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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第五十九颗心

第五十九章

陈声走的那天,蓉城仍在下雨。

彼时大街小巷都在放着那首红极一时的民谣,而在宽窄巷子、锦里的无数酒吧里,年轻的歌手们也背着吉他在聚光灯下安静地弹唱着同样的曲调。

在那座阴雨的小城里

我从未忘记你

成都,带不走的只有你

父母开车将陈声送往机场,而出发大厅里,十余名即将赶赴加拿大实训的学生都等在那了。

陈宇森拉住了妻子,站在大厅入口处嘱咐陈声,“我们就不送你进去了。”

陈声嗯了一声,拉着行李箱往里走。

魏云涵忍不住叮嘱:“烧还没退,背包里的药要按时吃。”

他又停下脚步,回头看着母亲,点头,“知道了。”

一句“知道了”,换来魏云涵更多的叮咛,按时吃饭、注意保暖、安全第一……平日里她也不是那么唠叨的人,但母亲的天性总归如此,在儿女离巢时不唠叨也唠叨起来。

陈宇森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她到这就行。

她是慈母,他便只能做严父,言简意赅对陈声说:“照顾好自己,按时打电话回家,别让你妈妈担心。”

较之以往,陈声沉默许多,话也明显少了许多。他只是点了点头,答:“好。”

然后便转身离去。

凌书成在不远处等着他,寝室四人,只有他们俩拿到了去加拿大的资格。

见他来了,凌书成挺遗憾的,“哎,又只剩咱俩难兄难弟了,这事吧也挺伤感。去加拿大之后,看来我俩得相依为命、互相扶持了。”

陈声没说话。

他就自己补充下去:“兄弟,我先自己透个底,我英语不太行。”

旁边有同行的人凑上来,“哎哎,我也是,我刚上大学的时候,笔试其实挺厉害,但老师说我学的是哑巴英语。”

凌书成侧头,“那我俩问题不一样,其实我挺能说的,考雅思口语的时候,我一张口就说个没完,总是要考官打断我,说时间到了,我才停得下来。”

那人奇道:“那你这不挺好的吗?”

凌书成:“然而考官说他听不懂。”

那人奇异地沉默了。

神他妈听不懂。

全员集合后,林老师带着众人过安检,全程陪同学生们去加拿大度过整个实训期。

陈声一路走过安检区域,候机,踏上飞机,坐在靠窗的位置。他一言不发看着窗外的连绵阴雨,就连窗户上都蒙上了细密的雨珠,将外面的景色分割成无数碎片。

飞机起飞前,他收到一条短信。

张裕之发来一张照片,那是学校的公告栏上对于路知意的处理——严重警告一次,视未来表现决定是否予以撤销。另外,她的个人档案有所变动,具体变动通知里省去没说。

他凝视看着那张图片,退出与张裕之的聊天界面,目光落在置顶的那只头像上。

点开它,两人的对话还停留在真相大白之前,他在女生宿舍楼下等她,发去一句:“我到了,快下来。”

路知意:“你来干嘛?我不是跟你说过今天上午要去图书馆吗?”

陈声:“图书馆有什么好去的?我带你去个更好的地方。”

“什么地方?”

“下来就知道了,保证像天堂一样。”

真讽刺。

天堂一样的地方。

如果他早知道那一趟回家会落得现在这个下场,不知道还会不会带她去那一趟。

那天之后,陈宇森也找他谈过话,后来陈声一宿没睡着。

陈宇森说:“我仔细想过了,那孩子都长这么大了,应该不会还...和当初一样不明白我的立场,那些气话也不至于记到今日。那天突然撞见,是我一时惊讶,也怕你上当受骗,想法太偏颇了。”

陈声发着烧,一言不发闭着眼,没有回答。

陈宇森又沉默片刻,才说:“可即便她接近你没有任何目的,我也并不希望你们在一起。身为父亲,我没有什么门当户对的讲究,也不会干涉你的感情,但是陈声,有件事情我要告诉你——人活一辈子,不能随心所欲,也没法无拘无束。以前我和你妈总是在最大限度内给你自由选择的权利,可现在看来,这件事是对是错,还有待商榷。这些年你活得太自我,太顺利,想要的一切都得到了满足。可你是你,她是她,不是每个人都有你这样的先天条件。”

“你觉得喜欢一个人就能不顾一切去喜欢,那只是你。你从来没吃过苦,不知道贫穷的滋味,也没尝过别人的轻视和侮辱。可她不一样,她的家庭状况、成长过程都和你截然相反,在我看来,她是做不到像你喜欢她这样去喜欢你的。”

“人总是容易被跟自己相去甚远的人所吸引,可差别太大了,后面的路总也走不顺。你可以忽略她的过去,和她继续在一起,你甚至可以拿出你的固执去说服她、感动她,但你要清楚,哪怕她妥协了、接受了,你们也没法像以前一样了。”

“她也许一辈子都忘不了当年对我磕头下跪的场景,也会永远记得在法庭上与我对峙时说的那些话。那是你们之间跨不过的障碍,也是现在的你们在这个年纪上没法面对的困难。对你来说,这些根本算不上事的事,对有的人来说是迈不过去的坎。”

那一天,陈宇森说了很多。

但陈声听进去的只有一句话,路知意永远做不到像他喜欢她一样,回应他的感情。

于是很多事情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比如他瞒着她为她做尽一切,从一双鞋到一只手霜,从不求回报非要送她回家,到为了替她出口气,像个中二少年一样去找唐诗算账。

比如他为了武成宇抓狂,为了所有向她示好的人暗地里生闷气。

比如他跟陈郡伟说了言不由衷的话,心高气傲如他,却反反复复去低声下气乞求原谅。

是他追着她跑。

他喜欢上一个人,就把她变成了自己的全世界,因为他应有尽有。可对于路知意来说,她渴求的太多,她要脱离贫穷,她要回报家人,她要飞离大山,她要保全她的自尊心。

爱情不是她的全部。

他能给她百分之百的专注,她却只能回应他百分之十。若是学业有误,大概她还会放弃他,会告诉他是时候终止这份感情。

那一夜,陈声翻来覆去地想着,终于想清楚一件事。

路知意不够喜欢他。

正如公告栏里明明列出了第二次的出国名单与时间,她却由始至终没有出现在机场,连最后一面都不肯来见。

她的自尊心,是比他重要得多的存在。

要不可一世的陈声承认这点,比什么都难。

意外的是,陈声在飞机起飞前,指尖还停留在他与她的聊天界面,屏幕蓦然一黑,忽然出现了她的来电提示。

路知意三个字,端端正正立在那里。

他怔怔地看了很久,按下接听键,将手机放在耳边,却一言未发。

那一头传来她低低的声音,像是一声叹息:“陈声。”

短短两个字,像是跨越了相识的一整年。

她再不是当初从台下醒来,没心没肺哈哈大笑的高原红,他也再不是那个在食堂里说她胸肌不发达的轻狂少年。

在一起这件事,并没有如他所预期那样带来无止境的欢喜,反而令人受尽折磨。

这一天,路知意没有问他有关政审...的事情。

如果说认识他这一年来,她从他身上看到了轻狂和刻薄,也理所当然看到了他的光明磊落。揣测他是否是揭露真相的那个人,不过是她天崩地裂后的一时情急,情急之后,她就回过神来。

那个人是谁,也绝不可能是陈声。

陈声此人,有仇必报,锱铢必较,但他一定会正面还击。

他根本不屑于背地里动手脚,更不会对自己曾经喜欢过的人作出任何卑鄙之事。

两人一个坐在飞机上,一个站在走廊尽头的窗边,两头都有窗,窗外皆是淅淅沥沥的雨。

天阴得不像话,总有一种下一秒就要塌下来的错觉。

盛夏里的一场雨,浇灭了前些日子的燥热与明艳,只留下一地无声的狼藉。

良久,路知意先开口。

她说:“你要出发了吗?”

陈声没说话。

她又轻声说了句:“算算时间,是该起飞了。”

这样一句话,险些令陈声失控到奔下飞机。

她不是没看到,她不是没放在心上,事实上她都知道。

可路知意却紧跟着说了句:“一路平安,陈声。希望你在加拿大一切都好,成为你想成为的人,做你想做的事,他日回来,成为了不起的飞行员。”

他就是再蠢,也不会蠢到听不明白,这是道别。

陈声死死攥着手机,浑身僵直地坐在飞机上,半晌才说:“就这些?”

她轻声说:“就这些。”

“那我们之间呢?就这么算了吗?”他那一颗心像是悬在七千米的高空,寒冷,无助。

却听见路知意说:“暂时就这样吧。”

就这样吧。

算了吧。

他懂她的意思。

她的自尊心,果真是比他要重要千百倍的东西。他坐在安稳舒适的机舱里,像是箭在弦上,只要她肯说一句,随便说句什么,只要不是这句,他都能立马解开安全带,不顾一切奔回学校。

他那样爱惜自己的铮铮傲骨,却愿意为她粉身碎骨。

可路知意却不是这样,她为了自己的自尊,要和他就这样算了。

陈声对她恨之入骨。

不是恨她说谎欺骗他,也不是恨她用一句假的就想瞒天过海掩盖两人之间的一切,他只恨她用情太浅,不够喜欢他。

没有什么误会。

她从前不是有心欺瞒,之后也并非有意骗他。她喜欢他是真,做的每一件事都是真,为他欢喜为他忧也是真。

可现在,她说算了也是真。

想他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整整二十年,如今在她这高原红身上栽了跟头。

她不要他。

她只要她的自尊。

陈声内心潮湿一片,仿佛千万野草一齐扎根,被这蓉城的一场雨浇灌得彻彻底底,一夕之间拔地而起,长成了参天大树,遮天盖地。

他冷冷地说:“你想就这么算了?路知意,我告诉你,没这么简单。”

他们之间,没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