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差一刻,薛蛟一身鸦青公服,踩着微亮的天色,踏进统领衙门。
小厮见他,忙殷勤迎上来,低头哈腰,一边朝里迎,一边道,“今日公厨做得鳝面,那鳝鱼还是今早现杀的,又鲜又辣,大人来一碗?”
薛蛟只朝里走,边随口道,“素面。”
那小厮忙应了,去公厨传话了。
薛蛟才坐下,早膳便送来了。他虽说的是素面,但公厨上却无人敢这般敷衍,虽是素面,汤汁却是金黄的,辣油和葱花,红白相间,一眼望过去,倒是令人食指大动。旁边几碟子腌的小菜,微辣微酸,倒也开胃。
薛蛟一碗素面还没吃完,便见他手下的小官进来了,道,“总兵大人请您去一趟。”
薛蛟闻言,连眉头都没抬一下,只道,“知道了,下去吧。”
他几筷子捞了最后几口面,慢条斯理吃了,不紧不慢用巾子擦了嘴,又起了身,走到角落的落地梨花木独座花台边,抬手取出花瓶里养着的梨花枝。
梨花枝已经养了几日,花苞彻底绽开,正是开得最好的时候。粉白的花瓣,嫩绿的叶,不沾染一丝尘土,洁净无暇。
薛蛟取过一边的干净巾子,顺手给花枝浸在水里的那部分擦了擦,细细看了几眼,见那部分有丁点腐烂的迹象,微微蹙眉,抬手抽出系在腰间的匕首,雪白的刀刃一闪,腐烂的花茎便被切了个干净,只余下好的那一截了。
料理好花枝,薛蛟又给花瓶换了水,那株梨花枝被他重新放回花瓶里,似乎是换了水的缘故,又兴许是因为天色渐亮,日光从窗纸照进来的原因,粉白的花和嫩青的叶片,比方才有精神了些。
薛蛟眼里带了点满意,收回匕首,抬步出了屋子。
薛蛟一敲门,里面便传来了一声,“直接进来便是。”
此处总兵姓卢,管着左营,算是薛蛟的直系上官,是个风趣的老头儿,年轻时打仗颇为英勇,年纪大了后,才肯服老,不再什么事都打头阵了。
见薛蛟进来,卢总兵便抬头看他,直接便道,“人你也押了有段日子,武安侯都托人求到我这里了,得饶人处且饶人,便也罢了。”
薛蛟闻言,只一挑眉,淡道,“大人从前可不是这般的,得饶人处且饶人,大人不是一贯说,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吗?”
卢总兵听薛蛟这般说,倒也不恼,他自己也年轻过,自然也知道,薛蛟这个年纪的人,又有一身本事,最是张狂肆意的时候。
他也懒得随意找理由糊弄薛蛟了,直接道,“若是武安侯,我尚且还能替你顶着。如今上门的是大理寺,按律,京城涉及人命的案子,均要移交大理寺承办。巡捕营只可捉人,不肯判案,这道理,你总是懂的。”
薛蛟也不意外,自己这位上官,他十分了解,虽心直口快,一张嘴就得罪人,但做事最是护短。自己扣着武安侯府的公子一个多月,换了旁的上官,早就扛不住这压力,逼着他放人了。
薛蛟也不想为难老人家,爽快点头,“既是大理寺要人,我自然得给。只是——”
卢总兵前头还听得舒心,一听到这个“只是”,眉毛皱得能夹死蚊子了,“只是什么?”
薛蛟一笑,眉眼泄出几分邪气,话从唇舌间缓缓吐出,“人,我亲自送过去。”
卢总兵沉默了会儿,点头答应了。
薛蛟大大方方道谢,“属下谢过大人。”
卢总兵眉毛皱得死紧,见他薛蛟要走,想起他素日里虽桀骜不驯,但做事并不似这回这般毫无章法,遂抬声叫住要走的薛蛟,“你同那武安侯府,究竟有什么仇?”
薛蛟回头,脸上张扬的笑落了下来,语气无所谓到了极点,态度轻蔑,说出口的话,却阴沉得厉害。
他轻描淡写说道,“什么仇……”
“大概是死仇吧。”
可不是死仇么。
他的阿梨死在武安侯府,那武安侯府阖府上下,都该给他的阿梨陪葬。
呵,一命换一命,天底下有那么便宜的事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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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玄迈进大理寺的门,便见众人俱在院里站着,时不时传来几声低语,比起平日井然有序的大理寺,今日倒是热闹得很。
李玄微蹙眉心,抬步进去,有个眼尖的司直官瞧见他,忙一路小跑过来,顾不得平日的体面,喘着气道,“少卿大人,巡捕营把人带过来了,只是……”
他说着说着,声音不由自主轻了下去,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面上一脸为难,末了抹了把冷汗,道,“您还是自己去看吧。”
李玄“嗯”了声,没再问什么,径直朝那围在一处的人群过去。
他一露面,其余人俱下意识让开了些。
人群分开,李玄便见到了站在正中央的薛蛟。他穿着身鸦青的公服,腰上系着把镶玉的匕首,鸦青色的公服,衬得他面白如雪,耳后一缕乌黑的发,垂落在脸颊边,透着股漫不经心。
他似乎是看到了李玄,微挑了眉,一脸惊讶地道,“哟,少卿大人总算是来了。再不来,我可原路把人带回去了。”
说着,抬腿踢了一下跪在他膝盖边、双手双脚被锁链牢牢捆住的李耀,好声好气道,“是吧,二公子?我瞧呢,这大理寺还不如我们巡捕营呢,要不跟我回去得了……”
他这话一出,把李耀吓了个半死。
他仗着嘴甜,从小便受尽父亲武安侯的宠爱,又有个护短的生母,从小到大,锦衣玉食,要什么有什么。平生受过最大的罪,也不过他后院几个姨娘争宠闹出了人命,他被父亲压着跪了几日祠堂。
就那般,也有小厮在外边放风,见有人来了,他才装模作样跪一跪。
可以说,长这么大,李耀就没受过这样的罪。
一听薛蛟要带他回巡捕营,李耀惊慌失措,抓着李玄就当救命浮木,胡乱道,“三弟,我不回去,你快救救我!我不去巡捕营……”
他这副模样,狼狈到了极点,众人见状,俱转开脸或是垂下视线,唯独薛蛟,低低一笑,语气中带了一丝遗憾,“啧,二公子这么嫌弃我们巡捕营啊?这可真是叫我伤心呢,我还觉得,同二公子十分投缘呢……”
李玄面色未变,微微弯腰,抬手扶起倒在地上的庶兄。
“按律,当街斗殴者,笞四十。薛大人何故动用私刑,拘数月,又以木枷、镣铐,俱加诸于犯。”李玄面色沉静,声音不轻不重,只缓声说着律法。
“就是!天子脚下,竟有此等罔顾律法之事!”
“简直猖狂至极!”
众人俱低声说道,但似乎是怕了薛蛟的做派,众人并不敢直接指责,只用眉眼瞟着薛蛟,低声极隐晦地说几句。
薛蛟最不怕的,便是旁人的眼光,虽在大理寺,但一群书呆子,他没半点怕的。只吊儿郎当道,“是么,我怎么记得,当街斗殴,致人死者,按律当绞。我这人呢,没念过什么书,想请教请教少卿大人,这个绞,是个什么意思?用绳吗?那倒还好,给二公子留了个全尸。”
李耀被人扶着,一听这话,腿一软,差点又跪了下去。
李玄只抬了抬手,很快便有人递上一叠纸,他接到手里,抬眼盯着薛蛟,“大理寺判案,自不会无凭无据,这是证人证言,另有仵作尸检,佟丁死于病症,而非外伤。薛大人如若有疑,今日不妨一并提出来。不过,有一句话还给薛大人,滥用私刑者,笞四十。”
薛蛟掀起眼皮,漫不经心瞥了眼那证词证言,连看一眼的心思都没有。和李耀斗殴的佟丁怎么死的,他心里最清楚。
巡捕营那些手段,都是大理寺用烂了的,他原本也只是借着这由头,针对武安侯府罢了。
毕竟,今日这一出,够李玄喝一壶了。
当弟弟的是大理寺少卿,庶兄却一身镣铐进大理寺,都能写成戏折子了。
故而,薛蛟懒得开口做什么争辩,只懒洋洋道,“是么,我这人呢,皮糙肉厚的,笞四十而已,不过挠挠痒罢了。倒是二公子,身娇肉贵的,少卿大人同二公子如此兄友弟恭,叫我看得感动,少卿大人何不以身替之,代兄受过,传出去,也不失为一桩美谈。”
这话一出,大理寺一院子的人都愣了,代兄受过,倒也不是没有过。
这种不入流的案子,虽不会移交到他们大理寺来,但底下的衙门,判案时,多多少少会讲人情些。若不是大罪,代父受过,代兄受过,都是常有的事。
但李玄是他们大理寺的长官,要是真的为庶兄挨了笞刑,日后哪里还有脸进大理寺的门。
可被薛蛟这么明晃晃的提出来,若是不替,便显得他无情无义,连手足亲情都不顾。
为官者,最重忠孝二字。
替,不行;不替,也不行。
众人俱哑口无言,觉得,这薛蛟虽出身市井,大字不识几个,可心机却是十分深沉歹毒,竟有些急智。
薛蛟自不会管其他人,只抬眼盯着李玄看,慢笑道,“只是笞刑而已,世子爷不会受不住吧?”
说着,又语气轻蔑,偏脸上又带着笑容,仿佛很好说话一样,道,“我这人呢,最是讲义气,这样好了,世子爷今日求一求我,我呢,便替二公子受了这笞刑,也省得世子受这皮肉之苦。”
他说罢,双手抱臂,挑唇轻笑,等着李玄开口。
李玄却只是轻轻抬起眼,仿佛从头到尾都没被薛蛟激怒,神色平静,轻描淡写道,“不劳薛大人操心。徒拘可抵笞刑,算算日子,两相抵消。”
“薛大人还是多操心自己吧。薛大人慢走,我便不送了。”
李玄慢声说罢。
薛蛟只冷笑一声,道,“区区笞刑,我有何惧?”
丢下这话,便大步出了大理寺官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