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玄回屋时,已经有些迟了。
阿梨已经睡下,屋里只留了一盏灯,微黄的烛光,照亮一角。入夏后,床榻帐子换了淡绿的纱帐,看上去单薄清凉,影影绰绰之中,李玄看见帐子后的阿梨。
她正睡着,侧身朝外,虽入了夏,但屋里也还未用冰,故而只盖了薄被。一只手仿佛是下意识地,放在小腹上。微黄的烛光透过帐子,照在她的白皙的面上,衬得她异常的温顺无害。
李玄悄然在床榻边坐下,撩开帐子,静静望着榻上的阿梨,心头蓦地涌上一股怜惜,来得汹涌突然。
他抬手去碰阿梨的侧脸,这一动,却是将睡着的阿梨给弄醒了,她下意识睁开眼,见面前坐着的是李玄,有些困倦坐起身来,侧脸还有淡淡的红印,是方才在枕上压出来的。
阿梨下意识看了眼窗外,漆黑一片,便知已经很迟了,不由得有些心疼李玄,揉了揉眼睛,道,“怎么这么晚才——”
话还未说完,便被李玄抱住了,下巴被迫抵在他硬邦邦的肩膀上。李玄怀里自然是很暖的,且令人很安心,可这拥抱未免来得有些莫名,阿梨一怔,才拉了拉李玄的袖子,小心问,“怎么了?”
李玄摇头,“没什么。”顿了顿,又道,“想抱抱你。”
最近事情太多了,两人既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情温存,虽然睡在一张榻上,可李玄早出晚归,阿梨则因为要养胎的缘故,不得不早睡。
每每李玄回来,她都已经睡沉了。
思及此,阿梨也有些愧疚,仿佛冷落了李玄一般,她抬手回抱住男人的腰,轻声道,“最近好多事,等过去了,便好了。”
李玄嗯了声,将头抵在阿梨的脖颈间,嗅到她发生那股淡淡、令人心安的梨花香,焦灼不安的心,也渐渐沉了下来。
无论如何,阿梨的安危,阿梨的喜乐,于他而言,才是最重要的。
阿梨静静由着男人抱了会儿,听到外头传来打更的声音,才催促他睡下。
两人躺下,吹灭了灯,阿梨倒是想睡,可被打断的睡意,却不是一下子就能再酝酿出来的。可她也不翻身,只安安静静躺在那里,闭着眼,呼吸也平和规律。
李玄却像是她肚里的蛔虫一般,很快便察觉到了,温声开口,“前几日母亲同我说,齐郡王妃见了岁岁,喜欢得不行,直说要替她家孙女上门提亲。”
阿梨睁大眼,惊讶道,“岁岁才多大啊……”
李玄却笑着,只道,“你是不知道,母亲每回带她出门,那些臭小子只围着岁岁转。她模样生得像你,小小年纪便出落得那样美,性子又没半分骄纵,旁人自然喜欢。”
阿梨越听,越觉得李玄这是“亲爹眼里出西施”,岁岁虽好,可小小年纪,哪里就好成这样了,自家女儿几斤几两,她还是晓得的。可转念一想,却是明白过来了,他这是在安她的心。
苏家出事,旁人避之不及,她便罢了,只怕岁岁都会跟着遭人白眼。李玄这番话,分明在给她吃定心丸。
阿梨心里一暖,“嗯”了一声,却是轻声道,“夫君,其实我也不盼岁岁嫁得多显赫,一辈子平平安安,自由自在,做自己想做、做自己高兴的事情,便足够了。”
李玄听了这话,却是不由得想到了岳母谢云珠,不知她当年隐瞒阿梨的身世,是不是也是抱着和阿梨今日一样的念头。
做苏家女,远比做公主来的快活自在。看看三皇子,看看那宫中小小年纪,便已经懂得勾心斗角的几个皇子,便知道了。阿梨这样无害的性子,与那深宫,根本格格不入。
更何况,还有谢家。
想到谢家,李玄的心里便涌上强烈的厌恶,又禁不住有些后怕。那一日阿梨在宫里,谢太后的算计安排如果真的成真,那阿梨会陷入什么样的境地。
那人……那人再如何,也是阿梨的生父,血缘上的父亲。
李玄面上露出寒意,却抬手将人阿梨抱得更紧了些,温声道,“嗯,岁岁会的。”
你也会的。
……
翌日,李玄醒的很早,今日他不必去大理寺,却没和往常一样,待在北屋。陪阿梨用过早膳,便去了书房。
阿梨以为他忙,便也没问,倒是许久没与爹爹腻歪的岁岁,委委屈屈望着自家爹爹的背影,小声道,“爹爹都不陪岁岁啦……”
阿梨刚好放下筷子,听到女儿这番小声的抱怨,不由心中生出些愧疚。便抱过女儿,让她坐在自己膝上,柔声哄她,“娘今日陪你一整日,好不好?爹爹最近很忙,等他忙过了,娘便叫他带你去骑马。不过你人太小了,只能先给你挑一匹小的。”
岁岁很好哄,搂着阿梨的脖子,还小心翼翼不压着阿梨的肚子,乖乖点着头,“好。”
阿梨母女一派和气,书房里,气氛却显得有几分压抑。
李玄面前放在那件旧衣。放了十几年了,虽没被虫咬坏,可到底是旧了,颜色也不再鲜亮。
昨日让谷峰去查的事情,也有了结果。
查起来其实不难,在京中几个衣裳铺问一圈,再找几个年长的绣娘,大概的年月便出来了。
李玄默念着那个查来的年份,昨夜里他独自坐在书桌前,半推半猜的真相,随着这件旧衣的来历,逐渐在面前铺开了。
当年谢云珠那一辈,只有两个女孩儿,一个是谢云珠,名副其实的嫡长女,另一个则是庶女谢云怜,也便是如今的谢贵妃。
谢家养女儿,是冲着送进宫里去养的,或者可以更直接点说,是冲着做太子妃、做皇后养的,所以谢云珠自幼时到出嫁前的医册药渣之类的物件,都完好无损保存着,这是宫中才惯有的作法,从这一点推断,大约谢云珠才是真正要送进宫的谢氏女。而不是如今的谢贵妃。
既是嫡女,又与谢太后是故侄亲,再没有比谢云珠更合适的太子妃了。
至于谢云怜,大抵只是嫡姐的陪衬罢了。
毕竟谢家也要脸,谢太后也好面子,虽打着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如意算盘,想让儿子娶娘家侄女,可到底也不愿意做得太明显,惹了外人笑话,故而那时候谢太后每一次诏侄女入宫,都是诏的姐妹二人。
只是不知后来发生了什么,真正入宫的,成了谢云怜。因她是庶女,未能做得太子妃,后来陛下登基,也只是捞了个贵妃的名头。
至于谢云珠,则带着身孕,嫁给了苏隐甫,二人虽无感情,大抵也是相敬如宾、彼此依靠的,这一点,从苏隐甫待阿梨视如己出上,依稀能够猜得出。
谢云珠临走前,没留下什么遗言,只给女儿留下这么件平平无奇的旧衣,大约是不愿意女儿的身世暴露,却又怕万一有一日用得上这身份,才留下了这件旧衣。
这件旧衣的时间对得上,阿梨的生辰再往前推九个月,便差不多是这旧衣款式新出的时候。
有了时间的佐证,几乎便不存在任何漏洞了。
李玄撑着额,下意识回忆谢家、苏家乃至陛下各方的反应。
谢家,除了谢老太太,旁人应当不知情,若知情,以谢家做派,定不会由着谢云珠外嫁。
苏家,也只有一个苏隐甫是知情的。
谢太后不知情,她要是知情,不会设计让阿梨入宫做妃嫔。
谢贵妃——
李玄怔住,谢贵妃是后妃,他和她从未接触过,自然不能从往日的反应,推测出她知不知道阿梨的身世。但不管她知不知道,她一定是最不想阿梨身世暴露的人。
若要有孩子,自然要行床事,身为男子,李玄心里清楚,即便醉得再死,也不可能毫无所觉,所以大概率是后宅那些手段,当时还是庶女的谢贵妃,将这事安在了自己的头上。所以许给太子,做了贵妃的人,成了她。
那谢贵妃一定不希望阿梨的身世暴露。
至于陛下,看他的反应,对谢云珠有旧情,可对阿梨,却只是寻常,应当不知道阿梨的身世,甚至可能不知道自己与谢云珠有过一夜。
李玄在脑海中将众人又过了一遍,良久,在面前摆着的纸上画了几个圈。
苏隐甫、谢老太太、贵妃……
李玄垂眸,谢老太太年长,又疼爱女儿,这份爱屋及乌,也同样落在阿梨身上,是最不可能违背谢云珠遗愿,公布阿梨身世的人。谢贵妃为了自保,更不可能提及。
剩下的,只有苏隐甫。
他那日在牢中的反应,便是要把这个秘密,带进棺材里的意思。
他若要活,势必要从陛下入手,除了把当年与谢云珠假成亲一事告诉陛下,没有任何法子,让陛下打消心上人有可能是被害死的疑心。
陛下要的根本不是证据,他早就在心里把谢云珠的死,安在了苏隐甫头上。是愧疚也好,还是执念也罢,眼下已经无法深究陛下究竟是什么心思,皇帝认定的事,轻易动摇不得。
但一旦如此,阿梨的身世便会暴露,这是李玄最不愿意看到的结果。
苏隐甫若死了,陛下消了气,失了执念,自然不会再把注意力放在阿梨身上。在陛下心里,她毕竟是苏隐甫的女儿,见了都会觉得不舒服,不会自讨苦吃。
等谢老太太百年,这世上便只剩下一个是否知情还不一定、但一定会牢牢守住这个秘密的谢贵妃。
对李玄而言,保护妻女不被卷进这些事的最好方式,便是束手旁观。
苏隐甫一死,一切都结束了。
李玄闭着眼睛,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在心里将整个计划都谋划好了,连仅有的几个漏洞,也可以推到旁人身上,譬如是武安侯逼迫,又譬如皇帝的决定,他作为臣子无法动摇。他甚至可以今日便入宫,激怒皇帝,挨些责罚,闭门思过,顺水推舟将案子推给旁人。
不用想都知道,到那个时候,以阿梨的性子,非但不会怪他,反而会自责内疚。
这些操作起来,对混迹官场的李玄而言,太容易不过了。
可等睁开眼后,他却几乎只用了一秒钟,就把方才想好的计划全部推翻了,只露出个无奈的苦笑。
他不是做不到,只是不能这么做罢了。
万分之一的可能,阿梨知道了,她该多难过?
李玄不敢想,一想到,便一改以往果决做派,变得前瞻后顾,甚至是他最为不屑的妇人之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