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邵府
李元娘在丫鬟的服侍下,梳了发,换了身衣裳,便叫了儿子景哥儿的奶嬷嬷过来,道,“我今日要出门,你伺候好哥儿。上午盯着他练字,下午便叫他歇一个时辰晌午觉,让丫鬟在门口守着,别让人惊着景哥儿……”
李元娘对儿子倒是事事上心,不过几年功夫,从前那个处处骄纵的贵女,便成了如今的爱子心切的母亲。
她同邵昀婚后,起初是恩爱了几年,可邵昀是个风流的,不到宠妾灭妻的地步,可那些子娇弱妾室一哭,他便心软。但凡她想整治谁,邵昀非但不帮着她,反而在中间和稀泥。日子久了,李元娘也学聪明了,一心扑在儿子身上。
无论如何,景哥儿都是邵府的嫡子。丈夫不能依靠,但儿子却是自己生的。
她一番嘱咐,奶嬷嬷忙恭敬应下,“是,少夫人放心,奴婢一定伺候好哥儿。”
李元娘这才点了头,又去了儿子房间,见他睡在榻上,脑袋闷在薄被里,便自己替他掀开了。
摸了摸儿子的额头,倒是一切正常,李元娘的脸色才缓和了几分,起身朝守在床榻边的小丫鬟冷声道,“随我出来。”
那丫鬟脸一白,忙跟着出去了。
一出去,李元娘却也懒得理睬小丫鬟,直接朝奶嬷嬷道,“这丫鬟不可留在哥儿屋里了——”
丫鬟一听这话,扑通一声跪下了,边磕头边道,“奴婢知错了,少夫人饶了奴婢……”
这丫鬟的哭求声,李元娘却是全然当做没听见一般,只蹙着眉,冷声道,“我方才进去,那薄被蒙着哥儿的口鼻,幸好我不放心,来了一趟。景哥儿要是出点什么事,这院里伺候的,哪一个都逃不掉!”
奶嬷嬷忙应下,又示意旁的丫鬟将那正磕头哭诉的丫鬟带走。
大清早的,院里便先闹腾上了,可看众人的神色,都十分习以为常,便是李元娘,也没觉得打发个丫鬟,算得了什么大事。
看完了景哥儿,李元娘才匆匆忙忙朝外走,来到堂屋,便见兄长和丈夫邵昀都在。
兄长李玄坐在圈椅上,正捧着杯茶,微微低头,眉眼间一派清冷贵气。而旁边的相公邵昀,则陪着大舅子说着话。
李元娘踏进门,先喊了声兄长,“哥,你什么时候到的,这府里也没个下人通知我。”
李玄抬起眼,看了眼妹妹,见她一切都好,并未在意,只道,“没多久。”
倒是一旁的邵昀,听妻子话里的埋怨,站出来道,“是我没叫人去催你的,下人说你去看景哥儿,我便过来陪会儿。”
难得见邵昀如此主动,李元娘眼里含了点嘲意,却没当着兄长的面,不给邵昀面子,语气依然柔和,埋怨似的道,“那你也该同我说一声,怎么好叫哥哥久等的。”
邵昀见妻子居然没发难,顿时心头一松,连脸上的笑容都真挚了几分,好脾气道,“是我考虑不周。”
夫妻二人似真似假说了几个来回,倒显得感情还不错的样子。不一会儿,下人便过来了,说府里的马车已经套好了。
邵昀便起身送兄妹俩出了堂屋,态度殷勤,竟还守在门口,目送马车离府。
眼见邵府的匾额都快看不见了,李元娘才放下了帘子,回头看向兄长,便见昏暗的马车里,兄长背挺得笔直,犹如山崖松柏般,气质卓尔不群。他闭目养神着,眼下似有青影,像是昨日没睡安稳,眉间清寒,硬挺的鼻梁到薄唇,一个冷硬孤傲的弧度。
李元娘忽的心头微动,一时间有什么即将从胸口中涌出来一样,禁不住喊了声,“哥……”
李玄闻声抬眼,清冷眼神扫过去,“嗯”了一声后,问,“什么事?”
李元娘却及时回过神来,将即将脱口而出的话咽了回去,道,“没什么。我就是想问问,你的手怎么受伤了?”
李玄垂下眉眼,淡漠瞥了眼包扎着的右手,并不想多提的样子。
“没什么,小伤而已。”
李元娘乖乖“噢”了一声,倒是没再多问了。
李玄倒是不再闭眼,身子微微向前倾,去倒桌上的茶,边问,“方才没去看景哥儿,他最近怎么样?”
李元娘一听兄长问起儿子,来了兴致,忙不迭道,“他好得很,又长高了些,读书也用功,公爹都夸他聪慧,婆母也私底下同我说,说外甥随舅,景哥儿读书这聪明劲啊,都随你这个舅舅。景哥儿也总惦记着去侯府,说要找舅舅玩。”
李玄淡淡笑了下,道,“他愿意来,你送他来便是。”
李元娘却道,“那如何行,大理寺那么忙,你哪有空陪孩子玩。他也就是念叨念叨,我哄一哄,他便忘了。”
“无妨,你若舍得,等景哥儿再大些,便送他来府里读书。府学的魏先生是平丰五年的举人,教他一个孩子,足够了。我闲着无事,也能指点指点他。”李玄淡淡说着。
李元娘听了,却一下子喜形于色,赶忙替儿子答应下来,道,“那自然是好。那我就替景哥儿谢过舅舅了。”
她如今也是学乖了。
公爹好几个儿子,邵昀又是沉迷温柔乡的,在仕途上没什么大出息,在兄弟间也不算最本事的。她生的景哥儿,虽是嫡出的孙儿,可孙儿也不止他一个,公爹未必会偏疼景哥儿些。
真要说起来,倒是娘家可靠些。
比起没出息的相公,自家哥哥年纪轻轻,便任大理寺少卿,爵位也是板上钉钉的,景哥儿若是能同舅舅亲近,那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事。
兄妹俩说了会儿话,马车便到了地方。
崔府崔大人在工部任侍郎,李玄先前在刑部的时候,因为一桩案子,还同崔大人有过交际,几年过去,旧情倒是还在。
崔夫人则是个十分和气的妇人,最喜欢在府里设宴,爱同各家夫人们来往,故而兄妹俩一下马车,便有人上前招待了。
管事上前一步,道,“大人知道李少卿来,特命小人前来,请少卿大人过去一叙。”
嬷嬷则迎着李元娘朝里走,说赏花宴在东苑,请她过去。
李元娘今日可不是冲着赏花宴来的,但崔大人都派人来请了,她自然不好贸贸然说点什么,只好跟着嬷嬷走了。
兄妹俩刚入府,便先分道扬镳了,李玄去见崔侍郎,李元娘则被嬷嬷一路引至了东苑。
一进门,李元娘便先四处扫了一眼,然后在凉亭中瞧见了今日的“主角”——赵娘子。
赵娘子在凉亭里文静坐着,穿一身淡蓝的襦裙,一头乌发垂在背后,如同光滑绸缎般,模样也十分清秀,虽不显得太惊艳,但眉眼尤为出色。
李元娘看见了赵娘子,却没急着过去,而是同主人家崔夫人寒暄几句,等崔夫人去接待其它人,才不慌不忙冲凉亭中的赵娘子去了。
她走进凉亭,坐下来,含笑道,“赵娘子好生悠闲啊……”
赵涵冬闻声抬眼,见是李家出嫁了的那位嫡女,当即不自觉红了脸,朝四周看了看,没寻到李世子后,面上有些失落,却十分有礼招呼,“邵夫人。”
李元娘看在眼里,心里多少有点数了,看来赵涵冬对兄长是芳心暗许了,母亲倒是没同她说。
李元娘面上笑意更浓了些。
哥哥的婚事,母亲又特意嘱咐过的,她自然要上心些。
于是,她含笑嫣嫣同面前人说起了话,无非便是些女儿家的话题,倒是凑巧,两人竟还有个远房的亲戚,说起话来,便不显得如何尴尬了。
李元娘心中满意,对面前的赵涵冬也更和气了些,毕竟是高门贵女,该学的规矩,也都是学的极好的。
只是,说着话的同时,李元娘心里总感觉,这面前的赵娘子,眉眼似乎有些眼熟,倒似在哪里见过似的。
但她细细回想了一下,又想不出到底在哪里见过,索性只当巧合,也并未多想了。
两人说着话,气氛倒是融洽,这时,崔家一个嬷嬷来了凉亭,恭敬请她们移步花厅,估计是看人到齐了,崔家开始请众人入宴了。
李元娘颔首,同赵涵冬并肩朝花厅走去。
等进了门,嬷嬷见两人刚才说话十分熟络,便也将两人安排在一处坐着。
崔家的花厅倒是十分雅致,四周没有墙,位于弯弯曲曲的回廊环绕之中,屋顶四角作飞鸟状朝外,四周则用淡青的素纱遮挡着。今日倒是个不冷不热的日子,偶有风来,那素纱便随之飘动起来,颇有些仙气飘飘的仙境之感。
李元娘坐下后,四处打量了眼,含笑同赵涵冬道,“崔夫人是个懂得过日子之人,这花厅果真雅致。”
赵涵冬自然捧着她,含笑道是,可心思却不观赏这雅致的花厅上。
她心里有些微微地失落,明明阿娘说了,今日李世子也要来的,可怎么这时候都没来,难不成他不喜欢她,所以改了主意,不肯来了?
可是,她盼这一日已经很久了,连母亲都说,李玄还是第一次松口,可见也是喜欢她的。
难道是她妄想了?
正当她失落的时候,李玄同崔侍郎相携而来,从正门入。
崔侍郎年岁颇长,今日来的郎君,几乎都是年轻郎君,倒不必他亲自招待的份。府里自有崔家郎君陪着,除了李玄需得他亲自招待外,其余的却是不用。
但他总还是要露个面的,故而同李玄颔了颔首,便朝郎君那边去了。
李玄则四处扫了眼,寻到了坐在中间的妹妹,他走过去,原神色淡淡的,待看到李元娘身边坐着的人时,脸色却蓦地变了。
他神色微微一凛,眉眼聚了寒意。
不熟悉他的,未必看得出,可李元娘好歹是自家兄长带大的,自然看得出他的不对劲,正迟疑着要开口。她身边的赵涵冬,却是一张俏脸红透了。
直到心仪郎君走到跟前,赵涵冬脸红得不像话了,眉眼满是羞意,微微垂着眉眼,娇羞喊了句,“世子。”
李玄眼睛落在满脸羞意的娘子脸上,半晌,神色终于缓了几分,开口道,“赵娘子,可否移步说话?”
赵涵冬心里扑通直跳,却是羞答答点了头。
李元娘还没弄清楚发生了什么,却见兄长和赵涵冬已经一前一后走了,倒是未曾没走远,两人停在回廊之上,那处只有薄薄的素纱遮挡,四周也远远站着伺候的下人。且今日赏花宴原就是相亲性质的,两人中间又守礼隔着段距离,倒不算失礼。
可就这样,李元娘也有些懵。
发展得有些太快了,什么话不能当着她的面说啊?
她心里疑惑,可到底没去打扰两人,坐了下来,打算喝口茶水压压惊。
水刚喝了一口,整个人却是怔住了,见了鬼似的,望着回廊。
不是像见了鬼,是真的见了鬼。
回廊之上,崔家的嬷嬷在前领着路,后头几个貌美娘子莲步轻移、缓缓从远处走来。三个娘子都生得极为出色,不说容貌,单是身上那份气质,便叫人不禁高看一眼。
便是花厅之中的官夫人们,也都将热切的目光,投向了走来的三个娘子身上。
苏家女儿,生得貌美不说,气质卓然,又有那样的家世,嫁出去的女儿,个个颇负美名,那些生了儿子的夫人们,如何能不眼馋?
李元娘则不一样,她震惊盯着一左一右被簇拥在中间的那个娘子,一袭茶色荷叶留仙裙,肌肤胜雪,乌发如堆,琼鼻妙目,唇边含着清浅的笑意,眉眼清澈干净,眼神柔和娴静。
那不是薛梨吗?
薛梨不是死了,怎么会死而复生?
李元娘心中震惊至极,连端着的茶水都散落在裙上,弄湿了,她都未曾察觉,只死死盯着缓步走来的阿梨。
而此时的阿梨,顶着众人热络的目光,心里满满都是无奈。
她的身份尴尬,本不愿意出府参加什么赏花宴的,可今日却不一样。
一大早,祖母便派人喊了她过去,她到的时候,三姐姐已经在了,七妹妹倒是姗姗来迟。祖母和蔼同三姐姐说着话,阿梨才晓得,今日她们姐妹来赏花宴,不是为了热闹的,而是让三姐姐来看一眼未来夫婿的。
苏家一贯不赞同盲婚哑嫁,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苏家一贯很在意儿女的感受,且赏花宴又算是众人默认的男女相看场所。故而祖母才有此安排。
可七妹妹是个不稳重的,祖母很不放心,又嘱咐了阿梨,要帮三姐姐看着。
事关三姐姐,祖母又那般请求,阿梨自然也不好回绝,便和姐妹们来了。
可来了后,她才晓得,苏家女在京中,委实算得上是热饽饽,当然,她自然不算的。
这般想着,阿梨心里倒是轻松了些。
回廊是来回曲折、弯弯绕绕的,原设计便是如此,眼看着花厅就在不远处,一眼便可望见,但真要到花厅,却还要绕上几道弯。
但巧得很,就是那么凑巧。
那嬷嬷领着她们走的回廊,经过了李玄和赵涵冬站的回廊旁边,两条回廊间,只隔了一层薄薄的素纱。
风一吹,那薄薄的素纱便飘了起来。
阿梨抬眼,便见到李玄一身月白锦袍,站在回廊上,神色清冷,一身清贵。他的面前,则是个阿梨不认得的陌生娘子。
两条回廊间的薄纱拂起又落下,在那薄纱拂起的空荡间,阿梨的视线,同李玄淡漠的视线,对上了。
两人隔着几步之遥,中间还站了个陌生娘子。那娘子似乎情绪很激动。
阿梨心里转过些莫名其妙的念头,若无其事收回视线。
那陌生娘子背对着她们,浑然未觉她们经过,正情绪激动地表白着,道,“世子,我喜欢你,你说的那些,我都不在意,我一点都不在意,我是心甘情愿的……”
阿梨闻言,轻轻垂下眼,拉住要朝那边转头的七妹妹,朝她语气如常道,“我脚有些疼,七妹妹你扶我一下吧。”
七娘子苏薇闻言,立马把看热闹的事抛之脑后了,小心扶住阿梨,一脸关切道,“六姐姐,你没事吧,是不是刚才路上扭着了?前面马上就到了,我扶着你些……”
阿梨抿唇露出个笑,温柔道,“嗯,我们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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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涵冬红着脸,鼓起勇气表明心意后,很快低下了头,却半晌都等不到世子的回应。
她心中有些焦急,鼓足勇气抬头,却见李玄抬着眼,盯着她身后的位置,方才在她面前的淡然沉静,仿佛一下子土崩瓦解了一般。
赵涵冬想回头,看看李玄在看谁。刚有动作,却见面前的男人蓦地收回了视线。
“我在意,我还没有卑微到,去找一个替代品。赵娘子,你也不应该去做任何人的替代品。”
李玄只丢下这句话,不再等赵涵冬的回应,便疾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