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宫宴的宫殿是水溪殿,水溪殿灯火辉煌,敲金戛玉,往外走就越走越黑,尤其是沿着湖边那一带。
雪芽出水溪殿时并没有看到贺续兰,但看到转角处有人影晃动,见衣服打扮似乎是易烨封,他立刻追了上去,前面一处转角似乎又闪过人影,就继续沿着红膝长廊往前走,但这一条路没有挂灯笼,仅靠月光照亮。
耳边的风声、湖水泛起波澜的声音交汇在一起。一时间,他自己的脚步声似乎都能听清,雪芽脚步渐渐慢了下来。
他望了望前面,心生怯意,脚尖不由往后转,这一转,差点被吓得瘫软在地。
不远处站着一个身着藏蓝色华袍的青年,正看着他。
雪芽惊吓过后认出这个人是贺续兰,心中惊吓并没有减少几分。他僵着脸给对方行礼,“奴才给太后请安。”
“平身,你怎么走到这里来了?”贺续兰语气淡淡,似乎只是在问非常寻常的问题。
雪芽努力镇定说:“奴才出来更衣,但好像走错了路,刚想走回去。”
贺续兰将脸转向长廊外,那边是湖水。水波被寒风吹拂,洒下的月光碎成千片万片。
“你有没有听过一个传言?”
贺续兰突如其来的问把雪芽弄得一懵,他顺着贺续兰的目光也看向湖水,“奴才不知太后说的是什么传言?”
“水溪殿离这里不远,但这里一块却没有点灯,是因为据传言这一块——”贺续兰看向雪芽,“闹鬼。”
雪芽瞳孔不由自主放大,他盯着贺续兰的脸,想知道对方是否在骗他,可贺续兰的神情语气都太严肃,不像在说谎。他本来看到贺续兰就够怕了,现在又听说有鬼,话都说得结结巴巴,“宫里有陛下……真龙护体,怎……怎么会有鬼?”
“就因为陛下是真龙,所以一些鬼魅邪祟更是藏在宫里,但它们伤害不了陛下,便盯上了宫里的宫人,尤其是那种在陛下身边伺候沾染了些许龙气的宫人。”贺续兰看了雪芽一眼,“但这毕竟只是个传言,也许是假的,不过每年都会有宫人溺亡在这片湖,起初这一片是点了灯的,但死的宫人太多了,宫里觉得不祥,就没再点灯,此后,每年就只死一两个宫人在这片湖里了。”
雪芽听到“沾染了些许龙气的宫人”时,脸色已经变白,他眼神往四处看,起初只是觉得这里太暗,现在越看越觉得阴森恐怖,不仅是湖,长廊的另外一边的树丛花坛在阴影里张牙舞爪,像一群怪物。
“嗯?那里是不是有一道白影?”
贺续兰的话还没落音,不远处的少年已经惨叫着冲向他,迅速躲在他身后,两只手死死缠着他的手臂,身体也紧紧地贴着。
雪芽抖得很厉害,他虽然闭着眼,但脑海里已经出现白影,甚至白影还长着许平南的脸。这把雪芽吓得更呛,待他发现贺续兰想挣开他时,立刻抱得更紧,声音已带哭腔,“太后哥哥,不要丢下我,我怕。”
他怕贺续兰丢下他面对恐怖的鬼魅邪祟,立刻把之前称呼里的“太后”改成“太后哥哥”,仿佛两人之间一点嫌隙都没有生过。
“你怕,为什么抱着我?”贺续兰的话让雪芽愣住,手上的力气不由卸掉一点。
“你应该看看我脚在不在?听说鬼魅邪祟可是不长脚的。”
贺续兰这句话快把雪芽吓傻了,他面无血色,颤颤巍巍地往下看,看到一半他又闭上眼,松手转身就跑,没跑几下,衣领就被捉住。
被一股力气拉回去时,雪芽身体都软了。
贺续兰一把把人捞起,似乎有些无奈地说:“你先看看我长没长脚。”
“我……我不……看!”雪芽紧紧闭着眼,“我们就当今晚没见过,你放过我,我没什么龙气的,我才刚到陛下身边伺候,一点都不好吃的。”
贺续兰哦了一声,“那过段时间就能吃你了?”
“不,不是的,我一直都不好吃。”雪芽惊慌失措地说。
“既然怕成这样,往黑灯瞎火的地方走什么?”贺续兰语气重了些,“睁眼,看清我到底是人是鬼。”
雪芽顿住,他慢慢睁开眼,偏头看向抱着他的青年,见对方没有变成鬼脸,这才低头看了下脚,见对方有脚,又偷偷摸摸摸了一把对方放在他腰上的手,是温热的。
不是鬼,是人。
雪芽提着的那口气一下子松了,他大喘几口气,理智也开始回笼,立刻从贺续兰的怀里挣出来,表面恭敬,实际害怕地说:“奴才不是有意冒犯太后的,请太后原谅。”
贺续兰眼睛往后微微一瞥,再看向雪芽,“你下次不要往这边来,回去吧。”
雪芽忙点点头,几乎脚不沾地地走了,待走远了,才大着胆子往后看了一眼,贺续兰似乎还停在原地,但雪芽已经不敢去捉贺续兰和易烨封的奸.情了,就让崔令璟戴着那个绿帽吧。
不对,贺续兰还没跟崔令璟在一起,也不算给崔令璟戴绿帽,若说戴,也是给先帝戴绿帽。
雪芽回过头继续往前走,快到水溪殿时,天空一声巨响,只见烟花在夜空炸开,它们汇成一幅华图,又如碎星散去。雪芽很少看烟花,更没有看过这般漂亮的烟花,旋即从廊下探出头往外看。
烟花一朵接一朵,把这个小年夜装饰得热闹非凡。雪芽猛地闭下眼,他双手合在一起,在心里默默许愿。
他娘说如果在生辰当日对着流星许愿,这个愿望就能实现,但他长那么大,从没看过流星,今日见到烟花像星星陨落,他就将烟花当成流星。
愿他后半生锦衣玉食,让娘跟他都摆脱贱籍。
雪芽在心里想。
*
回到水溪殿,之前被雪芽抓住过手臂的小太监立刻小碎步走了过来,“你怎么去了那么久?陛下都问你去哪了。”
“我对宫中地形不熟,不小心走错路。”雪芽把骗贺续兰的话又说了一边,同时,他的目光不露痕迹往外殿右边正数第二桌看了看。
易烨封还没有回来。
这导致雪芽后面看到崔令璟的时候,总觉得崔令璟头上的冠帽是绿色的。
崔令璟察觉出雪芽的视线总是往他头上扫,脸色越发难看,他对雪芽招了下手,待雪芽一过来,就直接捏住脸,“你这么久才回来,眼神还敢乱看。”
雪芽被捏着腮边,说话声音难免含糊不清,他想躲又躲不开,“奴才走错路了。”
“真是蠢到家,你说你长个脑子做什么?”崔令璟神情并没有半点缓和。
刚看了烟花的雪芽本来挺高兴的,但现在高兴不起来了。他生辰这日,崔令璟还捏他脸,真是太过分了,“可是不长脑子,很吓人啊。”
崔令璟:“……”
他被雪芽气笑了,“笨蛋。”
正在此刻,卷帘被卷起,崔令璟以为是宫人进来就没松手,等进来的人往前行了几步,他余光瞥到衣摆,才发现进来的人是贺续兰。
崔令璟迅速松开手,看向贺续兰时,眉梢都是笑意,“亚父,你回来了。”
贺续兰卷了一身寒气回来,对于崔令璟的热情,他只是颔首,语气更是淡淡,“今日时辰不早了,我先回去休息了。陛下明日还要早朝,也早些回去休息,今日就不要再饮酒了。”他看向大太监。
大太监会意,“已备好解酒汤。”
“嗯,今夜不要让陛下再劳累了。”贺续兰说完就转身离去。
崔令璟盯着贺续兰离开的背影,眼底喜意更重,但他明显有压制,接下来更是看都没看雪芽一眼,这让雪芽多少有些失望,他因为今日生辰的原因,还特意打扮了一番,还是先沐浴再过来的。
这种失望让雪芽愤愤不平,甚至酸酸地想,崔令璟开心有个屁用,连绿帽子都没得戴。
又过了几日便是除夕夜。
除夕夜又办了一场宫宴,这场宫宴比小年夜要更加热闹,大臣们可带家眷入宫,其中,除夕夜更是有一项非常重要的活动——
皇帝需要踩上登高楼的九层,在除夕走到新岁的那瞬间,点燃孔明灯,让孔明灯带着寄语飞上天空,祈愿神明能看到。
皇帝放孔明灯后,大臣们也可放,因为孔明灯是明火,潜火军已经提前做好准备,还从御林军这边调了一部分过去,除了皇帝身边重兵把守,巡逻的士兵就少了不少。
雪芽没资格跟崔令璟上登高楼,他只能在登高楼下看。相比登高楼的热闹,楼下冷冷清清,雪芽盯着不远处的梅枝,走过去摘了一朵,放在手心里仔细端详,见这朵梅花生得漂亮,却只有他注意到,颇有几分同病相怜的意味,但他怜了没多久,耳边突然听到一声钟声。
钟声似从千佛寺传来,绵长肃穆的钟声回荡在夜空中,人的心灵仿佛都得到洗礼。雪芽怔怔地听,听到第三声钟声的时候,将手心里的梅花塞进嘴里,几口吞下。他抬头看向夜空,第一盏孔明灯已经放走,如明亮的夜鸟缓缓离开这座深宫。
雪芽又站了一会,就想进殿去喝口茶,他今日喝了点酒暖身子,但还不够暖和,现在感觉身体又有点被冻僵了。
这次宫宴也是在水溪殿办的,于是他往水溪殿那边走。他虽然记得贺续兰说的话,可有一段路必须经过湖边,不过雪芽特意拿了一盏宫灯。
他以宫灯照明往前走,在走到湖边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有些害怕,他甚至不敢往周围怕,就怕看到不该看的。许平南的死总是缠绕在他心上,他虽然自认为自己跟许平南的死没关系,但又怕许平南死了后心不甘,想把他一起拉下去。
幸好这一路并没有出任何意外,雪芽想找茶喝,但没找到,只找到酒。现在水溪殿只剩下几个收拾残局的宫人,雪芽偷偷瞄了下那些人,找了个干净杯子,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他之前在崔令璟身边伺候,就盯上了这壶酒,闻起来特别香。这壶酒并没有人对口喝,全程都是倒在杯子里,所以算是干净的。雪芽喝了一杯还嫌不够,又贪喝了一杯。
两杯下肚,肚子都暖和了起来。雪芽毁尸灭迹后,拿起宫灯往登高楼那边去。方才一路都没事,这一趟雪芽就没那么紧张了,但还是在经过湖边的时候加快了脚步。
走上拱桥的时候,雪芽耳边听到一阵风声,他还没有反应,突然感觉到后腰处被人重重一撞,重心不稳下,直接跌入湖中。
这一瞬间发现得太快,雪芽连头都没来得及回,就被冰冷的湖水包围。宫灯随着雪芽一起掉入水里,迅速灭掉。
雪芽在一开始的惊慌后,就开始往水面上游,可他刚游上水面,腿突然抽筋了,他虽然想往岸边游,可却无法做到,身体渐渐又沉下去。
*
“哗啦”的水声响起,雪芽泡在水里,迷糊间似乎看到有人向他游来。
是人吗?好像不像人,像个水鬼,还是个漂亮的水鬼。
这是雪芽最后的意识。
等他再醒来,是被呛醒的。雪芽猛地吐出一口水,身体太冷,他醒来就忍不住抱住身边的温暖源,抱住后,他才有心神看向上方的人。
是……那个漂亮的水鬼。
雪芽眨巴了下眼,有些委屈,“我死了吗?”
贺续兰见雪芽能说话,将自己还在滴水的头发往后一拂,“还没有。”
“我没死怎么会见到你?”雪芽要哭了,“你骗人。”
贺续兰一顿,看向雪芽,“我是谁?”
“水鬼。”雪芽吐词清楚,让贺续兰想听错都难。
贺续兰摸了摸雪芽的脸,发现脸滚烫,但身体又是冷的,皱了下眉,“你喝了多少酒?”
“一点点。”雪芽觉得眼前人是水鬼后,也不抱着了,撒手翻了个身,手脚虚浮地往前爬,“我不要跟水鬼待在一起。”
他没爬多远,就被捉了回来。
雪芽再一次对上贺续兰的脸,这一次他似乎认出了贺续兰,犹犹豫豫地喊出贺续兰的名字,“贺……贺续兰?”
贺续兰被雪芽直呼名字,神情丝毫没有变化,“你胆子很大。”
雪芽醉酒,已经不大能听懂贺续兰的话了,而且他脑子也乱七八糟,一时之间,拱桥上被人撞下去和被贺续兰下药的片段都涌上大脑,他眼睛瞬间睁大,毫无底气地威胁贺续兰,“你别想再杀我一回,陛下可疼我了,我已经……已经跟陛下很亲密了。”
“怎么亲密?”贺续兰问。
雪芽这次不敢说手酸腰疼了,但他为了印证这个亲密的假话,编出另一个谎言。
“陛下亲我了。”他还怕对方不信,还说,“亲了好几下,陛下还说我舌头很软。”
后面那句鬼话是雪芽在楼里偷听到的。
这一回,贺续兰没法再验证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