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崎弓子接受心脏手术的那一天,天气非常寒冷。从早上开始,天空就阴云密布,并且不断飘洒着像雾气一样的毛毛雨。
亚纪子像往常一样,九点过后才来到编辑部上班。天色昏暗,尽管三楼南墙有一扇大窗户,但早上的室内,还是开着荧光灯。
亚纪子到后,七名女编辑就全员到齐了。最近,大家出勤率都挺早,因为县妇女会会馆的落成仪式,将在十天后举行。
“回想起来,我和会长在那栋老旧的展览馆的食堂里,与知事商讨资金问题,已经是四年前的事啦。”
今天早上,仍旧是松角逸子总编,用她那富有弹性的声调,引开了话题。
“多亏了知事帮忙,盖会馆的事才能有进展。松永建筑公司也帮了很多忙。这次,常务也要从东京赶来祝贺呢。”
“下一期的头版,预备贴满新馆的照片,和来宾的贺词呢。”就连温顺的林江小姐,也难掩喜色,满面笑容。
会馆的建设,是妇女会多年来的愿望。《妇女文化》这本杂志和记者们,也是与妇女会一同走过来的。
亚纪子向众人打过招呼后,就走到背靠屏风、与茶水间一屏之隔的座位上坐下。大家用不带感情,却也没有恶意的视线,随便地扫了亚纪子一眼,权当对她招呼的回应,然后继续讨论话题。
林总编的话,将话头引向下一期的编辑计划,亚纪子默默望着窗外的细雨。屋内的谈话声,在她听来是如此的遥远。她的心不在这里。
弓子的手术进行得顺利吗……
自从亚纪子第一次拜访原木医生以来,她已经去过四次九州医科大学了。当然,每次都会去病房探望弓子。不,应该说,她是为了探望弓子,才会借故去九州医科大学的。
短短二十多天,弓子明显长大了不少。虽然吃奶的能力还是很差,体重也没有增加多少,但她的智力,却有着显著的提高。婴儿的生命力还真是顽强啊,生理上没有成长,但心智的发育却没有停止。就连护士也惊讶地说:小弓子智力发育的速度,比那些因为发烧感冒住院的正常儿童,要快很多。
弓子已经能够认出亚纪子了。当亚纪子的脸庞,凑近病床的时候,她那双大眼睛,就会生出光辉,发出咯咯的笑声。拿出色彩鲜艳的玩具时,弓子也会伸出小手来抓。肚子饿了,她就会含住右手的拇指,不停地吸吮,并且撒娇似的抬起头看人。
在亚纪子的心中,弓子所占的位置越来越大,甚至达到了日思夜想的地步。弓子的种种表现和可爱的表情,历历在目,亚纪子经常萌生出拥抱空气的冲动。
就在这种时候,自己所写的报道,居然得到了捐款。多亏这笔捐款,弓子能够做手术了。这样的发展,是意想不到的。所以,她无法以一个旁观者的心态,来看待今天的手术。夸张地说,她认为自己对于弓子有一种责任。
听说这场由副教授亲手执刀的手术,将在下午一点钟进行。午休的时候,亚纪子推掉了一起吃午饭的邀请,打车赶到了医院。
因为下雨的关系,道路拥堵,出租车开得很慢。到医院的时候,已经一点多了。
弓子的床空着,亚纪子在手术准备室前的走廊上,找到了身穿蓝色防菌制服的原木医生。
“一点二十分开始手术,那孩子已经被抬入准备室了。”原木医师望了一眼背后的门,她那冷静的声音,让亚纪子的心情平复了下来。
“手术大概要进行多久?”
“两个小时左右吧。”
“这么久……”
一想到弓子那颗小小的心脏,竟要暴露在外两小时之久,亚纪子的心就开始颤抖。
“没问题吗?”
原木医师没有回答。
“今天进行的只是姑息手术,不会直接对心脏进行处理。我们要进行的是肺动脉绞扼术,具体地说,就是把右心室肺动脉绑住。这孩子左心室和右心室之间,开了一个洞,从左心室流向全身的血液,会有一部分漏到右心室里,并进而流入肺部,派不上用处的血液,如果在心脏和肺之间空流,就会使肺部的血流量增加,导致肺高压的产生,所以,我们要将右心室通往肺部的肺动脉绑住,减少通往肺部的血流量。”
“那么,心脏里的那个洞怎么办……”
“要等孩子四岁以后,进行根治手术的时候再塞住。但你放心,今天做的肺动脉绞扼术,会让她的健康得到很大改善。在进行根治手术之前,她可以过上和正常孩子一样的生活。”
准备室的门打开了,护士在叫原木医生。原木向亚纪子点了一下头后,就转身走入了准备室。
亚纪子无法安心地在原地等待,她回到弓子的病房。这时,刚好是下午査房的时间,护士和来陪床的母亲们,正在整理孩子的床铺。亚纪子没有看到弓子母亲的身影,或许,她也一起进入手术室了吧。
门后的空床上,留下了弓子睡过的痕迹,让人联想到那可爱的孩子,刚刚还躺在这里。床铺上散发着牛奶和爽身粉、以及一种婴儿特有的酸甜味儿。一闻到这股味道,亚纪子就觉得心酸,赶忙离开了病房。
乘坐电梯来到一楼,亚纪子走进空旷的食堂。她叫了杯咖啡,找了一把椅子坐下,并从包里拿出写了一半的稿子,但就是没心思写下去。
亚纪子喝着咖啡,望着窗外被雨濡湿的夹竹桃叶。她突然想到了弓子的母亲。时间一分一秒地在流逝,也不知道弓子的母亲,究竟是如何熬过来的……
其实,她平时都不怎么想弓子的母亲,或许是在有意回避吧。弓子的母亲让亚纪子感到不快,在亚纪子看来,自己在陪伴弓子时,弓子是属于她一个人的。如果弓子是自己的孩子,那该有多好啊。
但弓子并不是亚纪子的孩子。每次想到弓子和弓子的母亲,亚纪子就会觉得很别扭。幸好,自己每次去病房探望弓子的时候,都没有碰到弓子的母亲。这也让亚纪子松了一口气。但今天不同往日,看来,不想见也得见了。亚纪子心情沉重,但另一方面,她也对这位母亲十分好奇。
手表上的指针,终于指向三点,亚纪子回到手术室前的走廊上。手术室门上“手术中”的红色指示灯还亮着,但手术成败,应该已经能够确定了吧。
“弓子,你可千万不能死啊!”亚纪子盯着指示灯,四周的一切,顿时都变成了虚影,只听见让人窒息的心脏,在胸口咚咕隆咚地不断作响。
指示灯灭了……
门打开,第一个身穿蓝色防菌服,走出手术室的,应该是主刀的副教授。原木医师和另外两个年轻医生紧随其后。原木医师看到亚纪子,不禁有些诧异。她睁大了眼睛,走到亚纪子身边。原木身后是推着暖箱的护士。在玻璃罩似的暖箱内,弓子看上去似乎小了一圈。小家伙面色苍白,沉睡的模样就像死了似的。
“成功了。”原木医师在亚纪子的耳边,悄悄地说道,“手术之后的二十四小时是关键,但应该没有多大问题。”
亚纪子的目光,黏在了盛放弓子的暖箱上,随着护士的手,推车越飘越远。她细细回味原木医师刚才说的话,等发觉时,泪水已经滑落脸颊。
最后一个护士走了出来,手术室的大门关上了。原木也轻轻地点了一下头,准备离开。亚纪子一直没有看到,可能是弓子母亲的人。
“请问,手术进行时,小弓子的母亲,没有来陪同吗?”
亚纪子突然想写一篇手术完成后,母亲喜悦心情的特稿。仔细一想,这样做也是理所当然的礼仪。一方面可以告诉捐款人,手术成功了,另一方面,也能通过杂志,转达母亲对捐款人的谢意。但她却听到了意想不到的回答。
“妈妈昨天来签署同意手术的文件,但今天还没见过她。”
“那其他人呢?意思繁荣家里人都没有来吗?”
“好像是的。”原木医师不无遗憾地说。
听说弓子出生在单亲家庭,如果妈妈因为工作忙,不能来的话,或许就没有别的亲属可以托付了吧。亚纪子这样想到。
亚纪子想打听弓子家在哪里,原木让她去找医院的财务科。问过才知道,弓子的母亲叫神崎志保,家住在福冈市比惠本町。比惠这个地方,位于鹿儿岛本线和国道三号线的交叉处。亚纪子去上班的时候,经常路过那里。她记得那一带到处都是汽车修理工厂,和快递公司的仓库,是个环境很差的地方。
或许不在家,但还是去看看吧。亚纪子想好了,便走出医院的大门,叫了一辆出租车。
走出了三号线,车辆就排起了长龙。出租车就像朝圣僧似的,走走停停,原地等待的时间,比发动前进的时间还要长。穿过车站附近的铁桥,道路总算变得通畅了。司机看到左面有一家派出所,便停下车跑去问路,问好后又急忙跑了回来。
“比惠本町二十号就在那里。”司机指指道路的右侧。
“再往前开一段,就能看到二十多座老式的公租房。您要找的地方就在那一带。”
“是公租房吗?”
“是啊,现在还有,但那种地方还有人住吗?”
出租车穿过大道,拐进右侧洗衣店旁边的小巷。道路泥泞不堪。洗衣店后面,有一座像仓库一样的大型灰色建筑。紧接着,就是一排木造的旧屋。最远处,是一大片荒野似的空地,那里耸立着几座就像孪生兄弟一样的房子。
一眼望去,亚纪子联想到了湖畔露营的小木屋。油漆剥落,像火柴盒一样的房子,静静地矗立在灰雾弥漫的原野中。这光景让人觉得眼前的景象,好像来自另一个世界,一种诡异的感觉油然而生。
“这里,是战后市内建造的第一批公租房。听说很快就要拆掉了,原址上将建起一座新的住宅小区。”
亚纪子道谢后,便匆匆忙忙下了出租车。
走近一看,才发现这里房屋的数量,比在远处看到的还要多。就像司机说的那样,大部分房屋院落里的移门都关着,正门口斜钉着木板,根本没有住人的迹象。
找了一会儿,终于发现第二排左边第三家的屋檐下面晾着衣服,亚纪子感觉自己的高跟鞋,在泥地上一走一个坑,费了很大劲儿,才走到屋子的正面。
或许是地势比较低的关系吧,屋子的地板要高于路面。屋子正前方有三级台阶,入口处有个半张榻榻米大小的平台。平台左右两侧,各有齐腰高的围板,头顶是突出的屋檐。
亚纪子站在平台上,敲了敲门,没人!……再敲一次。还是没人……看来不在家啊。
大门右边,有一扇镶着磨砂玻璃的小窗,窗户开了大约五厘米左右的小缝。亚纪子走下一级台阶,想透过窗户,看看里面的情况。但就在她探出头,靠近窗户的那一瞬间,大门突然开了。一个一身黑衣、身材消瘦的女人瞪着亚纪子。
尽管没有恶意,但被人看到自己在偷窥,亚纪子还是有些惊慌。她连忙面朝那女人,女人仍然警惕地注视着亚纪子。
“对不起,请问神崎志保女士在家吗?”
那女人好像根本就没听见亚纪子说的话,她先把亚纪子浑身上下打量了一番。
亚纪子面前的这个女人又黑又瘦,眉毛像用炭笔画出来似的,颧骨高高凸起。眼窝中那双细长的、像鸟眼一样的眼睛,深深凹陷。稀疏的黄发左右中分,垂落在肩膀的后面。她应该不怎么梳头,头发都一股股拧成了结。
看样子,那件皱皱巴巴的黑色尼龙外套,应该是在慌乱中穿上身的。女人干瘦的身体上,就像套了一个不合身的面口袋。袖口露出了灰色的棉毛衫。
她就是弓子的母亲吗?这也和自己想象的差别太大了吧。尽管如此,四目相视的那一瞬间,亚纪子就认出了,她就是弓子的母亲。因为从容貌和气质上来看,那种感觉,的确和弓子有几分相像,不愧是有血缘关系的母女啊。
“您就是神崎志保女士吧?”为了消除这种尴尬的气氛,亚纪子挤出微笑说道。
但女人仍然摆着一副殊死敌对的神情,用暗淡的目光瞪着亚纪子:“你是谁?”过了一会儿,她才从嗓子里,发出毫无感情的疑问。亚纪子暗忖:这女人肯定是志保没错。
“对不起,打扰了。我是《妇女文化》的记者,敝姓砂见。”
“……”女人铁青着脸。
“其实,我是给小弓子送捐款的那个人……”
这么说,志保的表情仍旧不为所动,反而变得不耐烦起来。
“哦,有什么事吗?”她用毫无起伏的声音问道。
“刚才我去医院,小弓子的手术已经……”
对方突然打断了亚纪子的话,什么也没说,就背过身子走进屋内。
亚纪子踏上平台,追了上去,透过敞开着的大门,一眼就能看清房间里的样子。房门口有一块巴掌大的地方,用来脱鞋,后
面就是木板地面的房间。房间的正中央,摆放着一张旧沙发,四周放着椅子和桌子。乱七八糟的东西摆满了整个房间。
志保快步走到墙边,侧身坐下。墙边放着一张镜台,志保面朝镜台,用手指掏出一坨面霜,涂抹在脸上,慢慢揉搓。
“弓子的手术成功了。”亚纪子提高了声调,但对方却没有反应。
“因为担心得不得了,刚才我到医院去了。我想,您或许因为工作太忙不能去,所以我来……”
亚纪子感觉自己说话越来越没底气,她也不知道,志保有没有在听自己说话,因为志保连头也没转过来。面霜抹完之后,她又从软管里挤出莫名的膏状物,涂抹在脸上,并轻轻按揉。亚纪子陷入错觉中,莫非自己说错了什么话,竟引起对方不高兴了?亚纪子闭上了嘴。
“那又怎么样?有话快说,我正准备出门呢。”
“我是来通知您,弓子的手术成功了。”
“就这些?”
“嗯……是的,我想听听您的感受。你大概很髙兴吧,我想把您的话记下来,写成新闻报道……”
“哦……那可真麻烦您啦。”志保喃喃自语道,话语里的嘲讽之意,像一把利剑,狠狠刺入了亚纪子的耳中。
“这世上吃饱了没事干的人还真多啊。人家的孩子动手术,关你什么事啊?也不管别人有空没空,就这么跑过来,不知道这会给别人带来很多不必要的麻烦吗……”志保正在往脸上扑粉,她说话的声音依旧不高不低,毫无感情。
亚纪子开始怀疑自己的耳朵。难道她所谓的“麻烦”,指的不仅仅是亚纪子来访这件事,甚至还包括获得捐款,得以进行的手术,也就是弓子获救这件事吗?
亚纪子不知道接下去该说些什么才好,只能无言地注视着正欲开口的志保。
这时,房间内的电话铃响了。
夸张地说,突然响起的铃声,几乎让亚纪子的心脏停跳。她根本就没有想到,这简陋的房间里,居然还有电话。
志保丢下粉饼,站了起来。铃声是从沙发旁边,一张堆满杂物的小桌子上发出来的。志保伸出左手拿起听筒,右手的指尖在额头上来回搔动。涂抹着鲜红色指甲油的指甲,就像兽爪似的,夺人眼目。
“喂喂……哦,稍等一下。”
志保用手堵住听筒,然后转过头,直勾勾地盯着亚纪子。她脸上涂抹着浓厚的褐色粉底,还没涂口红的脸,就像戴着一张面具。只有深陷的细眼,发出比语言更让人心寒的冷光。那眼神仿佛是在对亚纪子大叫“快滚”。
亚纪子默默走到门口的平台,回身处了门。屋外雨水涟涟,天色要比平时黑得早。远处汽车的前灯,透过眼前一座座空屋间的缝隙,不停地闪着光。
弓子出院后,就要回到这里吧?
寒意顺着被雨水浸湿的鞋尖爬上身体,亚纪子不禁打了一个寒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