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途也曾路过泰山,她说别的有丈夫的姑娘都看过日出,宋中元带着帐篷、毛毯、饭盒,领着她坐缆车到了山顶,她喝着山下买的粥,他饮着酒。
她说:“从没见你喝过酒。”
他握着玻璃酒瓶,说:“嘘,看,太阳出来了。”
阮宁欢欣鼓舞地瞧着如同煎得流心的蛋黄从山下露出怯生生的一角,然后,缓缓地,大着胆子从雾霭山脉中飞升,直至金色光芒普照大地,整只蛋黄才渐渐变得从容而放松。
不映泰山,它不知本不比山之巍峨美德相差许多。
不映泰山,它不知自己伟大。
阮宁张开双臂,挺翘的鼻子迎接着阳光和山风,她觉得自己从未如此幸福过,大抵这腹中曾艰难求生的宝宝也如是。她“啊啊啊”地叫了起来,所有日积月累的压抑和不如意都一点点地像被柔软温暖的溪水冲刷的冰块,消解、融化,而后欢畅奔腾。
她转身看着宋中元,像个孩子瞧见自己依赖的母亲,专注而眼珠发亮。
他饮掉最后一口酒,走到她的身旁,低头,轻轻啄着她的嘴唇。
薄荷郎喝薄荷酒。
香气涔涔。
宋中元在黑暗中时刻戒备的面庞渐渐有些清晰。
他的眼里,有一种东西,不忍叫她瞧见。
怕烫伤、怕燃尽……那个姑娘。
未去海南,秦皇岛做了代替,北戴河碰巧有军区疗养院,宋中元找人安排了两日住宿。阮宁去到住处,颇有些惊讶,这是她幼时来北戴河玩耍时曾住过的房子,也是张老将军疗养时的暂时居所。
那年夏天,她跟着妈妈、姥姥出行,爸爸做的安排。
妈妈临行时,在商场给她买了一串珍珠项链,是她成为女孩后的第一件首饰,后来如游鱼在海时,却把项链遗失。她那时还有些遗憾,看到海上漂浮着白色的成串的泡沫,还总想着,是不是项链回来了。
伴随着海洋的湿润的是岸上烤玉米的焦香。阮宁闭上眼,想起海洋,便总能想起玉米。
细细说来,阮宁是个渴望童话和奇迹的姑娘,可她不像。对,长得不像,太蠢太实在。
况且,她也没见过童话和奇迹,毕竟,让每个孩子长大成熟的都是现实。
可是,有些惋惜是轻微的,用着缓和的方式托直孩子的身躯,使之负重。而有些结束就是永久的,剩下些难堪的回忆,疼痛,钻心,让人一夜白头。
她说:“中元,不怕你笑话,我曾爱过一个人。”
海风中,宋中元为她披上针织衫,静静地凝视着她。
他用低沉的声音问她:“是什么样的人?又带给了你什么?”
她眺望着北方的海,澎湃而高昂的曲调却因黑夜变得喑哑如塞上之歌。这个曾经纤细现在却渐渐臃肿的姑娘用温暖的手比画着那个在年岁中渐渐模糊的面庞,一切都是昨日桃花今日春风:“我认识他许多年,却好像忘记了他究竟长的什么样。我知道他好看,记忆里就是好看的,但每次见到他,却总是把记忆中的单薄模样冲刷,变得鲜活而明艳。我少年时曾做过一个梦,梦见他一去不返,我努力寻找他,努力留住他,可是没有用。我……留不住他。他带给我的所有就是渗入骨髓的丑陋。我还记得,他校内的背景是图书馆的一排排书架,书架的一个角落坐着二三读书的学子,那学子中有个姑娘,纤瘦而沉静。理智告诉我,他只是喜欢这种向学的氛围,可是我整个人却如同疯了一样地嫉妒那个姑娘,我想象着他也许爱着这个姑娘,我想象中他爱着这样的姑娘,然后痛苦得无法成眠。”
宋中元眼眸变得深邃,阮宁笑了:“有时候细思量,怎么就卑微到了这个地步。看到街上走过同龄的姑娘,便会遐想,他是喜欢这样的,还是会喜欢上那种模样的。再看看,我没有这个肤白貌美,也没有那个高挑智慧。想也想不明白,明明自己不太差,怎么就沦落到了谁也比不上。他让我与全世界的姑娘为敌,然后缩到自己的弹丸之地,天真卑鄙。”
他说:“我也爱过一个姑娘。”
阮宁笑着点头:“我知道,你的前女友。大概也是老班长说到的那个你娶不到的姑娘吧。那她又是什么样的人,带给了你什么?”
宋中元扶着她坐在了夕阳中温暖的沙滩上。他的眼睛变得异常温暖而明亮,阮宁第一次看到宋中元不曾隐藏的情绪。他说:“我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曾经想,她千万……千万不要坐到我的身旁。我怕她,身上所有的细胞都在提醒那个幼小的我,她很……可怕。”
“为什么?”
“因为她流着黑乎乎的鼻涕,校服上都是阳光、泥土和汗水的气息。她刚同人打过架,她赢了,一副东归英雄的小模样,戾气十足,绝非善类。”
“后来呢?”
“与天地皆抗争,其乐无穷;与她斗,我输了,流放一生。”
澄澄报喜,生了个女娃。
她发朋友圈,幼小的生命带着甜甜的笑颜。照片配了一句话:“不用怀疑,和姐一样美。”
阮宁端详小姑娘的照片,一点都不怀疑。
这样好看的孩子,吸取了父母所有的优点,怎么能不美?
顾润墨喜极而泣,打电话说:“我原谅你了,阮宁。”
阮宁放下手里的馒头,挺认真地问:“我做过什么你不愿意原谅的事吗?”
顾润墨气得肝疼:“我表叔死了!我叔死了!”
阮宁拍馒头:“你找费小费去啊,你要做掉她,我给你凑钱!”
她这辈子所有的不淡定和斗鸡一样的尖锐都给了费小费。曾经对着安安嘴里的女神可以毫不留情地吐槽,对着顾润墨的敌意她也毫不留情地往费小费身上引。
顾润墨深吸一口气,说:“他死前,曾给我打过一通电话。东拉西扯两个钟头,我从没见他说过这么多话,他说让我每年上半年瞧你一次。”
阮宁诧异:“瞧我做什么?”
顾润墨说:“我怎么知道我怎么知道啊,德行!你问我,老子问谁!他说完这句扭脸就死了!你说换成你是我,会不会觉得是你害死了我表叔!就为了他这句话,我每年总要见你三五回!甭说上半年,下半年也是!生怕漏掉什么!你是不是觉得我次次都是来找澄澄的,你错了!我是来看你的!我照着我表叔的唯一遗嘱来替他看你!看你相亲,看你谈恋爱,看你撸串,看你喝啤酒,看你油腻腻的包子头,看你有惊无险渡过一些平凡生活的磨难,看你判着东家偷鸡西家赊酱油的小案件,看你没出息地过着这平凡的一辈子,如今又看你怀孕,看你嫁人,我看到如今见了鬼,把你那张脸都看出了花,愣是没参透我叔到底啥意思!但他的死一定跟你逃不脱干系,你丫还我表叔!”
阮宁傻了。每年看看阮宁,这是什么暗号?
宋中元见她握着电话魂不附体,便接过了电话。
他低低地喊了一声“喂”:“我是阮宁的爱人,你是谁?”
顾润墨的火气压都压不住:“你丫谁,有你说话的份儿?我正跟阮宁说着!”
团座老人家轻轻开口:“中元。我是宋中元。”
顾润墨正想开骂,脑中却如惊雷闪过,他忽然想起,他当年漏掉了什么。
他漏掉了表叔说的那句话完整的表述。
“润儿,今天恰好是中元节,你爱吃的饺饼我怕是有事做不成,你不要难过,只是千万记住,之后的每一年,中元未到,你要代我去h城探望一个人。”
“谁?”
“阮宁。”
“什么什么?”
“中元未到,代我照看她。”
卢安安给阮宁发了一封e-maiil中有一条音频,还有一段简短的嘱咐。
阮宁老铁,你快生了,没事儿甭听。事关俞迟,我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了。他这一生短暂,远非你我所能想象的苦楚。宋林为人有待商榷,如你还当我是最好的朋友,听我一句,离他远些。
铁友: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