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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五章 废庙

【第一百零五章-废庙】深藏山中的秘密

蝠一动不动坐在墓室中,许久都未挪动一下,看上去一时片刻并不打算离开。

可空空妙手知道,他必须得想个办法逃走了,否则此时眼前浮动莫测的光影,很快就会变成密不透风的大网,变成重重叠叠的迷城,将自己牢牢禁锢在其中,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或者更久。

他难得痛恨自己的贪婪,为何要对雪钻、对冥月墓有如此强烈的向往,以至于只要一靠近白玉夫人的玉棺,就会全身滚烫,心底伸出无数尖锐小手,每一下抓挠都痒得人要发疯,似乎只有伸手拿到那雪钻,方能舒坦一些。

一只吸血金蝠煽动翅膀,在墓室内盘旋了半圈,最后稳稳停在他身边,继续悬空倒挂着。长满漆黑绒毛的身体不断散发出腥臭味,金色的指甲是最漂亮的武器,见血封喉。

妙手空空闭住呼吸,在心里计算自己打晕蝠,绕开这些蝙蝠群,而后安然逃出去的可能性——只要不惊动冥月墓的人,那自己也并不算是坏了萧澜的计划。

主意打定,他深吸一口气,指间悄无声息落下一片薄如蝉翼的钢刃,刚欲动手,右手攀住的一根大柱顶端却猛然晃了晃。

“谁!”蝠觉察到异样,猛然抬起头来,却只看到了数十只巨大的蝙蝠展翼腾空盘旋,将视线堵了个严严实实。挥手驱散那些蝠群后,屋顶上空空如也,只有尘埃在明珠的光线中飞舞飘扬。

蝠定定地盯了那柱子片刻,确定的确一切如故,方才重新坐到地上,脸颊贴着白玉夫人的玉棺,也不觉得冷。

一片漆黑中,空空妙手趴伏在地上,觉得胸口闷痛而又泛着铁锈味。

他不知道这是哪里,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来的这里。

方才在手中木柱松动时,他本能地用另一只手胡乱一抓,却不知触动了哪里的机关,整个人都被一股巨大的吸力重重甩出,沙袋般撞到墙壁,又被反弹到了地上。

漆黑,寂静,寒冷。

若普通人被关押在这里,即便撞不到鬼怪,八成也会被自己活活吓出病来,可空空妙手却不同。在身上的剧痛消散后,他擦了把鼻子中流出来的血,硬撑着站起来。假如此时有光线,那定然就能看到他眼中的狂喜——这是一个全新的地方,先前从未有盗墓者踏足过,他是第一个。

而这与白玉夫人墓穴联通的暗道,极有可能就是通往主墓室的通道。想到此处,空空妙手早已将一切都抛至脑后,他先是侧耳聆听了一阵,确认四周并无任何声音,方才从布袋中摸索取出明珠,照出一方亮光来。

粗粗一观,这条暗道蜿蜒曲折,前头不知通往何方。而方才的入口已消失无踪,那机关巧妙地嵌合着,连一丝最细微的缝隙也隐蔽不见。

空空妙手兴奋无比,一步步向前走去。

红莲大殿中,萧澜正坐在桌边,盯着茶碗中的一根茶梗,先是上下起伏,再是沉入杯底,直到最后腾腾热气散尽,茶水变成深褐色,也不见喝一口。

下人站在一旁,不知他在想什么,也不敢出声打扰。

萧澜闭起眼睛,继续在一片幽静漆黑中想事情。身边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商议,他早已习惯了独自思考。

“少主人。”许久之后,有人在外头小声敲门。

萧澜睁开眼睛。

来人是鬼姑姑身边的侍女,说是请少主人过去。

萧澜问:“何事?”

侍女摇头:“不知。”

萧澜起身去了前厅,这回只有鬼姑姑一人,想来药师应当还在配置驱散吸血金蝠的药物。

“姑姑。”萧澜问,“找我有事?”

“距离伏魂岭不远,一座荒山,名叫掩仙山,你现在应当不记得了。”鬼姑姑道,“不过我曾带你去那里的瀑布下练过功夫。”

萧澜道:“姑姑现在要去吗?”

鬼姑姑点头:“不过这回不是为了练功,说起白玉夫人,我倒是想起来了,那荒山中有一处寺庙,传闻在早年间,里头有个白玉美人的雕像。”

萧澜微微皱眉。

鬼姑姑道:“药师配药还需花上几天,你随我再去趟山中吧,或许会有收获。”

萧澜点头:“好。”

他倒是记得那掩仙山,孤零零一座险峰,诸多百年古树盘根错节,将整座山都包裹了起来,并无小路可通山顶,连砍柴人都鲜有涉足——毕竟方圆还有不少别的山丘,犯不着冒险。

在那样一处荒败的地方,会有寺庙?若是有,那又是谁所修建呢?

事情发展至此,萧澜已经能肯定,陆追先前的想法并没有错——那白玉夫人之所以能在千军万马中翻出一片巨浪,绝不单单是因为绝色姿容,更有可能是被人利用布阵,做了祭祀的牺牲品。

“这些都是关于白玉夫人的传闻,我整理了一些,你自己拿去看吧。”鬼姑姑递给他一摞泛黄的书册。

萧澜答应一声接在手中,拿回住处粗粗一翻,都是先前那些早已听过的传闻,并无其它新的东西。其中倒是挺大方提到了陆府,看来是对毒蛊极有信心,觉得自己已经彻底忘了先前所有事。

翌日清晨,两人策马离开冥月墓,一路去了掩仙山,距离不远,下午便已抵达。

站在山脚往上看,云雾缭绕郁郁葱葱,整座山都是最蓬勃的绿色。

萧澜道:“这么大一座山,只有姑姑与我两个人,只怕不好找那破庙,可要多调些人来帮忙?”

“你只管随我来。”鬼姑姑往里走,并不打算多做解释。

于是萧澜也就没有多问,跟着她一路往山上走去。盛夏时分天上日头正烈,山林中却丝毫闷热也无,茂盛的树冠将阳光遮挡大半,只在缝隙间流出细细的光亮来。

树根伸出土地,远看像僵死的蟒蛇,鸟鸣声刺耳沙哑,如同嚎哭。萧澜道:“这山中闹鬼吗?”

鬼姑姑停下脚步:“怎么,你怕鬼?”

萧澜笑道:“若不闹鬼,都对不起这些树木鸟雀。看一路枝干的粗度,这山怕是荒凉了数百年,想在这里修庙,人力都是一大笔开销,家底子不殷实可做不到。”

鬼姑姑道:“在月儿湾。”

萧澜道:“什么?”

“那座庙宇的位置,在月儿湾。”鬼姑姑道,“我虽不知道那是哪里,不过童谣唱过,每晚月亮升起之地,就是月儿湾。”

月亮升起之地?萧澜道:“那就该往左边走了。”

鬼姑姑点头:“你带路吧。”

萧澜一边用匕首砍开树藤,一边道:“姑姑不愿意带更多人来,是因为信不过吗?”

“事关冥月墓的秘密,自然知道的人越少越好。”鬼姑姑道。

萧澜又问:“那药师呢?姑姑可信得过她?”

鬼姑姑道:“我不必相信她,也不必不信她。”

萧澜不解:“姑姑这是何意?”

“她不会背叛冥月墓,也不会背叛我。”鬼姑姑道,“我与她的性命,是连在一起的。”

萧澜道:“如何连?”

“我与她是师姐妹。”鬼姑姑道。

萧澜心中意外,自从他记事起,药师就是一副苍老而又佝偻的样子,甚至还有传闻,说她已经活了数百年——虽说听起来夸张了些,可也没想过她竟会和姑姑是同门。

“我儿时中毒,师父便将我与她的命连在了一起。”鬼姑姑道,“用她的血,来解我的毒。”自那之后,两人的血液便奇妙交融在了一起,药师饱受毒物蚕食之苦,容貌也迅速老去,十年走完五十年。

“我很感激她。”鬼姑姑道。

萧澜道:“姑姑恕罪,澜儿冒昧问一句,药师会恨姑姑吗?”

鬼姑姑摇头,缓缓道:“恨过吧,或许现在还在恨着,可那又怎么样呢,我们早就变成了一个人,既是同一个人,自己恨自己又有什么意思。”

萧澜道:“原来如此。”

“这里应当就是月儿湾了。”鬼姑姑停下脚步。

“已是这掩仙山的最高处了。”萧澜四下看看,纵身跃上树梢。

天色已暮,半轮残月慢慢悠悠被云托上天际,仰头望去似是近在咫尺。绚烂晚霞尚未完全隐没,金红色的光芒照亮半边苍穹,与另一头的残月稀星形成鲜明对比。

世界被一刀砍成两半,一半光影浮动,喧嚣温暖,笼罩着山脚下那小小的村落与城镇;另一半寂静沉沉,冰冷萧瑟,映出山间破瓦残桓,斑驳红柱。

萧澜道:“找到了。”

鬼姑姑顺着他的方向寻过去,也看到了那被岁月侵蚀到摇摇欲坠的建筑。

蛛网几乎将整间庙宇都包覆了起来。萧澜将匕首□□去重重一割,竟然发出了类似布帛被撕裂的声音,真真不知已结了多少层。

好不容易才将门上的蛛网清除,木门一触即碎,露出后头黑漆漆的门洞。不知隔了多少年,终于有清冷的风吹进屋中,梁上纱幔瑟瑟化为粉尘,断裂悬空的木梁摇摇欲坠,看起来下一刻就会坠地。

神位上空空如也,并没有白玉雕像。

鬼姑姑道:“据说在战后不久,那白玉夫人的雕像便被人撬走,从此不知下落。”

“会是陆府主人所建吗?”萧澜又问。

“说不准。”鬼姑姑跨进庙中。萧澜也燃起火把跟进去,跳动的光亮照出破旧的墙壁,上头或许是曾经有画的,可现在早已消失一空,除了尘土,其余什么都没有。

就只是一处破破烂烂的空庙。

千辛万苦找来这里,唯一的收获就是确定了的确曾经有一个人,在这月儿湾为白玉夫人修建过一处庙宇。至于那个人是谁,目的是什么,是哪年哪月以何种方式修建,白玉夫人的雕像又去了何处,统统不得而知。

萧澜道:“听外头的风声,像是要落雨了,明早再回去吧。”虽说这庙宇破了些,可也总好过在荒山中挨冻。两人点起篝火,围坐在旁取暖。

鬼姑姑看了他一会儿,问道:“最近练功时,可有哪里不适?”

“没有。”萧澜摇头,“药师也说我身上有毒未解,可当真觉察不出什么,会不会是搞错了?”

“如何会错。”鬼姑姑道,“你现在觉察不到,是因为还未到复毒发的时候。”

萧澜追问:“那何时才会毒发?”

鬼姑姑摇头:“你若是一直像现在这样,那这毒便永远也不会发。”

萧澜不懂:“像现在这样?”

“我早就说过了,失忆对你而言是好事。”鬼姑姑道,“往后就像这样,乖一些,莫再处处执拗,硬是要同我做对了。”

萧澜道:“我先前——”

“不必再提你先前的事。”鬼姑姑闭起眼睛,像是在喃喃自语,“先前的事情,我自会全部处理好,你只管顾着眼前事,将来事。”

萧澜笑了笑,答应一声倒也没继续问。在吃完带来的烤饼后,便向后枕着手臂,躺在地上看着头顶那即将脱落的屋顶。

外头雨声从缓到急,轰隆隆一串惊雷自天际滚过,像是火药在院中炸开。

这场雨一下就是整整一夜,直到去天亮时分方才停歇。萧澜站在外头,看着远方那喷薄而出的红日,叹道:“能见此美景,倒也值了。”

“喜欢太阳吗?”鬼姑姑在他身后问。

萧澜道:“自然喜欢。”

说完之后却又问:“姑姑不会生气吧?”

“我为何要生气。”鬼姑姑走出来,“你喜欢太阳,不喜欢那漆黑的地府,就只管带着你的师兄弟们出墓另立门户,不过在那之前,你得先保证自己有足够的财富,绝顶的武功,才不会在出去后受人欺凌。”

“澜儿只是随口一说罢了,姑姑又何必当真,冥月墓中挺好,我可不想出去。”萧澜摇头,说得轻松随意。

鬼姑姑心中不悦,刚欲开口说话,身后却传来一阵沉闷的声响。

那垂挂了不知多少年的断梁终于承受不住岁月风霜,重重砸在地上,四分五裂。与此同时,更多的木柱争先恐后坠落在地,整座庙宇几乎只在眨眼之间,就变成了一堆残破的木料。

而站在院中的两人都看到了,在最粗大的顶梁柱断裂的刹那,有一个亮闪闪的东西与之同时落地,被深埋在了尘埃中。

萧澜道:“我去。”

鬼姑姑点头,看着他站在废墟中搜寻,最后拿出一颗明晃晃的物件——半个鸡蛋大小,形状不甚规整,像是石料。

鬼姑姑皱眉:“就是这个?”

“只有这个。”萧澜道,“姑姑认得吗?”

“紫田石,虽不常见,却也不至于罕见。”鬼姑姑道,“更不至于被如此大费周章,藏在房梁中。”

萧澜道:“或许是为了改风水,又或许是那白玉夫人的确很喜欢这石头,也说不准。”

这说法有些牵强,可也找不到别的理由来解释。鬼姑姑掂了掂手中的紫田石,心中依旧满是疑虑。

而在伏魂岭后山,也是下了整整一夜倾盆大雨。陆追站在柔软的草地上伸了个懒腰,闭眼沐浴喷薄而出的阳光,当真是个心旷神怡的清晨。

岳大刀还未开口,阿六便抢先道:“我知道,我爹好看。”

岳大刀道:“你也好看。”

阿六嘿嘿笑,拉她去厨房吃早饭。陆追活动了一下筋骨,转身问:“妙手前辈还没有回来吗?”

“没有。”阿魂摇头,“我一直在山路上守着,人影都没一个。”

也不知是去了哪里,陆追心里嘀咕,至少回来说一声也成啊。

见他像是心情不大好,阿魂主动道:“公子等着,我去给你拿好东西。”

陆追还没来得及问是什么好东西,阿魂已经消失在了山道口,半晌过后抱回来一个小匣子,神秘兮兮道都是少主人先前寻来的,准备送给公子当礼物。

陆追:“……”

陆追问:“你家少主人准备将来送我的,你现在刨出来做什么?”

“看公子愁眉不展的,先高兴一下。”阿魂将匣子递给他,笑得很是邀功,“反正迟早是要送的,都一样。”

陆追拍拍他的肩膀,很同情。你这样子,将来八成是娶不到媳妇的,不过娶不到就娶不到了,看旁人娶也成,因为都一样。

东西既然刨出来了,陆追也不想打发他再埋回去。找了个无人的荒丘坐着打开,却“噗嗤”笑出声来。里头是些五颜六色的石料,虽说形状各异未经打磨,可在太阳下还挺闪,估摸里头有自己挖的,也有从镇上买的。

心上人送的,自然什么都好看,什么都喜欢。陆追捡了一块翡翠色的石料,一边晒太阳吹风,一边用小匕首慢慢雕,权当消磨时间——毕竟阵法看久了,也会脑袋疼。

阿魂看到后感慨,少主人真是会送礼物,知道陆公子会闷,就送恁大一盒,这够玩好几个月了。

陶玉儿路过时好奇:“一个人在这做什么呢?”

陆追笑道:“阿魂给了我几块石头,看着还不错,不如我给夫人雕个玉佩?”

“那可好。”陶玉儿坐在他身边,也笑着陪他,两人闲话些家常,母子一般。

陆大侠感觉自己头很晕。

萧澜与鬼姑姑一道回了冥月墓,原以为空空妙手又会等在红莲大殿,推门却空空如也,人影都没一个。

以为他是去了后山,萧澜倒也没多想,关上房门之后又听了一阵,确定外头没人,方才从袖中抖落一枚闪闪发光的玉石——在那座庙宇坍塌时,他用最快的速度,将这自房梁坠落的物件换成了原本准备送给陆追的紫田石,瞒天过海骗过了鬼姑姑,将之顺利带了回来。

可东西是带回来了,却依旧不知有何用。不管怎么看,那都只是一枚剔透的圆球,上面既没有字也没有画,不知为何会出现在白玉夫人的庙宇中。

若是妙手前辈在就好了。萧澜将那玉球收起来,打算等他下回来时再问,孰料翌日直到黄昏,依旧不见踪影。

暗道中,空空妙手打亮手中火折,看着周围墙壁上的图案,沙哑“呵呵”笑出声来。他先前以为是武功秘籍,可再一看却不又不像,画中有车马行人,有货摊商铺,有装饰华美的马车,车帘半垂,露出里头绝世美人的样貌。

应当是白玉夫人出行图,再往前,是白玉夫人赏月,用膳,抚琴,起舞……每一幅都栩栩如生,色彩明亮。

妙手空空一边看,一边警告自己要多加留意,不可再被迷惑心智。不过这回或许是因为没有雪钻,他并不觉得神思恍惚,大脑一直都极清醒。

而在长长的画卷尽头,是另一张高约数丈的画。白玉夫人坐在一艘形状怪异的大船中,周围浩浩荡荡围着数百婢女,饮酒作乐纵情狂欢,最为离奇的是,那船不是漂在海中,而是飞在天上。

这……妙手空空揉揉眼睛,又重新看了一回,发现这最后一幅画不单单是画在了墙上,更是辅以浮雕,站在下头看起来尤为生动,是下了大功夫的。

当真有这么一艘船吗?空空妙手掌心抚摸着墙壁,觉得自己似乎听过与之有关的传闻,一时片刻却又想不起来那究竟是什么。

再往里走,路越来越狭窄,按照多年穿梭墓穴的经验,这应当是已经到快到了尽头。

空空妙手有些失望,还以为这条路能去往更多地方,却原来只是为了能在两侧作画,而开辟出来的一条短小通道。

这墓中白玉夫人的画像不算少,何必要多此一举,在这里再挖一条暗道呢?妙手空空百思不得其解,还是说有什么关键的线索,被自己忽略了?

思前想后,他打算再重新将这条暗道走一回。

可在转身的刹那,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对上一双眼睛。

一双人类的眼睛,红色的,在黑暗中发着光。

即便是经验丰富如空空妙手,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跳了起来。他迅速后退两步,扬手抖出两把飞镖,只听“噗嗤”一声,锋利的刀刃没入皮肉,对方却纹丝不动,甚至连那红色的双眼也未眨过。

……

空空妙手小心意靠近对方。

手中明珠散出更多光亮,他终于看清了,对方是个死人,眼神是空洞而又涣散的。而□□在外的皮肤已被风化大半,露出森白骨架。看样子生前应该身材高大,可却盘起腿,蜷缩坐在暗道旁挖凿出来的凹槽里,维持这个姿势数百年。

空空妙手顺着他视线的方向看过去,正是尽头那幅最大的白玉夫人画像。

又是个被蛊惑心神的可怜人?空空妙手啧啧摇头,转身离开。

而他所没看到的,在他身后,那白色的骨架却缓缓抬了一下中指,缠缚住手指的细细银丝断成两截,在黑暗中没有一丝声响。

过了一夜,萧澜依旧没有等来空空妙手。

他终于觉察出了不对,找了个借口离开冥月墓,径直去了后山。

“妙手前辈?”陆追道,“不是在冥月墓吗?”

萧澜摇头。

“那会去哪里?”陆追犹豫,“雪钻呢?”

“在来之前,我曾去白玉夫人墓中看过。”萧澜道,“那雪钻还在。”

陆追看向陶玉儿。

陶玉儿猜测:“莫非私自闯入了冥月墓?”

萧澜眉头紧锁。

现如今整个冥月墓的守卫都由自己负责,旁人想闯进去是万万不可能的,可偏偏那个人是空空妙手——任何一处墓穴对他来说,都是半个家。

萧澜叹气:“我再回去找找看吧。”

“冥月墓中现在如何了?”陆追问。

萧澜将掩凤山的事情大致说了一遍。

“白玉夫人还有座庙?”陆追听得稀奇,“即便再受宠,也不至于大张旗鼓到此地步吧?”

“而且是盖在罕有人至的深山之中,听起来像是又有阴谋。”陶玉儿问,“那珠子呢?”

萧澜从布兜中倒出来,比起在烛火下的脉脉流光,此时被太阳一照,更加璀璨夺目。

陆追道:“不认识。”

“你都不认识,那这里估摸也没人能认识了。”萧澜将珠子放在他手上,“眼睛肿了,昨晚没睡好?”

周围人:“……”

咳。

陆追捏着那大珠子,问:“给我了?”

“不知根不知底,我可不敢给你。”萧澜摇头,又重新拿走,“我得赶回冥月墓去找妙手前辈,别真出事了。”

陆追趁机道:“我能去趟掩凤山吗?”

萧澜道:“不能。”

陆追:“……”

不然你再考虑一下呢,我爹还在,你拒绝我拒绝地如此干脆,将来聘礼是要翻倍的。

陆无名也道:“不准去。”

陆追:“……”

这种时候,你二人倒是挺齐心。

陆追道:“我要去。”

萧澜看了眼陆无名。

前辈。

陆无名凶狠地回看过去。

你自己为何不去说!

萧澜只好又将目光投向陶玉儿。

陶玉儿点头:“我陪你去。”

陆追笑道:“多谢夫人。”

陆无名胸口发闷:“我说了,不准去!”

“好好说话,凶什么。”陶玉儿看他一眼,颇为嫌弃,“明玉功夫又高,又聪明,去山上看一眼破庙怎么了。若是没有你,他也是江湖中威名赫赫的后起之秀,你老关着他作甚,下回回家,是不是还要加把锁?”

陆无名:“……”

关着?

陆追看着萧澜:“我想去。”

萧澜无奈:“好。”

陆无名险些背过气,这什么人,说倒戈就倒戈。

萧澜又叮嘱:“虽说只是一处破庙,却也要小心,知道吗?”

陆追点头:“嗯。”

陆大侠心情复杂,既冲冠,又悲苦。

养个儿子,为何比养个闺女还要累。

大刀也没这么多事。

转天清晨,陆追踩开脚下枯枝,慢慢往山上走。

岳大刀叽叽喳喳道:“我还是头回见到这么高的山。”

陆追道:“若是累了,就去让阿六背着你,他求之不得。”

“我才不让他背。”岳大刀手里捏着一块手帕甩,一边走一边问,“公子打算何时成亲呀?”

陆追失笑:“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我连贺礼都准备好了。”岳大刀眯着眼睛,像个藏不住秘密的小孩子,“我给阿六看过了,他也说好看。”

“阿六说好看啊?”陆追跟着笑,想起先前他曾经买过的七彩绸缎,鎏金茶壶,一个艳红艳红的花瓶硬说是景泰蓝,以及一根老树桩子,要当灵芝煮水喝,打都打不醒。

陆追道:“为了这贺礼,我也得早些成亲。”

岳大刀小声道:“我也想给阿六准备个礼物,认识这么久,我还从没送过她东西呢。”

陆追问:“打算送什么?”

“我也不知道,才会来问公子的。”岳大刀道,“除了吃饭习武,他好像也没有别的爱好。”

陆追“噗嗤”笑出声来。

岳大刀有些不好意思:“我说错了啊?”

“他喜欢你,你送什么他都喜欢。”陆追道,“哪怕就说两句好听的,也成。”

岳大刀摆手:“那可不成,他送了我一只镶着宝石的小斑鸠,我也要送一个差不多的才成。”

陆追:“……”

那斑鸠是我的,怎么也不打个招呼。

“算了,我再想想。”岳大刀甩甩手绢,“我去追阿六了啊,公子慢慢走,别摔了。”

陆追笑着点头,一路目送她的身影远去,扑棱扑棱的,小雀儿一般。

陆无名上前问:“在说什么,这么高兴?”

陆追道:“说将来她与阿六成亲的事,我准备聘礼,爹准备嫁妆。”辈分乱就乱吧,随便爱叫什么都一样,只要一对有情人能长相厮守,谁还会在意这些。

前天刚落过雨,地上有些湿滑,陆追搀住陆无名,父子二人难得如此亲密。

陆无名摇头:“你爹我又没有七老八十。”这还搀上了。

陆追道:“嗯。”不撒手。

陆无名嘴上嫌弃,心里挺美,带着儿子走了两步,却觉察出不对:“你怎么了?”

陆追皱眉:“有些冷。”

像是有冰刃破开血肉,寒风穿透骨髓的那种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