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妞想:“这个世界上最骇人的魔术,大概就是放进去一条狗的尸体,变出来的却是一只断掉的人掌。”
“不是我干的!”当时差点就脱口而出了,最终硬生生地把这句话给憋进了肚子里。
从马妞的视角看过去,打开的课桌里,那只白皙的手掌手指微曲,皮肤上还“点缀”着干涸后的血渍,以一种很俏皮的姿势,对着她在招手,似乎正在问她:“你知道我属于谁吗?”
马妞双腿发软,脚踩棉花般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直到被老师安排走出教室,她依然有种不真实的感觉。是谁干的?为什么要把乐乐的尸体调包呢?如果没有将乐乐放进田田的课桌,它是否还会出现在那儿?是巧合还是阴谋?这么做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一连串的问号在脑子里打转。她觉得自己没法想下去了,有太多的疑问和假设,没有一个是得到确认的。而且这些疑问还可以进行不同的排列组合,靠坐在写字台前瞎琢磨就企图得到真相,简直就是不可能的。
班主任在放学的时候说:“明天同学们早点来,市公安局的警察会来问大家一些问题。你们回家后好好想想最近有什么事情发生,不要夸张,也不要胡说。”
即使班上最调皮的学生,现在也乖巧得如同一只小白兔,更何况置身其中的马妞。
马妞立即就想起了埋葬乐乐时,附近的那几个低年级学生。如果问到他们,他们一定会照实交代的吧。凭借警方的力量,查到自己昨晚干了什么,应该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只是,不会栽赃到我的头上来吧?!马妞身体忽地挺直了起来。一种本能的自我保护意识迅速膨胀起来。
该怎么办呢?
马妞从椅子上站起身。这间不过十几平方米的卧房兼书房里还剩最后一点儿暮色。暮气沉沉的气氛,就像马妞现在所处的境遇。
早知道就不这么干了!马妞有点后悔。她焦躁地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似乎想通过这样的方式,找到一个解决的办法,结果只能让自己更加不知所措。毫无头绪的马妞又回到了书桌前,才安静了一会儿,情绪顿时失控起来。
“怎么会这样!”
她把面前的一沓书重重地摔在书桌上。啪的一下,书散开了,从里面掉出来一张破碎后被粘起来的照片。
都是因为它——照片是数人的合影,其中有马妞,她穿着运动服,站在跑道上绽放着灿烂的笑容。
就在去年冬天,马妞还是田径队的一员,如果一切如常的话,也许就不会发生今天的事情,现在也就不至于那么提心吊胆了。
※※※
在田田转学之前,马妞的生活完全是另一种状态,虽然成绩不是很优秀,但凭借着同龄人中罕见的优秀体格,很快在体育课上出尽了风头。
刚上初中,教体育的徐老师在看完她短跑之后,主动找到了班主任,想吸收马妞进入田径队。这对于马妞,乃至她的家庭来说都是个天大的好消息。马妞的父母都是附近的农民,父亲在一次工厂招工中,才成为了一个锅炉临时工,她的母亲至今赋闲在家。
说起家庭条件,马妞完全没有炫耀的资本,虽说不至于贫困,但远落后于平均水平是肯定的。父母对她的期望,简单而又实在,中学毕业后能够进入厂办技校,然后成为8024厂的正式工,就是最大的愿望。
马妞自己也是这样认为的。徐教练却为她开启了崭新的一扇窗。
“从今年开始,市教育局出台了体育特长生的培养政策,以你的实力,只要加以培训,在市里获得奖牌是完全有可能的。到时候就可以保送进一中的体育班,只要不出意外,直升师范大学体育系不成问题,据说学费还可以减免,长大后和我一样做个体育老师好不好?”
徐教练的话充满诱惑,所说的内容是马妞之前想也没有想过的。
“我可以吗?”这几乎是那段时间马妞始终问自己的问题。“天上掉馅饼”的形容虽然老套,但完全体现了当时马妞的心情。
她连做梦都可以笑出来,儿童时代在田埂间嬉闹玩耍打下扎实的体格基础,居然可以成为改变命运的资本。从那天开始,马妞的人生有了新的目标,成为一个体育教师,将是她接下来几年里要为之奋斗的理想。
人一有理想,精神面貌也会变得不一样,好运接踵而至。很快在新一期的班干部评选中,马妞当之无愧地被委以体育委员的职务。伴随着一次次班务活动的露脸,她彻底告别了默默无闻的时代。
“你觉得这次春游野炊,我们是带锅烧菜,还是烧烤?”
“黑板报的主色调是不是应该用红色的?”
“政治老师马上就要过生日了,今年我们送什么礼物好呢?”
班上的集体活动,现在少不了要征询马妞的意见。她成了标杆、风向标,成了女生心目中不可或缺的一个人物。
当然,马妞最喜欢上的还是体育课,每周二和周四的下午第一堂课,当她站在队伍面前,指挥着学生们报数立正稍息的时候,她总有一种女将军的错觉。
“啧啧,跑得真快!”
“是啊,马妞你真棒,好好练,不像我们还要艰苦学习,参加中考。”
每当马妞听到这样的言论,心中总是美滋滋的,虚荣心和光荣感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然而明媚的阳光过后,便是狂风暴雨,好景不长,伴随着田田的到来,形势就急转直下。
田田是初二上半年转学来的,那天的情形,马妞没什么印象,依稀记得班主任在早读课上指着后几排说,这位是新来的同学,叫田田,下面请她自我介绍一下。
但好像田田没有反应,红着脸坐在位子上,等了半天也没有等来她的开口。
这是田田仅有的一次成为全班的焦点。当同学们齐刷刷地转过头去的时候,她以一种低头腼腆的沉默姿势,回应了众人的目光。
“你家在哪里?放学要不要跟我们一起走?”邻座的女生问田田。田田摇摇头:“哦,不用,我想把数学作业写完再回家……”
“田田,陪我去上厕所吧。”
“这样啊,可是我刚刚去过。”
“有吗?”
“嗯。”
“田田,礼拜天下午我们去逛磁带店吧,还有几个人,我们每人买一盒然后换着听,怎么样?”
“这个礼拜天?可我要陪妈妈加班……”
人们对田田的热情,就这样一次次在拒绝中被消耗,到了后来就没有人再主动邀请她了。她选择了让自己停留在最初的陌生中。这种陌生产生了距离,田田就像一幅贴在教室墙壁上的人物画,虽说是班上的一分子,却毫无生机。
这样的情形持续了多久呢?
马妞想不起来了。她只记得一次课间,当时她正在走廊和同学们聊天时,马妞无意中瞟见正托腮望着天空的田田。田田的脸上毫无表情,与其说她是在冥想,不如说是在发呆,可不知为什么,马妞总觉得她身上有股说不上来的气息。
这种气息让她不安。
※※※
砰的一记关门声,打断了马妞的回忆——是爸爸回来了。马妞手忙脚乱地把照片放回了抽屉,走出卧室。
爸爸弯腰站在门口换鞋,手里拎着一塑料袋蔬菜,蔬菜堆里还有少得可怜的肉,他的汗衫上破了好几个洞,站起身来,露出花白的头发。
“爸爸。”马妞叫了一声,然后把菜拿进了厨房。
厨房里隐隐散发出一股饭菜馊掉的味道,因为长时间没有彻底清理过,墙上、灶台上,还有墙壁的缝隙里都积满了灰尘和油渍。马妞把菜放进了水池。这时,妈妈也进来了。
“我来吧,你去写作业吧。”
“没事。”
妈妈没有说话,走到水池边开始择菜,她身体前倾的时候,嘴里轻轻哼了一声,右手背过去敲了敲自己的腰。妈妈那儿有旧疾,最近有严重的迹象。
生火,热锅,滴进去几滴油,当菜倒进去的时候,发出刺啦刺啦的声音,一阵白烟冒了起来。
“你先出去吧,呛!”妈妈咳嗽着挥动锅铲,“把厨房门带上。”
退到客厅里,爸爸正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地看着窗外。屋里很热,电扇在角落吱呀吱呀吹着热风。
“爸爸——”马妞叫了一声。
他缓慢地转过脑袋,等待着。
“我——哦,没事儿。”话到嘴边,马妞又把想说的事儿吞进了肚里。
过了一会儿,妈妈把菜端上了饭桌,捂着腰痛苦地坐下来。
“去医院看看吧!”马妞说。
“没事儿,天气热,上火,喝点青菜汤去去火就好了。”妈妈指指桌上的汤碗,笑笑,因为疼痛,妈妈的笑容显得很凄惨。
正值傍晚,窗外传来了邻居孩子嬉戏的喧闹声。爸爸把脸转了回来,给自己倒上了一杯劣质烧酒,端起来一口喝进去了大半。
酒精顺着他那青筋暴露的黝黑脖子,直达肠胃,他咧着嘴享受着烈酒的刺激,闭眼皱眉陶醉了好一会儿,等着火烧一样的感觉在肚中慢慢平息,才沙哑着嗓子缓缓地说道:“吃饭吧。”
没有人刻意提过,但谁都看得出来,整个家庭充满了悲观和沮丧。
吃完了饭,马妞回到房间,昏黄的台灯照射着一本打开的作业本,今天老师布置的数学题一共有四道,马妞呆坐了两个半小时,一个字也没动。
门外传来窸窸窣窣声,一股煎中药的味儿弥漫进来。
“关火,把药倒进碗里,吹凉……”马妞闭着眼睛都能默数这个过程,五分钟不到,门外传来了轻轻的脚步声。
门把手吧嗒一下,马妞坐直了身体。妈妈进来了:“写作业呢?”
“嗯!”马妞赶紧站起身跑过去端碗。
“别动,别动,小心洒出来!”妈妈弯着腰,把药端到桌子上,然后坐到床边,“快喝吧,已经凉了。”
药味不好闻,而且很苦,可马妞还是硬着头皮喝完了。
“早点休息!”妈妈没有多说话,蹒跚着脚步,端着空碗出去了。
“得做点什么!”想象着门背后妈妈操劳的样子,马妞对自己说。
隔壁有轻微的电视声,老旧的吊扇在头顶上吱呀转着。马妞耐心地等了一个多小时,电视声终于消失了。马妞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然后站起身走到阳台上。从阳台看过去,爸妈房间的灯已经灭了。她走到阳台的角落,打开工具箱,取出了那把小铁锹,然后又在箱底下掏出了一个蛇皮袋,那是她在放学的路上捡来的。
马妞拿着铁锹和蛇皮袋,悄无声息地带上门出去了。
左转,沿着一排桑树下的小路,走到河边。沿着河岸,搭着一排一层高的砖房。这一排矮砖房是厂里租给临时工的。中间有几户改装了门窗,变成了沿街的小卖部。
这个时间点原本应该是关门的,可中间有一户竟然还开着。马妞把身体尽量贴着暗处,低着头快速走了过去。又走了一段路,马妞终于来到了山坡的脚下。
起码得把埋乐乐的现场破坏掉——马妞多少看过一些侦探的电影电视剧,知道警察凭借着蛛丝马迹就能找到来源,可不能给自己的家庭再添麻烦了。马妞加快脚步开始攀登起眼前的石阶。
说是石阶,其实也就是附近的农民在泥巴地里埋了几块石头,增加摩擦力罢了。速度一起来,就气喘吁吁,胸口犹如压了块大石头,坚持了一半的路程,她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不得不坐在路边上休息。
昔日的运动健将,现如今却稍微快走两步都觉得气短,马妞心中的酸楚油然而生,而这一切都拜田田所赐。
※※※
那是在全校冬季晨跑的第一天,路线是绕学校一周。徐老师一声令下,大部队开始启动,人群像黑压压的潮水向前涌去。渐渐地,一个个梯队被分割开,拉大了彼此的距离。马妞感觉鞋子里似乎有异物,可此时更大的意外,正分散着她的注意力。
田田竟然也奔跑在第一梯队里?!
有女生可以和自己并列,在以往是从来没有出现过的。马妞觉得不可思议,已过半程,低头看她奔跑中的腿,完全没有因为体力透支而产生的沉重步伐。
同样惊诧的还有男生,他们似乎已经嗅到空气中慢慢燃起的火药味儿,默契地放慢了速度,让马妞和田田奔跑在队伍的最前方。
势必要争出个高下了!
马妞不敢怠慢,奋力往前冲去。照理说她还是有把握战胜田田的,可就在离学校大门还有20米的地方,鞋子里异物的刺痛感突然放大到了难以忍受的地步。马妞一个趔趄差点摔倒,田田顺势超越。马妞把鞋子脱下才发现,一个图钉不知道什么时候钻进了她的鞋子,透过鞋垫扎进了脚趾。
看到先到终点的田
田,徐教练也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欣赏地拍了拍田田的肩膀。马妞有不好的预感。果不其然,晨跑后没多久,最不想看到的事情发生了,徐教练把田田也招进了田径队。
“你们相互交流,一起练习,以后都有机会。”尽管话是这样说,可马妞清楚得很,竞争的局面肯定是形成了。照以往的经验,每届学生被推荐参加市中学生运动会的名额,最多两个,而且绝不可能出现两名女生同时参赛的情况,这分明就是要马妞和田田争个你死我活。
马妞其实并不惧怕竞争,可问题是那天晨跑之后,她发现了一件事儿。
教室后面的黑板旁,钉着两幅地图。就在那天上午的课间,马妞看见了中国地图上的一个细小变化:它原本是被四个图钉按在墙上的,可现在却缺了一个,而由透明胶替代。
为什么会有一个图钉跑到鞋子里去呢?
马妞一直疑惑不解,在那一刻她突然明白了。晨跑前,只有田田和自己的鞋子单独放在一起,所以一定是她把那个图钉放进自己鞋子里的。这么简单的推理,竟然一开始没有发现,等到反应过来,已时隔多时,哪里再去找证据!
“如果是和这样的人竞争,自己还是小心一点儿的好。”马妞对自己说。
进入下半学期,残酷的淘汰机制正式启动。每过一段时间就有成员被劝退。很快,田径队只剩下她、田田还有月川和刁磊四个人了,而和田田的竞争,更是到了白热化的阶段。
徐教练一再挽留田田不是没有原因的,她的确实力非凡。论最终的成绩,不管在100米、400米还是800米,田田都无法超越马妞,然而相差并不多。上一次800米耐力跑,田田更是只差了一个半身位到达终点。
每当看到田田微小的进步,马妞就感到深深的不安。
“已经很努力了,可还是差一点点,唉。”田田轻轻地自言自语,对于失败,从田田的脸上看不出任何焦急,仿佛就像鞋子上沾上一点灰尘那样无关痛痒,可给马妞的刺激却不言而喻。
徐教练说,冬季是为了春训储备体能,这段时间的训练也很重要,所以除了在学校外,你们在业余时间也需要努力。马妞不敢懈怠,每天早晨天蒙蒙亮,她就咬着牙从被窝里钻出来,戴上手套、帽子走到户外。
晨星寥寥,冬季的清晨几乎看不到一个人影,河面上都结了一层厚厚的冰,大伙还在温暖的梦乡中。马妞出门,站在桥边做热身,发现河对面有个熟悉的影子,而那个人竟然是田田。
马妞不由得大吃一惊。
田田在跑步,而且速度出奇地慢。一连几天,田田都保持着这个样子,这让马妞的好奇心到了极致,按照这样的训练方式,别说没效果,而且很有可能使体能倒退。
难道又在玩弄什么新花招?
马妞自然不会主动探寻谜底,正当她搞不清楚情况的时候,没想到田田自己跑过来找她说话了。
“喂,你记得徐教练说过今天中午要开会吗?”田田站在桥头,等着马妞跑到跟前时问道。
“嗯?”马妞没想到田田会那么主动,“你说今天?徐教练说过的,不是中午,他说第三节课的课间去下他的办公室。”趁着这个当口,马妞仔细观察——果然有问题,田田的脚踝到膝盖之间,显得非常的臃肿,像是塞了填充物。
虽然没有问,但马妞的视线一直盯着田田的小腿,就等于暴露心理活动。田田看透马妞似的,故意提了提裤子,裤管里露出了灰色的袋子。
“那是什么?”马妞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
“这个呀,这是沙袋!”
“沙袋?”
“哦,这我也是听别人说的,说这样能够锻炼力量。”田田把裤管卷上来一点儿,小腿上绑着一圈巴掌大的鼓鼓的帆布小口袋,“你也可以试试。”
“我,我没有这东西。”马妞既羡慕又嫉妒,还得装出不屑一顾的样子。
“很容易的,你自己在家就能做。”
“真的?”马妞狐疑地问道。
“当然是真的,很有效的,你试试吧。”
还真如田田所说,简易沙袋的制作并不复杂,用塑料袋装满沙子,再用破布包结实扎牢,绑在腿上就可以达到效果。
马妞也开始了负重跑,效果果然大增,这实在不可思议,田田居然分享了她的训练技术。就在马妞松懈防范后,事儿就发生了。
周三的早晨格外寒冷,天气预报说这是近20年来的最低气温,走出门,脸就被风割得生疼。马妞把脖子缩进领子里,全副武装依然感到无处不在的寒意。地上、树上都结了一层霜,白茫茫的一片,颇显萧瑟。她在楼房前先做了热身,然后慢跑着来到河边。一呼吸,冷空气就像冰溜子一样钻进肺部,马妞调整着步伐,一边控制吸气,一边加快自己的速度。跑了一个来回,田田在河对面又出现了。训练刚完成一半,马妞看见田田远远地蹲在了路边。
“喂,你怎么了?”马妞停了下来,大喊道。
“我,我有点难受!”
“怎么了,是不是运动量过大了?”
“我想,我想,如果可以的话,你要过来扶我一下,我好像站不起来了。”田田痛苦地呻吟着。
徐教练交代过很多次,冬训时一冷一热容易痉挛,莫非田田有意外?她似乎愈发严重了,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你等等,我现在过来。”河上只有一座桥,她们现在所处的位置,离桥还有些距离。要节省时间的话,还有一个办法,就是从结了冰的河面上直接走过去。马妞犹豫了一会儿,看着田田慢慢躺到了地上,她也不禁着急起来。周围很安静,连一个帮助的人都找不到。马妞最终决定从冰面过河。
“你再坚持一下,我现在就来了。”马妞蹲下身跳下了河堤,踩到了冰面上。冰面很结实,马妞壮着胆子往前移了几步,然后加快了速度。走到河中央,脚下传来了刺啦刺啦的声音,她觉得有点不对,而此时马妞已经进退两难了。前方的冰面上出现了裂纹,马妞心里慌了起来,她想要一步跨出去,可已经来不及了,冰面突然开裂,咚的一下,她开始下沉。马妞一侧身就滑进了河里。河水并不深,只到胸口,可问题是四周全是光滑的冰面,根本没有支撑的地方。马妞的脚底下一直在打滑,整个人浸泡在冰冷刺骨的水里。
“救命!”
这时,岸边的田田竟然坐了起来,面无表情地看着河里的马妞,然后嘴角泛起了一丝邪恶的笑意。一瞬间马妞就明白了,这又是田田设下的圈套,她是深怕马妞自身的重量不够,所以才让她绑上了沙袋,然后用这个办法引诱马妞掉进了河里。
那天马妞在冰冷的水里折腾了20分钟,才疲惫地爬上来,而正是这次经历,让马妞从田径队彻底淘汰。
※※※
家家户户的灯都灭了,坐在山坡上看下去,整片厂区就只有黑乎乎的轮廓,不规则地撒着几粒萤火虫般的路灯,在与厚重的黑暗抗争。天空有云,月亮时隐时现,只有当它从云层里探出脑袋的时候,才能略微看到点东西。
马妞已经爬到了目的地,她坐在一块石头上,乐乐的埋葬地就在身边,她准备稍作休整就开始行动。山风刮得有点诡异,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的缘故,马妞总觉得身边的树林子有东西在窥视她。这种感觉让人很不舒服,初秋的天气应该还有点热,可马妞却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不会是乐乐的鬼魂回来了吧,马妞胡思乱想着,乐乐啊乐乐,我可不是故意的,其实我和你一样都是受害者啊,马妞在心里委屈地喊着。
因为在三九寒天掉进了冰窟窿,呛了水,马妞的病情最后恶化成了急性肺炎,在医院足足待了两个星期才出院。医生说,治疗得其实还不彻底,最好能再观察一段时间。可出于医疗费的考虑,马妞还是被接回了家用中药调理。刚到家没多久,马妞就坐不住了,吵着嚷着要回田径队。可再一次回到田径队,马妞像是变了一个人——疾病让她看上去憔悴不堪,根本无法坚持高强度的训练。
“你能不能坚持,要不要再修养一段时间?”徐教练担忧地问道。
“不用不用。”马妞赶紧摆手拒绝。缺席高强度的紧张训练时间越长,就越有可能出局。
“可是看你的样子,完全支撑不住啊!”
“没事的,徐教练,我身体好,稍微恢复恢复就好了。”
然而身体上的原因,往往不是靠意志力就能解决的。只要稍微跑两步,马妞的胸口就像被压了一块很大的石头,喘不过气来,用力呼吸,被刺激的气管就会止不住地咳嗽,好几次马妞不得不在训练半途停下来。
“其实,不一定要当体育生的,抓紧时间把文化课弄上去,一样也有前途的啊。”当徐教练婉转地说出这样的话的时候,马妞知道自己的命运已被改变。
徐教练说这话的同时,眼睛瞟向了跑道上的田田,一副“幸亏还有田田”的表情,这一表情彻底刺痛了马妞的心。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回家的路上,马妞拦住了田田。
“什么?”
“是你让我掉河里的!”
田田冷冷地看着马妞:“你自己要来扶我,我又没有逼你,再说你完全可以过桥,为什么要走冰面,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你——你居然说这样的话。我看见你笑了,你是故意的。”
“故意的?笑话,按照你的意思,是我让你掉河里的?那么多人在冰上都没事儿,我怎么知道你踩到冰面上,冰会垮塌?”
马妞涨红着脸:“我,我,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可我知道你就是故意的。”
“神经病!”田田甩甩手扬长而去。
马妞又回到了原点,回到了那个在班上毫无特色的小女生。世界上最悲哀的事情,也许就是给人希望,然后再无情地打破它。
马妞时刻都在等待着机会,等待着反击回去的机会。
机会是来了,马妞绞尽脑汁才想出了“把乐乐尸体放进田田课桌”这一招。谁曾想竟然会横插出这样的意外,“偷鸡不成蚀把米”说的大概就是这样的情况吧。现在马妞还得想尽一切办法撇清自己。
怎么办呢?
马妞把自己的情绪从痛苦的回忆中调整回来,应该先把埋葬乐乐的那个土坑里的土挖走。这样的话,毛发、血渍之类的痕迹就会被带走,即使警察找到了这个地方,也不会怀疑自己。
“全怪那几个小子,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来打枣,害得自己还要深更半夜出来收拾残局。”马妞一边想,一边挥动起了手里的铁锹。
泥土很松软,并不费什么劲儿,不过工作量也并不小。她需要把铲出来的土堆在一边,然后再用蛇皮袋做搬运工具,从稍远一点儿的地方换些新鲜的土回来。
“现在不会再被人发现了吧!”马妞心里琢磨着,“已经十一点多了,谁没事儿还会跑到这个鬼地方来。”
“等等——”猛然间,马妞像被人点了穴似的停住了手里的动作,心脏被电流击过一般,冷汗一下子湿透了背脊,强烈的恐惧感让她浑身上下起了寒意。
马妞发现自己忽略了一个最大的破绽:偏偏是在乐乐的尸体被放进田田课桌的那个晚上,被人调包成了手掌?
如果这压根儿不是巧合,而是有人故意这样做的呢?
马妞不自觉地紧张起来。
那么唯一的解释就是她被人监视了。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别人的眼皮子底下,根本不是什么巧合,就是有人看到了自己的行为,才这样做的!她的感觉没有错,树林的黑暗中,确实有东西在看着她,不过那个东西是个人,是把乐乐的尸体换成手掌的人!
真是大意啊!马妞有点后悔深更半夜爬到这没有人烟的山上来了。他的意图是什么呢?马妞现在才发现独自上来多么冒失,她弯着腰有点不知所措。稍微冷静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现在最需要做的就是不打草惊蛇——他就在附近,不过到现在还没有行动,也许他并没有恶意,马妞安慰着自己。马妞脑袋左右轻微地转着,让视线呈弧度迅速地扫过周围。那些树和草,在微弱的光芒里,只是一些抽象的线条,根本找不到他的藏身何处。
马妞假装不经意地站直身子,手里的铁锹却握得更紧了。有股子阴风吹了过来,吹散了头顶上的一片云,月亮像在提示马妞似的,一探头又缩回去了。时间很短,可还是让马妞差点晕眩,借着那一点点月光,马妞看到了他,就在斜后方不远的地方,有个人正安静地站在那儿,直愣愣地望着自己。
马妞感觉自己的衣服已经被汗水湿透了,心脏像小鹿般怦怦跳个不停,她还不得不装作浑然不知。马妞紧握着铁锹,继续挖着地下的土。这是个什么样的场景啊,在漆黑的山坡上,一个十几岁的小
女孩,刨着曾经埋过尸体的土坑,而不远处一个杀人犯正怔怔地看着她。
“如果能够安全回家的话,我以后再也不干这种事儿了!”马妞在心里发誓。
也许是因为紧张,她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肺部好像快要炸开似的,她蹲下身子差点喘不过气儿来。也就在这一瞬间,她灵感闪现,突然想到了一个法子。
就在不远处,有片草丛。她佯装擦着额头的汗,重重地咳嗽了一下,然后顺势发力,一下子滚到了草丛里,这下起码她也来到暗处了。马妞动也不敢动,铁锹拿在最顺手的位置,只要他敢过来,绝不会坐以待毙。马妞紧张了一会儿,那个人还是没有动,大概是被突如其来的变化怔住了,正在寻思着究竟发生了什么。
马妞和他较量着耐心。草丛里的那些小虫子正顺着裤脚管上爬,奇痒难耐。马妞轻轻地抖抖脚,然后往左移动了一个身位。对方还是没有反应。两个人就像对峙中的对手,等待着看谁先露出破绽。
马妞又移动了一点儿。
“为什么不绕到他的身后去呢?”马妞咬了咬牙,一个反击的念头冒了出来。
马妞悄悄地动了一下身子,匍匐着迂回过去。已经到他的身后,他似乎并没有发现。马妞轻轻地站起身子,慢慢地往前靠,脚底下突然踩到了一根树枝,发出咯吱的声音。
“糟糕!”她急忙蹲下身。
可他似乎注意力始终关注着前方,完全没有意识到来自身后的危险。
马妞小心翼翼地继续前进,离他只有四五米了,她突然加速冲了过去,在他还没作出防卫之前,挥起铁锹重重地敲在他的腿上,砰的一声响,马妞大声地叫着:“你是谁!”
对方居然还是一点儿动静也没有,站在那儿一动不动。马妞举着铁锹,刚准备再次攻击,举到一半的武器,定格在了半空中,马妞歪着脖子看了一会儿,扑哧一下笑了出来。
真是自己吓自己,这哪里是人嘛,分明是个木桩子,杵在那,就像一个监视者。
马妞擦擦汗,原来是虚惊一场,回过头——一个巨大的黑影竖在眼前。
“你在找我吗?”
这是马妞失去知觉之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