暨秋自此,再也不敢在阮宁面前提起至仲的事儿,只能趁她睡着,暗自垂泪。阮宁如何不知道,她有些怨恨妈妈只知道哭,可是自己也竟不知,到底该做些什么,才能救到舅舅。
这个年,阮宁母女过得惨淡,阮敬山在军中也着实不好过,被程平东和顾长济二人死死压着,每天在雪窝中蹲守着,连年假都休不成,大年三十小士兵们端了口热饺子,心中那口郁气稍稍纾解,可之后又听到小舅子出了事,瞧着像是被人下了套,照理普通人家是不敢得罪阮家的,可是阮家明里暗里这么多敌人,谁随手下个棋子,却是连查也查不出的。
他远在边防,打了几个电话却是处处碰壁,后来发现是父亲下了令,让亲朋故旧都不许管这件事儿,只说国家有法律,随它怎么判。敬山又被气了一回,他知道父亲是怪他上次上书太冒失,把自己陷入现在这样被人钳制侮辱的境地,这次抓住把柄,肯定要好好修理他一番。
阮敬山也不是没认真思考过,若是随它去判,至仲过失杀人,本不到死,七年刑也就到头了,而且他还有几日才到十八岁,判下来应该会更轻一些,然而如果李虎那边有人相助,过失杀人和故意杀人可是完全不同的概念,到时按后者判,即使至仲不到十八,也多半要偿命。
阮敬山筹了筹自己手上攒下的没舍得花的工资,又向要好的战友借了一遍,一股脑全寄给了妻子,让她先稳住,自己再找找人,看李虎家是否有和解的意向。
张暨秋没等到丈夫寄来的救命钱,女儿阮宁却突然间失踪了。
她背着书包到了汽车站,买了一张车票。口袋里揣了八百块钱巨款,过年攒下买迷你四驱车的压岁钱。
小家伙趁着午间操钻栅栏,出了学校。屁股卡在上面,晃荡半天,才掉下来。
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是觉得被关起来的小舅舅太可怜。
小舅舅那么爱看电视,可是那里兴许连黑白电视机都没有,还怎么看《还珠格格》《西游记》《射雕英雄传》?
她出生的时候,小舅舅是她现在的年纪,不过九岁,只会戳着她的脸傻笑。等她有了记忆的时候,小舅舅已经是个高大的少年,爱玩爱闹,有一双温暖的肩膀驮着她到天涯海角。
这是她闭着眼都能描绘出容貌的亲人。
爷爷对小舅舅的冷漠让她无法容忍,仿佛割裂了自己生命的一部分。她明知爷爷没有义务去救舅舅,但是爷爷仿佛看着一只要死便死的小动物的态度彻底激怒了这个孩子。
小小年纪的阮宁却深深地叹了口气,她刚要踏上去余南县的客车,却被人轻轻扯了衣角。
阮宁转身,是那个奶白的娃娃。
阮宁:“谁让你跟的?去去去!”
林迟有些沉默,又有些脸红,过一会儿才软软地说:“你要去哪儿,我跟你一同去。奶奶过年给了我可多可多钱,能买票,还能请你吃个面。”
阮宁看着他手里捏着的
二百块钱,心想哪里可多可多。
林迟是个内心柔软善良,又被祖母教养得极有绅士风度的孩子,她离开跳操的队伍时,他就发现了,因担心她做坏事被老师惩罚,就悄悄跟了来。
小霸王瞪着奶娃娃,奶娃娃吓得屁滚尿流却不敢哭。手里捏着一张刚买的票,怯生生地看着她,在上与不上车之前等个准话。
阮宁忽然有些泄气。这人没劲透了。她一直立志把他捏哭,可是这人太好欺负也太不好欺负。欺负由你欺负,也不太懂反抗,只是时间长了,看他一副小呆鹅样,笨拙而淳朴,便也不大乐意欺负他了,甚至在别人欺负他时还要挡一挡。
她说:“走吧,我不是去玩,别跟丢了,我可赔不了你奶奶。”
这小孩儿懵懂单纯,弄丢了人家奶奶哭死了,好一根独苗,虽然穷但没苦相,还会说英文写大字,培养一个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林迟就坐阮宁旁边,松了口气,:“我第一次坐客车。”
阮宁心想,他可真像薛宝钗,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嘴上却不耐烦理他,狠狠地掐了小孩的奶白小脸一把。
林迟揉着脸,有些兴奋地看着外面傻笑。
余南距离h城不远,俩小时就到了。阮宁对这里挺熟的,轻车熟路就带林迟到了公安局门口。她说:“警察叔叔我想见我舅舅。”
警察叔叔说:“你舅舅是谁?在哪儿呢?”
阮宁知道舅舅的名字,却不知道他在哪儿,茫然无措地摇了摇头,说:“我有八百块钱。”
港片里演的塞钱就能进监狱,可真到了现实中,警察叔叔笑得前仰后合,挥着手,就把俩小孩儿撵走了。
林迟问:“你舅舅怎么了?”
阮宁心里憋屈,爷爷家里高门权贵,姥娘家里平头百姓,还有点穷,她妈生了她,宋家还敢拣着笑话她妈,全因这桩门不当户不对的婚姻。她帮着姥姥家,便被爷爷家当做“张暨秋又仗着生了个老阮家的种帮衬自个儿娘家”的典型场景,显得没了骨气,可是不帮,不帮他妈妈的良心过得去吗?!那不是隔壁吴老二家的傻儿子,有种不要舅舅,就甭占人家老张家的半条dna!
更何况,这事儿她不觉得舅舅有错。人活得没了血性,只剩憋屈和窝囊,还有什么意思。她怎么不明白舅舅,这么理智的人,本意也只是想吓唬对方,过几年太平日子。他出去读大学,如果不震慑一下,走了外边,老娘在家还不被人欺负死。穷人孩子早当家,各有各的苦楚,可谁平白跟你说去,不过是倒不出的饺子,在心里捯饬。
这会儿林迟呆呆地看着她,一脸信赖,阮宁便一股脑把心里话倒了出来。她年纪得有点不大明白,只是讲:“我爷爷不喜欢我姥姥家,舅舅误伤了仇人,对方家里找了人,要枪毙舅舅,爷爷能帮忙,却不大愿意。爸爸跟爷爷别扭上了,可我不想再拿自己威胁爷爷,只是想看看舅舅。可听说去探视,还要写申请,我如果去找姥娘,姥娘一早就把我送回家了。那就全完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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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迟看了看她,却忽然问道:“饿不饿?”
阮宁“啊”了一声,摸摸肚子,觉得饿,便点点头。
林迟点点头。他拉着阮宁的手,去隔壁街上买了两碗面,一碗带着满满的牛肉,一碗只是阳春。
九岁的娃娃,把牛肉面推给对面的小同桌,自己留下一碗素面。
阮宁看着他,知道他是好意,心中微微酸涩,她大口大口地吃面,闷着头,抄起几块肉递到林迟碗里。
林迟双手抱碗,小心翼翼地吃着卤得柔嫩多汁的牛肉。
孩子们的欢欣都是一瞬间产生,阮宁觉得心中的苦啊闷啊在喝汤的时候逼出的满头汗水中消散殆尽了。
林迟吃饭很缓也很香甜,他小口小口地吹着汤,小口小口地咬着面,脸颊被热气蒸腾出红晕来。
两个孩子能有什么主意,只能打听到监狱在哪儿,准备找机会进去。他们想得天真,如果有人去看望犯人,他们也许能混进去。
住宾馆又怕被大人逮住,俩人去超市买了两条减价的褥子,一共花了八十二块钱。晚上也不过简单一顿,阮宁却坚持同林迟吃一样的饭菜,她可是顶顶讲义气的张小栓啊,做个老爷们时,也没不仗义过,这时岂能让这个细皮嫩肉的小娘皮让来让去。
俩人吃完琢磨着睡哪儿安全,后来觉得监狱旁边的公园太冷,又容易被大人瞧见,就去了附近的居民区,刚巧有新盖好的未装潢的放粮食的仓库,虽不暖和,却能遮身,就抱着褥子进去了。
自然没灯。
阮宁望着黑洞洞的四周,咽了咽唾沫,林迟把褥子围了两圈,阮宁坚持躺外圈,林迟就乖乖地睡到了里面。阮宁说:“如果有坏人,我顶着,你就赶紧跑去公安局,知道吗?”
阮宁担忧会有流浪汉。
林迟乖乖地点了点头,阮宁又问:“你出来,奶奶担心吗?”
“没事儿,上车前我跟奶奶打电话说过了,说阮宁有事儿,我去帮忙。如果当天不回家,我答应她每天打个电话报平安。”
阮宁挠头:“她知道阮宁是谁吗?”
林迟在黑暗中瞪圆了杏子一样的大眼睛:“她当然知道。”
“为什么?”
“我在家老说我同桌,她知道我同桌就是阮宁。”
这一夜顺利过去了。无人感冒。
一觉醒来,大街上四邻街坊都贴上了“寻人启事”,照片用的还是去年阮宁剃着小平头骑着单轮儿童车的照片。照片上的小家伙比着剪刀手笑得灿烂,男女怎辨?可怜的寻人启事用红笔在“性别女”上圈了个重点。
阮宁吓了一跳,觉得自己是不是闹大了,林迟也有点想哭,但他使劲想了想,说:“我总觉得你能见着小舅舅。你见小舅舅,要带东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