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鲁·麦安德鲁·艾略特举起一杯醇美的莱茵白葡萄酒来细细欣赏着。
“丹小姐,”他高声说,“你真是个天生的政治家。不,应该说是外交家,比较好听些,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你的足球赛赌博比喻实在是神来之笔。它让陪审团感觉就像6便士和负负得正那么真实具体。你是怎么想到的?”
借着夕阳斜长而温暖的余晖,艾略特、菲尔博士和沛基3人在名不副实但无比舒适的蒙布雷吉和玛德琳共进晚餐。餐桌位于餐室的落地窗边,窗外是一座浓绿的月桂树花园。花园尽头接着两英亩大的苹果园。花园一端有条小径穿过果园,通向马戴上校从前的房子。在另一端,小径则是跨越一条小溪,然后爬坡通过“画屏”树林,这片位于苹果园左方的陡峭林木衬着傍晚的天空呈现一片森黑。如果循着第二条小径往上穿过“画屏”,通过山顶然后下坡,便可以到达芳雷宅园的后花园。
玛德琳独自居住,雇了个妇人每天到家里来“扫煮”。屋子小但整洁明亮,挂着她父亲遗留的军旅照片,各种铜饰和嘈杂的时钟摆满屋内。这屋子孤零零伫立着,最近一间邻舍便是那位不幸的维多利亚·戴丽小姐的房子。不过玛德琳向来不在意居住地点偏僻。
此刻她坐在敞开的落地窗前的餐桌头,隔着光滑桌面和银器,全身笼罩在还不足显出桌上烛光亮度的一片薄暮当中。她身穿白衣。餐室低矮粗厚的横梁、白铁器皿和忙碌的时钟一起构成衬托她的背景。用餐后,菲尔博士点燃一根肥大的雪茄;沛基则为玛德琳点了根烟;针对艾略特的问题,玛德琳脸映着火柴光芒大笑起来。
“关于足球赛赌博吗?”她重复着说,微红了脸。“老实说,那不是我想出的比喻,是纳塔奈·巴罗。他写成文字,然后要我把它修饰成口语。噢,我说的每个字都是真实的。真是太恐怖了。像那样当着众人的面说话,实在很难为情,而且害怕怀豪先生随时都会阻止我,可是巴罗说那是惟一的方法。后来我到布尔布裘旅店楼上歇斯底里地大哭了一场,才觉得舒服了点。我表现得很糟吧?”
这时他们自然是盯着她瞧的。
“不会,”菲尔博士颇为认真地说,“表现得出色极了。不过,噢,老天!是巴罗教导你的?哇呜!”
“是啊,昨晚他花了好多时间在这里教我。”
“巴罗?他什么时候来的?”沛基惊讶地问。“我还送你回来呢。”
“你离开以后他才来的。他听说了我告诉茉莉的那些事情,兴奋得不得了。”
“要知道,两位,”菲尔博士沉思地吸了口大雪茄,低声说道,“我们绝不可低估我们的朋友巴罗。沛基早就说过他是个聪明绝顶的家伙。这场马戏刚开始的时候魏凯似乎用套绳圈住了他,但事实上整个审问过程完全是照着他的意志进行的。他会反击是很自然的。他是否能够妥善处理芳雷家族的产业,对巴罗企业的影响可想而知。而且他向来是个斗士。一旦芳雷对高尔的案子进入了审理阶段,肯定会是个热闹场面。”
艾略特似乎在思索别的事情。
“我说,丹小姐,”他神情执拗地说。“我没有否定你替我们开创新局的功劳。这是场大胜利,尽管是属于外在和媒体的胜利。这案子总算不会被官方任意终结,虽说副部长疯狂地谩骂陪审团是一群愚蠢的村夫,被个漂亮的——呃——女性迷得团团转。但是令我不解的是,你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带着这些资料来找我?我又不是骗子,也不是个——呃——假好人,如果你要这么说的话。为什么你不告诉我?”
有些怪异而且有趣的是,沛基心想,他的语气听来像是私人情感受了伤害。
“本来我打算这么做的,”玛德琳说。“我真的很想。可是我必须先告诉茉莉。后来纳塔奈·巴罗要我发尽各种毒誓,答应他在审问结束以前绝不向警方透露半个字。他说他不信任警方。另外他也有个论点,想要证明——”她低头紧咬嘴唇,然后用香烟做了个抱歉的手势。“你也知道,人啊。”
“可是我们的立足点在哪里?”沛基问。“今天上午过后,我们是不是又绕回原点,不确定他们当中谁是真爵士了?只要墨瑞发誓高尔是真爵士,只要他们不推翻那份指纹证明,那么恐怕也就没戏唱了。至少我是这么想的。上午,有那么一两次,我不太确定。你话中的某些暗示和嘲讽——应该是你自己的意思——似乎是冲着老好人魏凯而来。”
“真是的,布莱恩!我说的全都是纳塔奈要我说的呀。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也许这整件爵产申诉案是由魏凯一个人主使的。魏凯,灵媒的法律代理人,撒旦崇拜者的律师。魏凯,他结交了不少酒肉朋友,也许是他找上了高尔,就像他找上阿力曼和杜桂丝妮夫人一样。我得说当我们初次见到高尔的时候,他的确有点演员的味道。魏凯说谋杀案发生的时候他看见花园里有鬼魂。魏凯在谋杀案发生时他距离受害者仅仅15呎远,而且中间只隔着层玻璃。魏凯——”
“可是说真的,布莱恩,你该不会怀疑魏凯是凶手吧?”
“有何不可?菲尔博士也说了——”
“我是说,”博士皱眉瞪着雪茄,打断他说,“他是那群人里头最有意思的一个。”
“这意思是一样的,”沛基沮丧地说。“关于真爵士这问题,玛德琳,你究竟有什么看法?昨天你才告诉我说你认为过世的芳雷是个骗子,不是吗?”
“没错,我说过。可是我觉得没有人会不同情他的。他根本没有骗人的意图,这你还不懂吗?他只是想知道他到底是谁。至于魏凯先生,他不可能是凶手的。当——呃,在这样美好的夜晚而且是在晚餐后谈这件事有点怕人;不过当那个机器人偶翻落的时候,魏凯是我们所有人当中惟一不在阁楼里的。”
“不吉利,”博士说。“真是不吉利。”
“你一定勇敢极了,”玛德琳无比严肃地说,“才能够对那个铁皮傀儡跌下楼的事一笑置之。”
“我亲爱的小姐,我一点都不勇敢。风吹得好猛,我好想吐。后来我就像圣彼得一样开始诅咒叫骂。然后我开始说笑。咳咳。所幸我突然想起那个躺在病床上的女孩,她没有我这身肥肉当做护垫来给她撑着。于是我天花乱坠地开始发誓,”他的拳头在餐桌上飞舞,夜幕中显得异常巨大。他们感受到藏在玩笑和无心背后有股危险的力量,一股即将坠落、紧握的力量。但他的拳头没有落下。他往外凝视黑暗的花园,重又悠适地抽起烟来。
“我们的立足点到底在哪里,博士?”沛基问。“事到如今你觉得能够信任我们吗?”
回答他的是艾略特。他从桌上的烟盒抽出一根烟来,慢条斯理划了火柴点燃。在火柴亮光中他的神情恢复了轻快、泰然,但又透着沛基无法判读的什么。
“我们得尽速行动,”巡官说。“柏顿会开车送我们到培多伍德,菲尔博士和我将搭乘10点钟的火车进城。我们会在苏格兰场和贝契斯特先生开会。菲尔博士有些想法。”
“是关于——这案子吗?”玛德琳急切地问。
“是的,”菲尔博士说,有好一会儿持续惺忪地吸着烟。“我在想,也许我该向他们放出一点假风声。例如今天那场审问庭其实有着双重目的。我们期待陪审团做出谋杀案的认定,我们也期待某个证人会不小心说溜嘴。结果我们真的获得谋杀认定,也果然有人出了差错。”
“就是你发出一声‘哇呜’那时候吗?”
“我说了很多次‘哇呜’,”博士严肃答道。“是对我自己说的。只要你付出一点代价,我和巡官会告诉你是什么原因让我们说哇呜,至少会暗示一下。我是说:要付出代价的。毕竟你也应该为我们做点事,就像你为巴罗先生做的那些,而且得同样发誓保守秘密。1分钟前你说过他有个论点想要加以证实。是什么论点?他想要证明什么?”
玛德琳捻熄了香烟,局促不安起来。在半明暗之中她看来十分冷静,一身白净,低领衣衫露出的喉头起伏着。沛基将永久记得这一刻的她:梳成许多小卷覆盖着耳朵的金发,在暮色中格外显得柔和而灵妙的脸庞,悠悠闭合的眼睛。屋外,微弱的风翻搅着月桂树林。花园之外的西方天际是轻淡的黄橘色,有如薄脆的玻璃;然而“画屏”树林那端的天空却出现一颗星子。这房间遁形了似的,仿佛在等待着什么。玛德琳将双手搁在桌上,像要把自己往后推那样。
“我不知道,”她说。“这些事都是人家来告诉我的。他们认为我守得住秘密。我看起来就是那种能够守密的人,我也的确可以。如今我好像非把这些秘密全部揭发出来不可,今天说了那番话让我觉得好像做了不义的事。”
“然后呢?”菲尔博士催促着。
“不过这件事你必须要知道。你实在有必要知道。纳塔奈·巴罗怀疑某人是这件谋杀案的凶手,他希望能够加以证明。”
“他怀疑的人是?”
“他怀疑是肯尼·墨瑞,”玛德琳说。
黑暗中艾略特荧亮的香烟头突然熄灭。接着他一掌拍落桌面。“墨瑞!墨瑞?”
“怎么,艾略特先生?”玛德琳睁开眼睛问。“你很惊讶吗?”
巡官的声调维持一贯的冷峻。“基于常识以及菲尔博士所说的侦查原理,墨瑞是最不该受到怀疑的一个人。他是所有人都在注视的人。也许这是玩笑话,不过所有人都想拿他当祭品。巴罗真是他妈的聪明过了头——抱歉,丹小姐,请原谅我的措词。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巴罗说这话有什么根据吗,除了卖弄聪明的点子之外?况且那位老兄的不在场证明大得跟栋房子一样!”
“我也不了解,”玛德琳蹙着眉头说,“因为他没告诉我。可是重点就在这里。他真的有不在场证明吗?我这只是在转述巴罗说的话喔。纳塔奈说,如果你仔细过滤所有人的证词,你会发现当时只有高尔先生站在书房窗口看见了他。”
巡官和菲尔博士互看了一眼。两人都没吭声。
“请往下说。”
“你们记得今天我在审问庭上提到,书房里有一只嵌进墙壁里的书橱或书架吗?就像阁楼上那种?只要找到开关就能开启一扇门通往花园的?”
“我记得,”菲尔博士冷冷说道。“唔,墨瑞亲自向我们提到,他说他在受到监视的情况下进到那里把假的指纹记录换成真的,以免被人从窗口识破。现在我有点明白了。”
“是的。我把这事对纳塔奈说了,他非常感兴趣。他要我一定得记得提这件事,这样才会列入记录。如果我没误会他的话,他是认为你们弄错了目标。他说这整件颠倒是非的阴谋完全是冲着可怜的约翰而来的。他说只因为这个‘派翠克·高尔’有张能说善道的嘴巴,让你们误以为他是那群人的主子。纳塔奈说其实墨瑞先生才是真正的——悬疑小说里常用的那个可怕字眼是什么来着?”
“首脑?”
“正是。帮派的首脑。由高尔、魏凯和墨瑞组成的帮派。高尔和魏凯只是傀儡,没那个胆量做真正的坏事。”
“继续说,”菲尔博士热切地说。
“纳塔奈向我解释的时候兴奋极了。他指出墨瑞先生在整个过程当中表现得非常怪异。这个,当然啰,我——我不清楚这个,因为我对他并不了解。他和以前的确有些不一样,但我们每个人不都这样?
“可怜的纳塔奈甚至想出一套逻辑来解释他们是如何执行计谋的。墨瑞先生和一个可疑的律师魏凯先生素有来往。魏凯先生从客户里的某个算命师那里得知约翰·芳雷爵士正遭受记忆丧失和你们所知的身心之苦,并且将这事告诉了他。于是墨瑞这位旧日的教师想到用一个顶着伪造资历的冒牌爵士来行骗。他透过魏凯在客户当中找到合适的人选高尔。墨瑞为他展开6个月的特殊训练。这也是为什么高尔的谈吐举止跟墨瑞如此酷似的原因所在。纳塔奈说你指出过这点,菲尔博士。”
博士凝视着桌子那端的她。
他用手肘支着桌面,把头埋进双手当中,沛基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吹进窗口的风十分暖和,充满花香,然而菲尔博士却在发抖。
“请继续,”艾略特再度催促。
“关于事发经过,纳塔奈的想法非常——可怕,”玛德琳回应着,再次闭上眼睛。“我看得见那情景,虽说我不想看见。可怜的约翰,他从来没伤害过谁,他们却把他给杀害,如此一来就再也没人和他们争夺爵产,而且还要大家相信他是自杀的,你们知道,大多数人都以为是这样的。”
“没错,”艾略特说。“大多数人都以为是这样。”
“魏凯和高尔这两个没胆量的鼠辈也有他们得扮演的角色。你们知道,他们必须在屋子两侧担任守卫。魏凯在餐室里。高尔则看守着书房窗口,目的有两个:一来替墨瑞先生制造不在场证明;二来防止其他人从窗
口发现墨瑞先生离开了书房。
“他们悄悄向可怜的约翰逼近,就像他是——你们知道的。他根本毫无机会反抗。当他们发现他在花园里的时候,墨瑞先生溜出了书房。他是直到最后关头才决定这么做的。因为,他们原本希望约翰会崩溃并且坦承他患了记忆丧失症以及他或许不是真爵士。可是他没有。于是他们决定下手。可是墨瑞必须解释他为何花了那么多时间去‘比对指纹记录’。因此他编造了偷换真假指纹记录的故事,还偷了其中一本,不久后又归还。纳塔奈还说,”她望着菲尔博士,微喘着补充说,“他说你落入他们的陷阱里头,完全照着墨瑞的计谋走。”
艾略特巡官轻轻捻熄了香烟。
“是这样吗,嗯?这位巴罗先生有没有解释墨瑞是如何在柯诺斯和他本人的监督之下犯下了罪行?”
她摇了摇头。
“他没告诉我。若非他不肯说,就是他还没想出个道理来。”
“他还没想出个道理,”菲尔博士声音空洞地说。“只是智力活动慢了点。只是家庭作业迟交了点。噢,我的老毛病又犯了。真是糟糕!”
这天玛德琳始终有点气喘咻咻的,仿佛在经历极大的精神压力之后,被花园吹来的风或者屋内散发的期盼气息所感动似的。
“你认为如何?”她问。
菲尔博士思索着。
“有不少瑕疵。大瑕疵。”
“无所谓,”玛德琳正眼望着他说。“我自己也不相信。我只是把你想知道的告诉你。关于这案子的真相,你有什么想法可以透露给我们吗?”
他好奇地打量她,不解似的。
“你都说完了吗,女士?”
“我——我能说或敢说的都说完了。别再问我了,拜托你。”
“不过,”菲尔博士继续追问,“虽说这么问很可能引发更多疑点,我还是得再问你另外一个问题。你对过世的芳雷十分熟悉。这问题还是免不了有些暧昧并且牵涉到心理层面,不过只要你能找出答案来,大概就离真相不远了。为什么芳雷忧虑了25年之久?为什么丧失记忆会让他消沉沮丧到这个地步?大部分人应该只会烦恼一阵子,不至于会在心里形成这么巨大的创伤才对。会不会他一直被某种犯罪或者邪恶的记忆所缠绕呢?”
她点了点头。“是的,我相信的确是。我常觉得他就像是书里面描写的清教徒,生错了时代。”
“但是他记不得究竟是什么事件?”
“是的,只除了一个扭曲门铰链的影像。”
沛基觉得光是这几个字就够烦人的了。好像试图传递或暗示某种讯息似的。扭曲的门铰链是什么?或者换个说法,平直的门铰链又是什么意思?
“会不会是螺丝没锁紧的含蓄说法?”他问。
“不——是,我想不是。我的意思是说,那并非一种语意的表达。有时候他好像真的看见门铰链;门上面的铰链;一个白色的门铰链。他看见它扭曲起来,不知怎的松垂、断裂开来。他说这景象冲击着他的脑袋,就像人生病的时候看着壁纸图案的那种感觉。”
“白色的门铰链,”菲尔博士望着艾略特。“真是伤脑筋呢,小子。嗯?”
“是啊,博士。”
博士的鼻子稀里呼噜响了一阵。
“好吧。咱们来看看从这里头能找出多少真相。我来说几个给你听听。
“首先,从一开始就不断提到谁有没有被一支据描述是‘海员木槌’的东西给击中了脑袋这件事。关于事件本身有许多探讨,但却很少有人提到这支木槌。这东西是从哪里拿来的?到底如何能够取得呢?在现代机械化的船上,这种工具对船员来说没多大用处。我只能想到有个东西符合这描述。
“如果你曾经航越大西洋,或许就见过这东西。在新式客轮甲板下方的通道,每隔一段距离就会看见这种东西悬挂在每一道不锈钢门上。这些不锈钢门都是,或者说应该都是不渗水的。在紧急情况下,这些门会关闭,形成一整排挡水舱壁和密室来阻断水流。至于每一道门所附带的木槌——很遗憾必须提起它来——则是给船舱人员在旅客惊慌选窜或失序的时候作为武器之用的。你该记得,泰坦尼克号的防水密室是出了名的。”
“怎么?”博士停顿时,沛基突然问。“那又如何?”
“这没让你想起什么吗?”
“没有。”
“再者,”菲尔博士说。“关于那个有趣的机器人偶,黄金女巫人偶。只要去看看17世纪这种机器人偶是用什么方式运转的,你就能揭开这案子的秘密了。”
“但这实在一点都说不通啊!”玛德琳叫喊着,“我是说,至少跟我所想的毫无关联。我以为你的想法和我一样,可是——”
艾略特巡官瞄了眼手表。“我们该动身了,博士,”他语调平板,“否则可能赶不上火车,也无法顺便绕到宅园去一趟了。”
“别去,”玛德琳突然说。“别去,拜托你们。你不会去吧,布莱恩?”
“我想我们非去不可,女士,”菲尔博士语气极其轻柔说。“有什么不对劲吗?”
“我害怕,”玛德琳说。“所以我才说了这么多,真的。”
布莱恩·沛基察觉到她的变化以及这变化的原因所在,而暗暗感到惊愕。
菲尔博士将雪茄搁在咖啡杯碟子上。他小心翼翼擦亮一根火柴,弯身去点亮桌上的蜡烛。四朵金色的火焰在温暖静止的空气中稳稳窜起,在蜡烛上端自顾自地盘旋着似的。暮色已向花园退去。坐在花园边缘舒适一角的玛德琳眼里映照着烛光,眼神稳定但贲张着,仿佛在恐惧中隐含着某种期待。
博士显得有些不安。“我们恐怕不能留下呢,丹小姐。我们明天就回来,城里有些关于这案子的琐事非得我们去处理不可。不过,如果沛基可以——”
“你不会离开我吧,会吗,布莱恩?我好傻啊这样烦你——”
“老天,我当然不会离开你!”沛基咆哮着说,呵护弱者的欲望前所未有地强烈。“会闹丑闻的。我会一直守着你直到明天早上。倒不是说真有什么好怕的。”
“你没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吧?”
“什么日子?”
“周年纪念日。7月31日。去年今天的晚上维多利亚·戴丽遇害而死。”
“此外,”菲尔博士好奇望着两人,“今天同时也是收获节的前夕。像艾略特这样的苏格兰好公民都能告诉你它的意义。今晚是伟大的安息日夜晚,所有阴间的恶灵都将获得解放。喝!喝!我实在是个惹人厌的家伙,嗯?”
沛基感觉无比困惑、愤怒。
“你就是,”他说。“胡扯这些有什么意思?玛德琳已经够难过的了。她一直在为别人的事努力奔波,就快累垮了。你还雪上加霜的到底有什么用意?这地方根本没什么可怕的。要是我看到什么东西在附近晃荡,一定先扭断它的烂脖子然后才报警。”
“抱歉啦,”菲尔博士说。他站在那里高高睥睨着,眼里透着疲惫、慈悲和一丝疑惑。然后他拿起挂在椅子上的外套、宽边帽和叉头手杖。
“走吧,博士,”艾略特说。“如果我们没弄错这邻近的地理位置,我们走花园左侧的小径,通过树林就可以到达另一边的芳雷宅园了,对吗?”
“没错。”
“那么,晚安了。再次谢谢你的招待,丹小姐,今晚非常愉快而且受益不少。你呢,眼睛放亮点,沛基先生。”
“知道了。当心树林里的妖魔鬼怪喔!”沛基在他们背后大叫。
他站在落地窗前目送他们穿过月桂树走出花园。非常暖和的夜晚,花园的香氛十分浓郁,令人酥软。东边的星群衬着片斜倾的夜空闪着,只是仿佛被热浪折腾似的显得有些黯淡。沛基的怒气莫名地升起。
“真是婆婆妈妈,”他说。“竟然想——”
他转身,看见玛德琳的微笑一闪而逝。她已恢复平静,但看来有些羞涩。
“抱歉,我真是丢尽了脸,布莱恩,”她柔声说。“我知道这里不会有危险。”她站了起来。“请恕我失陪。我想上楼去梳洗一下。很快的。”
“真是婆婆妈妈,竟然想——”
落单的他谨慎点了根香烟。才一会儿他已将那份恼怒抛到脑后,感觉好多了。不但如此,和玛德琳共度夜晚原本是他梦寐以求的美事之一。一只褐色的蛾飞进窗来,横越空中扑向一朵烛焰。他挥手把它赶开,当它飞过他眼前时迅速闪了一下。
这一小圈烛光十分舒适而且怡人,不过屋内还是亮一点比较妥当。他走向电灯开关。柔和的壁灯烘托出这屋子的优雅和饰布的图案。奇怪的是,他心想,时钟的滴答声竟可以这么清晰、突出。屋内有两座时钟,并非成对的,但各自拥有对方所欠缺的拍子,共鸣出仓促琐碎的节奏。其中一座的小钟摆以一种令人晕眩的韵律前后摆动着。
他回到桌前,倒了杯已快冷却的咖啡。他自己踏着地板的脚步声,咖啡杯在碟子里的碰撞声,瓷咖啡壶接触咖啡杯口的脆响,这些声音全都像那两座时钟的声响一般无比清亮。他第一次发现,全然的空虚也可以是种享受。他的思绪飞驰起来:这房间是空的,我独自一人,接着呢?
澄净的灯光让这屋子益发显得空寂。有个问题他一直避免去思考,尽管下午他已经猜中这秘密,并且从他书房的一本书上获得了证实。结果颇令人雀跃——当然,是指对玛德琳而言。这栋屋子是雅致,但太偏僻了。环绕它四周那堵黑暗的墙延伸足足有半哩之远。
玛德琳梳洗得未免久了点。又一只飞蛾闯进敞开的窗口,降落在桌面。窗帘和烛火微微摆动起来。还是把窗户关了吧!他穿过明亮空荡的屋子,站在一扇落地窗前望着外面的花园,突然僵立不动。
花园里,就在窗口投射出微弱光圈的昏暗边缘,坐着芳雷宅园的机器人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