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八月以后,每一天都非常闷热。
弓子出院以来,亚纪子三天两头往弓子家跑。如果有连着三天没去,第四天没见到弓子那健康的笑脸,回到公寓以后,亚纪子就会坐立不安。
她原来打算,等到弓子出院、回到母亲身边以后,自己就要彻底忘掉弓子。但出院那天,来到弓子母亲的家中,发现了志保的真实想法,她突然改变了主意。亚纪子在心中做出了一个决定。
她要守护弓子!从今往后,她不会再害怕志保带有敌意的目光,不光如此,即便承受志保的憎恨,她也要守护弓子。当然,实在容许的范围之内……
此后,亚纪子就每三天去看一次弓子,以行动来实现自己的决心。这个习惯没有为亚纪子带来太大的压力,反而为她的生活,带来了一种新的动力。因为要去弓子家,她在工作上投入了比平时更多的热情,干活也更加卖力了。只有这样,才能抽出时间来看望弓子。
弓子的家,刚好位于杂志社和公寓的中间,她来去都十分方便。亚纪子觉得,这是老天爷为了让她和弓子见面,而特意为她如此安排的。
志保在照顾弓子的时候,仍旧有许多地方让亚纪子无法忍受。比如一小时前喝剩下的,放在向阳处的牛奶,居然还会给弓子喝。还让弓子睡在毒辣太阳照得到的地方。亚纪子见到这一幕,慌忙把弓子抱起来,幸好弓子只是全身被汗水浸湿了而已,没有生病也没有变瘦,反而一天一天地长大了许多。原木医生说过,婴儿的生命力,就像块垒一样结实。每次看到弓子,亚纪子就会回想起这句话来,她觉得原木医生说得非常有道理。
但弓子对志保的爱恋,让亚纪子十分心酸,每当志保靠近床边的时候,弓子都会转过头,伸出两只手,嘴里发出娇柔的呼声,想让母亲抱抱自己。如果志保站在弓子触手可及的地方,她就会伸手抓住母亲的衣服,脸上挂着惹人怜爱的表情。无论志保对弓子多么冷淡,爱母亲还是婴儿的本能啊。每次看到这样的场景,亚纪子就忍不住要落下泪水来。
亚纪子已经不再指示志保,或者对她提出忠告了,因为这样做,只会适得其反,让志保觉得烦躁,到时候,受苦的只会是弓子。不管自己来得有多频繁,和弓子长时间待在一起的还是志保。
志保这方面,也看不到出院那天的恶劣态度了。她常常待在一边,用阴沉的目光,注视着亚纪子疼爱弓子,照顾弓子。亚纪子转过头来,发现她在看时,她就会马上避开目光,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亚纪子问她什么,她也只是最低限度地回答两句,继续埋头做自己的事情。尽管如此,志保或许已经在不经意间,默默地接受了亚纪子。
八月四日,《妇人文化》和某家报社组织旅游,他们预定坐旅游大巴到天草,然后就在当地住了一晚。妇女会参加活动的成员,有很多人带着孩子一起去,亚纪子和几位同行的编辑,便担当起了保姆的工作。
旅行顺利结束了。五号的下午六点多,一行人回到编辑部附近的车站解散。长长的夏日终于迎来了黄昏,下班高峰过后的街道,十分空旷。
从旅游前的准备开始,亚纪子已经三天没有去弓子的家了。今天是第四天,亚纪子站在马路旁边,想了一想,还是决定去一趟。她觉得弓子在等自己(虽然弓子还小,应该不会有这样的想法),但自己第四天必须出现在弓子的面前,这已经变成了一习惯。
亚纪子想起自己给弓子买的洋娃娃,还放在编辑部的柜子里。于是,她先回办公室拿娃娃,再回来坐公共汽车。
黄昏后风就停了,空气像胶水一样,黏在皮肤上,又闷又热。今天比平常来得晚,亚纪子加快了脚步,穿过已经很熟的仓库小巷。最近,志保上班的时间都很晚,或许,现在她还在家吧。反正志保平时的上班时间,就非常不规律。
转过面前的空房子,不远处就是志保家的门口。这时,亚纪子突然停下了脚步。因为她看见门口的平台上,有一对男女正在黑暗中亲热。
门口的隔板挡住了两人的下半身,但女人无疑就是志保。她只穿着一条黑色的长衬裙,身体歪斜着朝向这边。她两手紧抱着男人的手臂,身子紧紧地贴着男人的身体,那个架势,好像要把男人塞进门里。海藻一般的乱发,耷拉在裸露的肩膀上。
那个男人背朝着亚纪子,所以,看不清他的长相,但看得出,他身材很高、很瘦,应该是个年轻人。男人穿着黑色的西装,肩膀和修长的后背,给人一种很有教养的感觉。
志保的整个身子,都贴住了男人,但男人却没有多用力。他就像根柱子似的,站在那里,每当志保的头伸过来的时候,他就抬起脑袋,避开她的头发,左肩稍稍抬髙。
志保好像喃喃地在说着些什么,她的视线越过男人的肩膀,看到了亚纪子。霎时间,她的表情变得僵硬了,之后又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头,在男人耳边嘀咕了几句。下一个瞬间,换成男人的肩膀颤抖了一下,他缓缓地转过头去,偷偷看了一眼身后。亚纪子看到了男人的一部分侧脸,又白又长的脸上,戴着一副黑框眼镜。但那男人没看清楚亚纪子,就把脸转了回去。
两人一动不动地站着,后来志保又说了几句话,用手推开了身后半开的门。志保先退了进去,然后,把男人一把推进了屋里。
亚纪子在好奇心的驱使下走,到了房门口,屋里开着灯,但非常暗。突然里面传来了弓子的哭声。她应该睡在门旁边的小窗下面吧,哭声就是从那附近传来的。
志保尖锐的嗓音夹杂着哭声,传进了亚纪子的耳朵,她断断续续地听见志保说“有什么不行的”、“别管那个人……”之类的话,但始终没有听到男人开口。
亚纪子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心脏莫名其妙地狂跳不止。她已经猜出那男人是谁了。他应该就是志保所说的那个恋人。也就是他要志保为自己生个孩子,但他发现孩子不是自己的,就抛弃了志保……
短短几分钟,亚纪子已经看得出,男人对志保有多冷淡,感到非常心痛。志保为了这个男人,志保决定今晚不上班,但男人却对志保的热情视若无睹,只想快些离开。志保拼命想要挽留男人,穿上暴露的衣服,化起了浓妆,想尽了所有的办法,不让男人离开。
弓子的哭声越来越大。但亚纪子还是打算离开。虽然为了弓子,她决不会退缩,但她无意介入志保的私人生活。
刚回头走了两三步:“吵死了!”伴随着志保歇斯底里的叫喊声,小窗方向发出了玻璃碎裂的声音。与此同时,弓子也停止了哭喊,屋内寂静无声。
恐惧像闪电一样,穿过亚纪子的身体,她像疯了似的,转身往回跑。房门没锁,亚纪子一把拉开,冲进屋内,只见弓子身边的床脚下,洒满了玻璃碎片。幸好弓子安然无事。她躺在亚纪子买来的那张二手床上,睁着大眼睛,茫然地注视着灰暗的空间。弓子吓傻了,甚至忘记了哭泣。
亚纪子跑到床边,把弓子抱了起来。弓子突然大哭起来。在亚纪子的拼命安抚下,她才停止了哭泣。饱含水晶般泪珠的双目,浮现出了笑意。这个得不到亲生母亲疼爱的孩子,已经懂得了继续哭泣对自己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对弓子的疼爱充满了亚纪子的心中,但同时一股怒意也陡然而升,她恶狠狠地回过头看着志保。
志保和刚才一样,双臂和身体紧紧地贴在男人身上,她嘴里发出嚶嚶的哭声。男人仍旧背朝亚纪子,用僵硬的姿势站着。房间角落里的桌上,点着一盏台灯。灯光照射着两人,看上去就像两尊异样的雕像。
亚纪子确认床上没有玻璃碎片后,轻轻地把弓子放下。弓子已经不哭了,而是开始吸吮右手的拇指。这孩子饿了,每次来这里,亚纪子都发现弓子不是饿了,就是尿湿了没有换尿布。
亚纪子低下头,尽量不去看那两个人,走到厨房里,打开电灯。厨房仍旧脏乱不堪,堆满了垃圾。但她已经很清楚,她需要的东西放在哪里了。在烧水的时候,她听见志保一边哭,一边在诉说些什么。
“如果没有你,我就活不下去了……无论你要我干什么,我都愿意。”
“下次再说吧。”
亚纪子第一次听到男人说话。那是一个低沉而又斩钉截铁的声音。
“下次……你不会再来了吧?”
“怎么会?”
“亲爱的,不要抛弃我!……如果你抛弃我,我……我……”
“我知道了。”
哭声提髙,两人的对话到此结束。
奶粉冲好了,亚纪子仍旧低着头,避开两人走到床边。一看到奶瓶,弓子就乐开了花。
这孩子的确是饿坏了。弓子松开吮手指的嘴,双腿乱蹬,伸出双手去抓奶瓶。虽然不会说话,但仅从身体语言上就能看出,她非常高兴。亚纪子的脸上也现出了微笑。
正当亚纪子把奶嘴放进弓子的嘴里时,男人的喊声盖过了志保的哀求声。
“你够了!”
与此同时,亚纪子身后传来了钝器碰撞的声音。她本能地转过身,看到男人推开了志保,志保撞上镜台,一只手按在地上,另一只手抓住镜台的一角,才勉强没有坐在地上。她保持着不稳定的姿势,愣怔怔地注视着男人。
两人无言地望着对方。志保突然转过头,盯着亚纪子,眼中充满了怒火。
“你看什么看!”她怒吼着,站起来朝亚纪子走来,“不准你随随便便就跑到别人家里来!你算什么东西!”
亚纪子来不及躲闪,手中的奶瓶就被打落了。她下意识地想要去捡,但志保已经抬起脚,狠狠地踩向奶瓶。塑料制的奶瓶被踩得变了形,里面的牛奶从奶嘴和奶瓶的底部喷射出来。
“快滚!……你不走的话,我赶你出去!”
志保充血的双眼满是泪水,泪水晕开了她的眼线,就好像涂了一层墨。她脸上浓厚的腮红,现在给人一种疯狂的感觉。事实上,亚纪子真的在怀疑,这个女人是不是疯了。
弓子又开始大哭大闹。志保斜睨着弓子,她的视线就像钢针一样,让人觉得刺痛。弓子使出全身的力气,大声啼哭。亚纪子看见志保那双深陷的小眼睛里,散发出狂暴的光。下一瞬间,志保突然拿起铺在门口,沾满污泥的擦鞋垫。
“你这个讨厌的小家伙,你去死好了!”她粗声粗气地吐出这句话,并且高举沉重的擦鞋垫,打算砸向弓子。
就在志保要做出疯狂举动的那一瞬间,男人溜出了门口。走的时候他仍旧背朝亚纪子。男人飞快跑下台阶,消失在暮色中。
“等一下!”志保大喊一声,朝门口跑去,但还没走几步,就意识到自己追不上了。她茫然地站了一会儿,转过身看着亚纪子说道,“唉,你还是快走吧。”
极端的绝望,反而让志保冷静下来,刚才腾起的怒火已被浇熄。志保的脸就像被抽干了血似的,面如死灰,说话声也变得非常轻,冰冷冷的腔调让人害怕。
“我等弓子睡着了再回去。”亚纪子平静地回答着。
志保欲言又止,拿在手上的擦鞋垫,“扑哧”一声掉在地上,她带着一副绝望的表情,慢吞吞地走向厨房。过了一会儿,帘子里传来了低沉的哭声。
亚纪子把弓子紧紧地抱在怀里。平日里弓子听话懂事,但今天受了太大的剌激,想要让她平静,还需要花费很多时间。亚纪子把挤破的奶瓶捡起来擦干净,将里面剩余的牛奶,勉强地喂给弓子吃。哄了半天,弓子终于吮着拇指睡着了。
亚纪子给她盖上毛毯,用手帕擦干脸上的泪珠,亲了她一下后,小心翼翼地推开门走出房间。关上门才发觉,屋外已经是清凉的夏夜。
亚纪子在门口被一个东西绊了一下,仔细一看,原来是一只装娃娃的盒子。她这才想起刚才冲进屋里时,随手就把盒子丢在一边。亚纪子站在门旁的小窗边,借着微弱的灯光,打开盒子。盒子里是一个意大利制的大娃娃。娃娃的肌肤,摸起来和真人一样光滑柔软,它的头发长长的,躺下会合上双眼,站起来就睁开蓝色的眼睛。当亚纪子在新天町的外贸商品店,看见这个娃娃的时候,她马上就想到要买来送给弓子。
这个眼睛大大的、模样可爱的洋娃娃,就像弓子一样惹人怜爱。虽然价格有点贵,但为了能让每晚一个人留在家里的弓子有个伴,无论多贵她都愿意买。
亚纪子打开玻璃窗,弓子躺在窗户下的床上,安然无事,发出平稳的鼻息。粉色的小脸浮现着微笑,已经恢复成天使的表情。小窗上虽然装着两根窗棱,但把娃娃塞进去,应该没问题。亚纪子把娃娃塞进去,娃娃刚好躺在呈万岁状睡姿的弓子身边。娃娃和弓子几乎一样大。
这时亚纪子才发现,娃娃的脖子上,系着红色塑料丝带,上面用黄色的罗马字写着“An”,这大概是娃娃的名字。
“希望下次过来之前,这个可
爱地洋娃娃,能够好好守护着弓子。”亚纪子在心中默默地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