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脑画面前的俞迟看不到他们的面孔,摄像机一直对准的是阮宁,他只能凭这语气猜想发生了些什么。过了好一会儿,这司机才有些暴躁地开口:“你不我,我也是听我头儿的话。头儿在做事之前就跟我说了,不留活口,是你们家一直在犹豫。现在你爸爸都松口了,快点完事儿,我真的等得不耐烦了,阮敬山的尸体还在车上,最近气温都在30摄氏度以上,即使有冰块,很快也遮不住的。”
俞迟再次按了暂停。
这段话需要划重点。这些年当了侦察兵,职业素养一直在,看这视频,左脑不自觉地分析着。
这司机一定和阮静不是一方的,而且阮宁之前推理的事情的真相是假的。司机是程平东派来的,并不是阮静的人,而阮静在这起事件中起到的作用颇像“人质”,是程平东确保要把阮敬水拖下水的,阮家不得已交出的“人质”。这样,大家牢牢地坐在一条船上,被动的是阮敬水,而非阮宁以为的程平东。
是“程平东提前被审判枪决”这件事给阮宁带来了思维上的误区,让阮宁误以为他在这一起谋杀案中是被动的一方,事实上,程平东预备的这个司机恐怕许久以前就潜伏在h城了,只等阮敬水下定决心了。
从这司机在烦躁的情绪下不自觉暴露的线索倒推,他一直提到“你爸爸”三个字,阮敬水阮二叔一定是杀害阮宁父亲的同谋之一,并且是主谋,这一点,毋庸置疑。
只是让俞迟颇疑惑的是,阮敬水怎么肯把悉心栽培的长子拿出来当这个“人质”。
他再次点开视频,思绪本来飘得有点远了,却突然间,听见极为尖锐的巨响。
有人砸开了仓库的铁门。
不多会儿,就听见剧烈的争吵。
这争吵有点远,除了阮静和卡车司机之外,显然还有第三方存在。
那人嗓音有点似在变声期,愤怒地咆哮着:“你们这群浑蛋,放了阮宁,你们快放了她,不然大家就一起死!我不会让你们好过的,你们这些畜生,跟当初说的不一样,你们骗了我,除了你,还有爸爸,我不会让你们好过的!立刻放了阮宁!否则我马上去揭发你们!”
这个第三方显然有些丧失了理智。
被缚住眼睛的阮宁茫然地抬起了头,她用手指抠着裤子上的棉质纤维。
仓库的气氛一瞬间变得冷滞起来。不知过了多久,阮宁钻了灰的手指甲都被抠断,抠出血印的时候,阮静却带着眼泪嘶吼,语气森冷阴寒,他说:“如果不是你……给我滚,立刻滚出去,不要让我再说第二遍!”
他猛烈地揍着那个第三方,疯了一样地打他。
阮宁眉毛动了动。
她向前倾,随着凳子砸倒在了水泥地上。
挣扎着朝着声音的方向爬。
那是她唯一的生机啊。
那是她这辈子还能活着的唯一机会啊。
她艰难地爬着,直到嘴上的胶带被人撕开。
“啊!”她用头狠狠地撞地,极其尖厉地叫着。
如了众人意。
br>这个孩子,终于被逼疯。
俞迟平心静气地拔下盘,妥善放好,随后去了洗手间。
已经深夜,人畜都睡,钟表秒针嘀嗒嘀嗒行走,楼上邻居听鼾声能辨人,楼下几只窝在楼道暖气管口旁的猫儿偶尔喵几声。
俞迟穿着薄棉灰格睡衣坐在马桶上吸烟,他眯着眼睛,杏一样包着水的眼睛看着眼前的白墙,不知在想着什么,渐渐地,微微的火光烧过,留下一截长长的烟灰。
随后,砸落在睡裤上。
俞迟被烫了一下,低下头弹灰,冲过厕所,慢吞吞走出去,穿过黑暗的客厅,站到了冰箱前。
打开冰箱门的一瞬间,明亮让人不适,他推开了冷藏室右边拉门的透明槽,刚取出一样东西,一转身,吓了一跳。
阮宁站在那里,眼睛像淘澄胭脂的那一点水,带着红和黯然。
俞迟没有说什么,阮宁却知道他的眼睛一定看到了什么。她死气沉沉地开口:“是我二哥,我二哥来了,后来,他们放了我。”
俞迟缓缓伸开手掌,里面安放着两颗巧克力球。
他点点头,映着金灿灿的锡箔纸,细长的手指缓缓撕开了标签和边角,把那颗浓褐色的均匀撒着坚果的巧克力球递给了她。
看着他,阮宁忽然咽了点唾沫,眼里的泪也收敛了起来。
她大口而贪婪地咬着这颗甜蜜的球,俞迟把自己的那颗也塞进了嘴里。
这些甜把那些巨大的无法转移的苦全部卷进了口腹。
谁也没有再提那些视频。
凑在冰箱门下,两人吃了整整一盒费列罗巧克力。
他问她:“好吃吗?”
她点点头,想了想,咂吧着嘴嚷嚷,说:“太甜。”
俞迟温和地看着她,方才的那些烦躁全如点燃的烟遇见清冽的风,一消而散。
他轻轻抱着她,一下一下地拍着姑娘的背,她纤细白皙的手臂绝望地搂着他的颈,许久许久,才哭了起来。
她哭着说:“林迟,我想你。”
他居然听懂了。
她问他:“我们是什么时候,人生完全变了的啊?我都分不清了。”
他有些鼻酸,却坚定地开口:“我们每一分每一秒都没有变过。从前不变,从今以后,也不准备变。”
他说:“我从没有变过,你也不准变。”
他一直有着随时间而变重的创伤后遗症,dr.sn告诉他:“你这病是因为被人伤害了。”
俞迟说:“您错了,我这病是因为没亲自杀了伤害过我的人,遗憾着遗憾着就病了。”
那年那座牢笼所有的软弱,都只是因未触着冰山下的巨大真相罢了。若软肋还在,海绝不会蔚蓝平静。
2018年的春节,俞迟需要带班站岗,阿姨放假回了家,阮宁把刚满一岁的阿延托付给了梅大姐和陈师长,自己晨起时去市场割了猪肉买了
鲅鱼,打了馅儿,擀面皮,一个一个地包饺子。暨秋顶瞧不起她的手艺,所以过年时很少让她下厨房,阮宁此时包饺子的手很是笨拙,又怕馅儿塞得少,又怕漏了馅儿。
阮宁是南方人,饺子却包得大而滚。她小时候便很不耐烦吃小饺子、小云吞、小汤包,只恨不得所有带馅儿的都大大大,那才过瘾。
暨秋颇惋惜自己生了个焚琴煮鹤的,又觉得她是像了阮家人,故乡在北,骨头和胃也都是北方的。
阮宁自个儿成了家,当了管家婆,很是随性,都按自个儿的意思胡来,俞迟从不因这些小事跟她计较什么,反而随和得很,早些年那些公子哥儿的挑剔劲虽还在,但并没有勉强阮宁和他一起矫情。
他说当年因祖父俞立的刻意,他的衣食举止,都下了功夫。四叔俞季起初颇瞧不起他,可三个月后,俞迟腔调拿得比俞季还好看许多,仿佛刻到骨子里了。
这些年,好的习惯礼节仍还留着,如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如衣品审美还在,如与人说话的轻重还在。
他跟阮宁讲:“这些都是好的,可取。”
阮宁不怀好意地抖机灵:“费小费也很好。”
他说:“是很好。”
阮宁整个人都不好了,直打嘴,让你嘴贱。
“你为啥不娶她?”
俞迟瞥了她一眼,成心不让她好过:“下辈子吧。”
阮宁想到这里,气鼓鼓地包了个超级大福饺,拿出俞迟平时休闲用的宝贝钓鱼竿,把大饺子用鱼竿吊到一楼,晃悠悠地趴在阳台上:“儿子,儿子,接福。”
梅大姐抱着阿延晒太阳,阿延听见妈妈呼唤。屁颠屁颠抬起头,看着眼前细细的白线吊着的胖饺子。
他伸手去抓,歪着小脑袋,笑得唯一一颗小小的牙齿露了出来,眼睛弯弯的,像极了他爸爸的笑脸。
他爸爸不大爱笑,阮宁便常逗儿子。
阿延小心肝颇爱笑。
阮宁饺子包好时,捞起、滤水,用保温饭盒盛好了,又拿棉花暖宝宝裹了厚厚一层,自己套上大棉袄棉裤、戴上手套耳暖等全套装备,给俞迟送饭去了。
今天两班岗,左边的是侦察团,右边的是三团,俞迟体恤下面人,到了饭点让他们回去歇着,自己换了班。阮宁踩着雪总觉得走了很久,抬起手腕看表,才过了十分钟,等到岗点,大年三十的爆竹开始噼里啪啦地陆续响了起来。
漫天焰火。
焰火下是肃立的两个高大的雪人,一动不动。
好似两尊门神。
阮宁远远看着,微微笑了。她一脚高一脚低地踩在雪上,想起了年轻时候的暨秋。她兴许也是这样看着爸爸的,甚至多年前的春节,走在同一条路上,做过与她同样的事情。
时间让人变老,爸爸没有变老,妈妈却老了。
雪中的一切都变得模糊,除了矗立的俞迟。
她如暨秋一样看不清前路,却跌跌撞撞地去拥抱自己的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