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她头发被雪映得斑白,看她眼中滚烫痛苦的泪水一瞬间滚了下来,看她像死了一样垂下长发,麻木地松开手,顿了顿,才沙哑开口:“如果你是阮宁,我想你并没有认错人。”
他嗓音低沉,指了指自己手上拿着的牌子,上面印着“阮宁”二字。
他拍拍胡子上的雪,说道:“小武托我来接你。”
阮宁伸出手,说:“你好。”
她打了个嗝,却兜不住嗓子眼儿里的悲伤,她对着那人说:“这位长官你等等我。”然后蹲下身子,用鸭绒袄蒙住脸,撕心裂肺地痛哭起来。
那人站在雪中,低头俯视着她,神情淡淡的。
阮宁觉得命运真是个傻x,她应该在当年俞迟提分手时,告诉他,没有你老子说不定会死啊。这样一来,她一定不会死,你瞧如今这样都死不了,而那时的俞迟也多半不敢死。
留不住他的心,至少留住他的人,哪怕他活得千疮百孔,至少人还在,青山还能劈得些许柴,来年春花灿烂些,好姑娘们又都如雨后春笋,悉数到了。那时不愁他找不着比喜欢费小费更喜欢的,她阮宁就算当个龟公又如何。
爱人爱成王八固然窝囊,可爱到人死了也不见得多有脸。
世界上最悲惨的事不是你爱的人爱上了别人,是他为了爱的人死了,而那人不是你。
她心恨天不肯倒回时光,百转千回,哭得脚下雪地都融了一大块。
那高高的人眉头一蹙,把她往肩上一扛,就大踏步离开了车站。
她小小的足迹和他大大的足迹,一个消失,一个出现,又最终被雪掩去。
阮宁后来得知,这个长着满脸络腮胡子、嗓音低沉的男人就是141师侦察团的团长宋中元。
,团长他老人家是江南宋司令安排进141师的,据说是宋司令的远房侄子。而如今延边军区的首长正是宋司令一手提拔的,因此宋中元在延边军区也颇有威望,单从他年纪轻轻便被破格提拔至侦察团就可知一二。
这也是傅慕容当年嫉恨之处。
江南宋司令?
阮宁一想,便知是宋林祖父,不由嘴角扯了扯。
宋林这个人很危险,她见到他的每一回,脑中的警钟都在迅猛地敲着。
他眼中永远含着笑,可是那点笑意总让阮宁背脊发凉。他看她的目光,温柔又总带嘲弄。他似乎十分自负,阮宁这样的孬种蠢蛋是看不穿他的。
虽然事实上阮宁同志确实看不穿他,但是这样的鄙夷让她打心眼儿里不爽,故而,看见他的第一反应,就是滚走,有多远滚多远。
小武有些严肃地打断了阮宁的神游天外:“我们……我们团、团、团长虽然不爱说话,更不爱、爱辩解,但事实上,他的能力有目、目共睹,他是我见过的最、最、最聪明的人。
阮宁笑着点点头,她说:“看出来了,除了长得丑点人粗鲁点,宋团长他老人家没毛病。”
刚刚在车站,宋中元像肌肉虬结的彪悍鲁智深,阮宁成了被倒拔起的弱鸡杨柳。
可是奇怪的是,阮宁并不讨厌这个人。大概是这人穿着爸爸当年的那身军大衣吧,且他既高又黑,颇符合电视剧中军人的形象,使人心生好感。
小武也很无奈:“文工团好多小姑娘都怕、怕、怕……怕死团长了,说他长、长、长……长这样,铁、铁、铁……铁定娶不到媳妇。他、他、他倒是不愁,也没、没喜欢过谁。”
阮宁说:“络腮胡子像爸爸,可不像男友,太邋遢啦!还有这模样,又高又黑又粗,吓人咧!”
阮宁看见他的第一眼,那双眼睛和那样的身高太像俞迟,但她很快认出,这人不是俞迟。
俞迟那么白,那么娘炮,嗓音那么清,虽然没看过也知道他身上像白斩鸡一样没有瑕疵。
这人那么黑,那么爷们,喉咙那么低沉,额角有旧伤,不看都知道他身上至少有两只小老鼠。
小武点头,一边带阮宁去军中招待所安置,一边介绍着军中各区域的设置。
阮宁小时候来过这里,想起那会
儿的小战士哥哥带着她疯玩,这会儿故地重游,满眼皆是军装,心中一暖。
小武却忽然站定了,似碰到认识的人,打了个敬礼:“政委好!”
来人长得颇俊,看他肩上军衔,想来是团政委,同宋团长搭班子的。
这人年纪也不大,三十岁上下,看了看阮宁,笑问小武:“武啊,有对象啦?”
小武白嫩的脸红了,尴尬得直摆手:“报……报告政委,这是我姐!”
团政委长长地“哦”了一声。瞧着阮宁滴溜溜看了几眼,热切地问道:“姑娘,有对象吗?对对象有啥要求吗?你觉得军人怎么样?”
阮宁摇了摇头,说道:“我爸爸是军人,他曾在141师当过兵,我这次来,就是想追溯一下他过去的足迹。”
政委笑了,眼睛亮了:“伯父原来是老班长啊,那就太巧了。这两天军中举办元旦大联欢,你和小武多逛逛,过后,我和团座给你接风。”
部队人称自己之前的老兵均为“班长”,以示敬意。团政委说到团座时,却朝小武使了使眼色,小武瞬间心领神会。
这是又要给团长介绍对象了。
政委算是跟团座杠上了。他们一贯戏称宋团长为团座,因他十分沉静,这位置坐得十分牢稳。政委张修从侦察团重组班子起,便自动认领了把团座嫁出去的任务,可介绍了几十个,团座一现身、一挑眉,就把姑娘们吓跑了一多半。张修长得既白又俊,直拍着自己的脸嚷嚷道:“恨老天不把我这俊脸分你一半。”
宋人士大夫之风,可人不如名雅致,一脚军靴无情地踩在了张修脸上。
张修如是骂道:“你这疯子,给你条毛毛虫,你也能骑着训成金毛犼!”以示宋团座的凶残程度。
小武脑子转了转,给张修传递了个小小的信号:“也好,阮、阮姐和团、团长见过了,他老人家有车,又能自由外出,我托他接、接了阮、阮姐。”
他告诉张修,这二人已碰过面。
张修果真眼中精光绽放,上下打量着阮宁,瞧她神情自若,没有惊吓的表情,也没包,心里更有了几分撮合之意。
元旦晚会,各师各团都出了节目,真应了那八字作风——团结、紧张、严肃、活泼,这大冰冻的天,延边军区的晚会搞得热血沸腾。
蹲在台下看台上,三百演员换新妆。点评的瞎眼报幕的嘴,表演的个个赛贵妃。举个扇子顶个碗,踩着高跷抖快板,麦克风里逞英雄,高歌《我是一个兵》。
阮宁坐在来部队探亲的家属席上,咧着大嘴,笑得合不拢。军队的文艺节目也太喜庆了,大家都挺放得开,十七八岁的小毛头,活泼朝气,笑的时候,眼睛里都像含着一股纯净水。
有人从背后拽了拽她连体衣上的兔耳朵,她转身,看见了一双幽幽的美目。好……好个哀怨的美人儿!
她问:“你谁啊?”
美人儿幽幽地指了指部队行列前排的傅慕容,阮宁瞧这形容八成是慕容现未婚妻沈荷,冤家路窄,不想碰的到底还是碰上了。
她说:“哟,小三,你好!”
“你是阮宁?!”美人儿也知道碰见冤家了,“会不会说人话?谁小三了!自己的男人看不住你怨我?他暗恋我,我只是成全了他而已。”
沈荷唾她的时候,眼睛微微下睨,带着胜利者才有的光芒。不知怎么的,阮宁似乎挺理解这种人的心态。沈荷看到失败者阮宁,想必瞬间联系到自己魅力惊人。阮宁莫名其妙就低了她一头,好似世界自动把她们划分成了两类人,噬人能量者和被噬者,这种微妙的感觉大概只有在座的两人才能体会到。
阮宁忽然间问她:“拥有很多是什么感觉?幸福吗?”
沈荷有些诧异,她有些戒备地点点头。
阮宁笑了:“刚刚是在开玩笑逗你,你不必紧张,也不必烦心,我从来没有打算与你为敌,结个死结。我只是从没有拥有过很多,所以有点好奇。”
她向自己的情敌很坦诚地示弱,怕了这个小公主。
但愿大家都各自安好,过着只属于自己的余生,虽然她的余生大约比人家寒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