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15日,星期一,对田岛来说是难得的假日。作为社会新闻栏记者,他忙于采访各种突发事件,休息日常常被挤掉。因此他预先向总编提出,希望11月15日这一天的假日保证不被挤掉,因为他要与山崎昌子约会。
昌子是京桥某商社职员,每周星期日休息。但田岛没有固定休息日,因此难得见面。现在好不容易约定15日相会,希望这一天不为任何事情所干扰。
田岛想与昌子结婚。虽然两人相识时间不长,但这无碍大局。她天生丽质,更何况两人情投意合。当然她不是时装模特儿式的美人。今年夏天一起去海滨游泳时,她穿着游泳衣,显得分外健美。
昌子不是东京人。她生于东北农村。那是一个十分偏僻的部落。用她的话讲:“一到冬天,熊呀狐狸之类的野兽就出没于住宅四周。”
四年前,昌子的姐姐跟地主的儿子结婚,昌子来到东京。
“我方言很重,你不觉得讨厌吗?”昌子问道。田岛回答说:“方言不重。”昌子听后高兴地说:“那多亏了我姐姐。”
据昌子说,姐姐早就想纠正方言。她认为如果要去东京,就必须纠正方言。由于父母双亡,姐妹俩相依为命,所以,昌子时常提及她的姐姐。一次,昌子甚至说,“姐姐救了我的命。”田岛没有细问。他觉得那不过是对姐姐的崇敬而已。
有时昌子说,“我是旧式女性。”这恐怕也受了她姐姐的影响。田岛并不讨厌旧式女性。虽然他不知道旧式女性比现代女性强多少。实际上,昌子并不是旧式女性。她懂得现代科学新知识,而且性格也不优柔寡断。
15日那天,天高云淡,碧空万里。既没有发生“突然”事件,也没有下雨,实在令人欣喜。上午10时,田岛如期赴约。昌子已等候在新宿西口京王线入口处了。
10月中旬,郊外游人如云,新宿站热闹非凡。可一跨入11月,尽管气温变化不大,但旅游者却寥寥无几。按部就班,什么节气干什么事,这是日本人的脾性。再加上今天不是节日,是个平常日子,所以剪票口和售票处都门可罗雀。
田岛觉得游人稀少、车站安静,实在妙不可言。他对每日在人头攒动的车站挤车已感到腻烦。
“票买好了。”昌子说罢拿出两张车票来。田岛终日忙于工作,无暇郊游。一切由昌子决定,他只提了个希望:去安静一点的地方。
“准备带我去哪儿呀?”
“圣迹樱丘。”
“没有去过。那儿好象有明治天皇的遗迹。”
“坦白说,我也不清楚。”昌子缩了缩脖子说。今天她穿着毛衣和背带裤。这副打扮比平时更多一份孩子气。
“我觉得那站名有点浪漫气息,就决定去那儿了。”
“这不是太不负责任了吗?”田岛笑嘻嘻地说道。
“在陌生的地方下车不是挺有趣么。买票后,我问过售票处的人了。”
“售票处的人怎么说?”
“他们说那儿有一座三角山,高两百米左右。山不高,但风景秀丽,深受公司职员青睐。”
“是啊,对运动不足的公司职员来说,两百米左右的山也许正合他们的脾胃。”田岛苦笑道。学生时代的自信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半年没有乘京王线了。以前的建筑工地,现在高高地耸立起一座五层楼房。楼房底下是地铁车站的月台。月台灯火通明。人站在地铁车站,丝毫没有置身郊外的感觉。这条地铁恐怕已经改为运送上下班人群的普通铁路了。
过了剪票口,田岛伸手从昌子手里接过布袋。他一打开布袋,立刻闻到一股面包和海苔的香味。原来午饭也已经准备好了。
车厢里乘客稀少。最初觉得跟乘在市区地铁里没有什么两样,但一过绸布镇,便望见了杂木林和农田,显出了郊区特有的风光。
半小时后,火车停靠圣迹樱丘车站。这是孤零零地矗立在农田中的小车站。下车后,只见月台广告栏里贴满了出售土地的广告,令人目不暇接。原来这一带也出现了卖地热。出了剪票口,有一条带状商业街。其实根本称不上“街”。整条“街”只有四爿商店:彩照冲印店、食堂、面店、土地出售洽谈处。
田岛在彩照冲印店买了胶卷后向店主问路。店主说,过了道口一直往前便是多摩河。
“不过,河边横七竖八地造了许多房子,风景已被破坏殆尽。”车站附近没有住户,是地价太贵的缘故。田岛记得有人说过:地价一贵,车站四周就会出现“空地化”现象。
“请问三角山在哪儿?”田岛问道。
“在多摩河相反方向。往前走两百米左右,有一座山。请看那儿。此山原名和田山,因其形似三角,故又称三角山。山不高,但可俯瞰四周景物。”
“是那座山。”昌子指点道。
他们向店主指的方向走去。那儿有一条宽阔的公路。公路旁竖着公共汽车站标记,这表明公路上有公共汽车往来。可是始终不见车影。也许是一小时一趟的长途车吧。
不一会儿,公路两旁的树木逐渐茂密起来。小桥彼岸有个派出所——南多摩警察署关户派出所。从“关户”一词看,从前这一带可能是北条氏的关所。
公路左侧可以望见一座小山,路牌上标明“三角山入口处”。公路由此分出一条细道向三角山方向延伸。
这是一条干燥、尘埃飞扬的山路。道路两旁是郁郁葱葱的杂木林和层层梯田。收割后的梯田上不见一个人影,只有星罗棋布的稻草人。昌子紧偎着田岛,两人手挽手向前行进。
“这样叫我怎么走呢!”田岛笑道。他说归说,手却把昌子的细腰搂得更紧了。
秋日的阳光照在宁静的山路上,十分暖和。和风拂面,令人陶醉。
昌子把头搁在田岛肩上。阳光的温馨,昌子头发的油香,一古脑儿扑入田岛的鼻孔。天地间只剩他们两个人了,这一意识促使昌子大胆起来。两人默默地走了十来分钟,不觉走到叉道口。这儿已没有梯田,只有一片红叶杂木林。
路标写明右侧通向山顶。两人沿着路标,向右侧山道行进。越往上走,道路越狭小。如同钻入茂密的树丛隧道。走一步,脚下就发出枯叶声。树枝不规则地向四处伸展,稍不留意,就会被旁逸斜枝缠住。这儿不能手挽手行走了,甚至连可供两人行走的路也没有了。
“我先走。”田岛捡起一根树枝拂去垂在眼前的枝蔓向前行走。也许路标错了,否则怎么会如此难走?不过从山路盘绕而上看,似乎可以到达山顶。也许误入昔日的小路了。
“你的家乡也是这样的吗?”田岛边走边问跟在后面的昌子。可是没有回答。田岛站定往后一看,只见昌子蹲在五米之外的地上。
“怎么啦?”
昌子听见询问,就举起一只鞋子让他看。
“鞋里进了小石子,已经取出来了。”
红叶映在昌子白色毛衣上,色彩非常鲜艳,毛衣的肩部几乎被染红了。田岛立即取出照相机偷偷替她拍了一张照片。
只要摄影技术好,这种红白相间的色彩一定会摄入镜头。
昌子穿上鞋,快步赶上田岛,噘着嘴生气地说:“真讨厌!干吗拍不穿鞋的照片?”
“有趣的神态,美丽的色彩。如果不拍下来,令人终生遗憾。”田岛小心翼翼地作了说明后,昌子总算理解了。
树丛隧道仍不断往上延伸,不过羊肠小道骤然变得宽阔、明亮起来。遮蔽在头上的枝叶稀稀拉拉,阳光直射而下。透过树丛,可以望见左侧平缓的山坡,银色京王线铁轨横卧在山坡上。山坡对面是蜿蜒曲折、碧波荡漾的多摩河。
“我们在这儿休息一下吧。”田岛对昌子说。这时从刚才两人走过的方向传来一个男人的惨叫声。
田岛吃惊地朝那方向看。可是山路弯曲,枝叶遮天蔽日,什么也看不见。
昌子脸色苍白。
田岛正想循声寻去,忽听得树枝被人摇动的声音,那声音越来越近。
“我害怕。”昌子低声说道,她紧紧抓住田岛的手腕。
突然,一个中年男子出现在两人面前。
那人痛苦异常,伸出双手似求人救命。田岛看见他胸口刺着一把匕首,灰色西服上渗出殷红的血。
昌子吓得叫出声来,把脸埋在田岛怀里。田岛手足无措,一边庇护着颤抖的昌子,一边盯着那男子。那男子张口想说什么,可是发不出声音。他摇摇晃晃地走近田岛,只有五六米距离了,这时他突然跌倒,沿着山坡滚落下去。只听见树叶发出一阵悲鸣似的声响,但不久又归于静寂。
那人从眼前消失的一瞬间,田岛的记者精神觉醒了。他松开昌子的手,向山坡下张望。山坡的树木挡住了那人的躯体,从正面望下去,不知其死活如何。
田岛瞧了一眼昌子,她眼神无光,脸色苍白。
“镇静一点。”田岛摇着她的肩膀说。
“噢。”昌子呻吟似地答道。
“我下去看看。”田岛仍把手按在昌子肩上。
“你站在这里不要走。万一有什么事,马上叫我。”
“好的。”
“别怕。”
田岛朝她笑笑,然后背着照相机,向灌木丛生的山下走去。
血迹象红线一样留在枯黄叶子上。田岛一走近那男子,一股血腥味直刺鼻孔。田岛扶起他,喊了几声。他微微睁开双眼,动了动嘴,田岛立刻把耳朵凑近他嘴边,只听见“天……”的声音。
“天?天怎么啦?”
田岛贴近他的耳朵大声问道,可是没有回答,原来他已经断气了。
田岛拉住树枝站起来,默默地看着死者。一把匕首正刺在他的心脏上。它和普通匕首不同,有一个圆柄。而且还装着短剑般护手。那护手似乎是自己装上去的。匕首刺得很深,一直刺到护手。
田岛从肩上取下照相机。虽然报纸绝不刊登尸体照片,但看着眼前这具尸体,他无法不摆弄照相机。从不同角度照了三张照片后,他又走近尸体,仔细瞧了瞧。死者痛苦得脸形也变了,但仍然可以看出他是个美男子。年龄大约在三十五六岁之间。滚下山坡时掉了几颗上衣纽扣,因此可以窥见内衣口袋上绣着“久松”两字。这恐怕是他的名字。田岛蓦地想起昌子,万一杀人犯还没有逃走,昌子的生命就危险了。
“昌子……”
田岛大声喊道,可是没有回音。田岛焦急万分,急急忙忙爬上坡来。
昌子仍蹲在老地方,用手遮着脸。田岛走近后将她扶起来。
“没关系吧?”
“嗯。”昌子点点头,抬头望望田岛,脸色仍然十分苍白。
“那人死了吗?”
“死了。”
“怎么办呢?”
“报警。”田岛说,“桥畔有派出所,咱们往回走吧。”
“我仍旧怕……”
“别怕,罪犯已经逃走了。你刚才听到什么声响了吗?”
“好象是人的脚步声,不过或许是心理作用。”
“那可能是罪犯逃跑的脚步声。”田岛说。不过他并没有自信。罪犯说不定行刺后立刻逃走了呢。
两人沿着原路往回走。田岛背着照相机,昌子提着食品袋,假日的欢快心情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个年轻警察正在派出所里无所事事地看着报纸。他以惊讶的目光打量着两位来客。
田岛向他报告事件经过,警察十分惊诧。光天化日之下怎会发生杀人事件?经田岛反复说明,他才疑信参半。
“我带你去现场吧。”田岛说。
“昌子,你在这儿好好休息。”昌子默默地点点头。
田岛领着警察来到树木丛生的山坡,警察一见尸体,脸色顿时大变。
“必须跟警察署联系一下。”年轻巡警自言自语地说道,说完就往回走。回到所里立刻打电话给警察署。
田岛去车站前的彩照冲印店,打电话向总编报告事件经过。
“你交好运啦!”总编调侃地说。
“需要帮忙吗?”
“不用。我带着照相机,也带着笔记本。”
“难得一个假日,竟碰上这种事,真倒霉啊……”
“你别魔鬼发善心啦。”田岛苦笑道。
“作为证人,可能会传讯。不过,也可以采访点材料。有什么情况再向您汇报吧。”田岛说完就挂上电话,回派出所。年轻巡警对田岛说:
“警察署马上派人来。请您作证。”
田岛点点头,瞧了一眼昌子问道:“她可以先回去吗?”
“不行。”巡警生硬地说。
“如果证人不齐,署里要追究责任的。”年轻巡警丝毫不肯通融。
昌子对田岛微微一笑,说:“不要紧了。”确实,声音不再颤抖,不过脸色依然苍白。
五分钟后,南多摩警察署的警车响着尖厉刺耳的警笛声来到派出所。车上走下一个个神情严肃的刑警,派出所顿时喧闹起来。
派出所巡警把尸体发现者田岛和昌子介绍给胖警官。田岛递上名片时,警官意味深长地“噢”了一声,不知这“噢”什么意思,莫不是报社记者令人头痛?
接着验尸车也到了。一大帮人拥着田岛和昌子向现场走去。途中,警官向两人问了事件经过,警官边听边点头,觉得大体可信。
走到树丛隊道时,警官推开杂乱的枝蔓,皱着眉问道:
“们为什么选这种路?这儿是旧道,虽然也通南山顶,但近年来几乎无人行走。”
“我们是沿着路标走的。”田岛说。派出所巡警予以肯定。
“有人恶作剧,把路标弄反了方向。现在的游客缺乏公共道德。”
“等会儿把路标放好。”警官冷冷地说。
乌云遮住了阳光,尸体四周一片阴影。验尸的警察用闪光灯拍了几张照片。其中一个人从尸体口袋里掏出一张驾驶执照。田岛从刑警背后看清驾驶执照上写着:
东京都新宿区左门町青叶庄XX号
久松 实
从照片看,这驾驶执照无疑是死者的。田岛立即将死者姓名和地址记在笔记本上。他看了看手表,指针正指向12点。离晚报截稿时间还有一个小时。田岛决定打电话给总编,请他派人调查久松实的情况,并在今晚的报上发表简讯。于是他跑上山坡,小声对昌子说:
“我去打个电话。不要告诉警察。这些人固执得很,他们不会同意登报的。打完电话,我就回来。你敷衍他们一下。”
“好的。”
“拜托啦。这才象个新闻记者的未婚妻。”田岛说完脸红了,因为两人还没有谈过结婚的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