

“大山先生,大山先生,大山太太,都到这个时候了,请稍作忍耐一下吧。”

我听到看护的声音,吃了一惊。原来大山在里面!是我捐献了造血干细胞的那名操作员!

“稍作忍耐?到底要忍耐到什么时候!要在这里待到什么时候才行啊!”大山高喊道。

但是,并没能得到回答。

“只有这里才能为您提供治疗。”

似乎是看护的声音。

“为什么?!”

“只有这里有治疗设备,您家里没有这些设备啊。”

“没错。”好像还有其他看护。

“比如人造皮肤——”

“人造皮肤?那是什么东西……那到底是个什么鬼东西啊!”

大山喊了起来,声音已完全成了哭腔。

“我想早点儿回家!早点儿回去啊!我在这个鬼地方待得够久了!还要待到什么时候啊!好不容易才组建了家庭,我想要回到老婆孩子身边啊!那玩意儿要是能救我一命,在这里待到什么时候都行。可不是没救了吗?反正都是没救,不如让我回家吧!我不想死在这个鬼地方啊!”

“大山先生,请您冷静!”看护说道。而后便是一声呻吟。

“喂,又停止呼吸了!氧气、氧气!”医生说道。

“这样看来,必须做好要做切开手术的心理准备了。”过了一会儿,医生再次开口道。

我呆立在走廊上,这一段对话被我从头到尾听到了,只听到声音就够了,我根本没勇气向病房里窥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