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的午餐是冲绳风味的什锦炒苦瓜。男人用汤匙将菜肴送到嘴边,可是鸡蛋或猪肉等碎末大部分都零零落落地掉到了桌上。在经过一番奋战后,青柳谦吉像是再也受不了了似地把盘子给推开。
“不吃了吗?”
早苗偶然经过,仔细地注视着他的状况。
“是医生啊!我没有食欲,不想吃了,吃这个好麻烦。”
青柳虽然转过头来,他的视线却没有落在早苗身上。他抬起身,从臀部的口袋中拿出装有威士忌的金属制随身酒壶。
“只喝酒对身体不好喔!酒精能提供的只是虚无的能量,不吃点其他东西是不行的。”早苗轻声斥责着。
安宁病房中虽然没有禁酒,不过如果病患以酒代餐的话,还是很伤脑筋的。
“都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了,也没有所谓对身体好还是不好的问题了吧!”
青柳斜着脸微笑着。他是个五十三岁、体格壮硕的大块头,而且头发理成五分头,一只眼睛则蒙着眼罩。外表看来与其说是精悍,不如说是有点恐怖。
“你讨厌什锦炒苦瓜?”
“也不是说讨厌啦!只是现在HIV的增加。”
“你有没有其他什么想吃的东西?要我帮你准备吗?”
“不用了啦!”
“青柳先生不是喜欢生鲔鱼盖饭吗?这样的话……”
“我都说不用了。”
青柳急躁地打断她的话。看着他的表情,早苗恍然大悟。
“这样吧,要不要我喂你吃呀?”
“你在说什么啊!”
青柳的脸色开始泛红。
“偶尔一次有什么关系嘛!年轻女孩喂你吃饭你不高兴吗?”
“谁是年轻女孩啊?三十岁的女人称得上年轻吗?”
“太没礼貌了!我才二十九耶。”
早苗在青柳旁就座之后,立刻用汤匙舀了口炒苦瓜。
“来,嘴巴张开。”
“别开玩笑了,别人都在看了。”
“根本就没有别人在。”
在这间餐厅兼谈话室的休憩室中,目前只有青柳和早苗两个人而已。
早苗就这么僵着,青柳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张开嘴巴。早苗将炒苦瓜混着饭送进他的大嘴中。看着青柳只嚼了两三次,便快速将饭菜吞下肚的样子,早苗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自己在喂食一头大型动物一般。
“你胃口很好嘛!该不会是肚子饿了吧?”
“哪有,我只是不想被人看见,所以想快点吃完而已。医生你也真可怜,老公不在身边,否则你一定也是每天都这样喂他吃饭的,可惜现在……”
青柳那张嘴很喜欢胡说八道,早苗因此多舀了些饭塞进他嘴里,好让他安静下来。她不动声色地观察他眼睛的情况。由于巨细胞病毒(egalovirus)的感染,他的左眼视力好像退化了不少,而蒙着眼罩的右眼则已经完全失明。
早苗终于明白刚才青柳为什么不愿意抱着盘子扒饭了。想来他是用一根汤匙在对抗这不幸的命运吧!
“好了,吃完了。要不要喝点茶?”
青柳一边咀嚼着,一边沉默地点点头。
早苗在茶壶中放了些玉露绿茶,接着用热水壶注入热水。此时,青柳低声说道,“我,活不久了吧?”
“你在说什么呀,你的日子还长得很呢!”
“我刚刚听到其他人在聊说,那个年轻人应该撑不久了,然后下一个就轮到我了……”
“他们都是在胡说八道。你别在意,像这种事连我们都说不准。”
早苗对这些任意造谣的人感到很生气。虽然他们可能没有恶意,但是大家都是处于相同的处境,为什么还可以对这样的痛苦如此迟钝呢?她让青柳握住冒着热烟的茶杯。
“如果我有一天完全动不了,根本没得救的话,请不要勉强延续我的生命,狠下心来了结我吧!”
“要狠下心来可能有点困难。不过,安宁病房基本上是不会只为了延续病患生命而进行治疗的……”
青柳好像稍微放下心来,啜饮着玉露茶。
青柳原本是长途卡车司机,会感染HIV是由于异性性交所感染的。
不过,他却不是因为流连于女色中才感染到的,而是因为他的妻子从外遇对象那感染到病毒后,再传染给他的。青柳的心情不难理解。
狠下心来……,早苗心中反复咀嚼青柳的话。当然,安乐死在日本尚未合法,顶多只能在病患及家属清楚表达意愿的情况下,不再进行无意义的续命治疗。
然而如果像青柳所说的,虽然已无治愈的可能性,却任凭患者承担难以忍受的痛苦,这样的做法真的够人道吗?
目前安乐死的问题甚至尚未被视为能够在台面上讨论的议题,早苗暗自怀疑,这应该只是因为旧有的官僚体制无法忍受秩序出现一丁点的混乱罢了,不是吗?没错,当病患陷入意识不清的状态时,家属或医生任意猜测病患的意念,甚至终结其生命,是有某种程度的危险性的。然而,即使只是一句话,只要是病患本身想传达的想法,那么帮病患结束痛苦不也是一种成熟而当为的末期治疗吗?
在安宁病房中,安乐死的问题几乎是一种禁忌。不过早苗想,哪一天有机会一定要问问土肥美智子的意见。
早苗走出房间,经过护理站时,一个年轻的护士叫住她。
“北岛医生,有您的电话。”
只有十几岁,感觉十分天真无邪的女孩语气显得分外开心。
“是谁打来的?”
“是一位男性,他说他叫高梨。”
虽然吓了一跳,早苗却强作镇定。
“那我到办公室去听,帮我按保留。”
她依然能够感受到护士好奇的视线。压抑着想要快跑的心情,她缓缓地走进办公室,深吸了一口气后才拿起话筒。
“是我,好久不见了。”高梨的声音听来一派悠闲、精神奕奕。
“你到底是怎么了,都不和我联络,我很担心耶!”
为了掩饰满溢的喜悦,她不得不采取责备的口吻。
“抱歉抱歉,当时我们忽然必须从村庄撤退,所以大家都慌慌张张的。途中我的电脑还掉到河里去,所以没办法传邮件给你。”
看来,高梨似乎有将贵重物品拿去祭河神的习惯。
“从你最后寄来的信看来,我还以为你被印第安土人吃掉了呢!”
“其实当时的情况真的很危险呢!这种事是说不准的,如果继续拖下去,也许真的有生命危险呢!”
……说不准?
“那你现在在哪?”
“成田机场。”
“什么?”
早苗哑口无言。难怪,她刚刚就觉得奇怪了。若是从巴西打来的电话,声音未免也太清楚了,好像完全感受不到电波往返地球两侧所需的时差。她虽然能够感受到心脏猛烈的跳动声,却不明白这是因为惊讶,还是因为即将重逢的兴奋所致。
“可是,原本不是还要两个礼拜才能回国的吗?”
“行程提前结束了。因为中途遇到了一些麻烦,这样吧,我现在过去那边找你,好吗?”
早苗慌张起来。
“可是,现在马上来的话有点……。因为我还有工作要忙。”
“没关系啦,我不会耽误你的时间,只是想看看你而已。”
“嗯……我是很高兴啦!不过,到这来还是……。”
“那我现在就过去了,爱你喔。”
早苗茫然地放下话筒,反复咀嚼着“爱你喔”这句话。除了信件或电子邮件之外,她几乎没有从他嘴里听过这样的字眼。托他的福,在通完电话之后她有好一阵子无法专注在工作上。而高梨现身是在两个小时之后发生的事。
早苗接到外找的通知,赶到医院主大楼的服务台时,看到高梨倚着柱子正在吞云吐雾。他身上除了有黑色鸭舌帽、T恤、太阳眼镜之外,还穿着像摄影师穿的背心及牛仔裤。
察觉到早苗的到来,高梨抬起头来。在他那张晒得黝黑的脸庞上,露出了白皙的牙齿。早苗停下脚步,有那么一瞬间,早苗觉得映射在她眼中的似乎是个陌生人。
“嗨。”
高梨挺起身子,叼着烟大步走来。他看来像是要上前拥抱她似的,于是她慌乱地用手挡在前面。
“等等,香烟,你的烟!”
“啊,抱歉。”
高梨抿嘴一笑,从背心口袋中取出携带用烟灰盒,将香烟捻熄。
“这里虽然没有禁烟,不过我个人还是希望一进医院就尽量不要抽烟。”
“真是我的不对,我的不对。”
高梨一点都没有反省的意思。
他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呢?至少在出发到亚马逊之前,她还不曾看过他抽烟。
高梨之前常说,香烟一定曾受到在美洲大陆被白人残害的原住民的诅咒。虽然说香烟有纡解压力、提高注意力的功效,但其实说到底只不过是种慢性自杀而已。眼看着自己的余生被噼里啪啦地燃烧殆尽还会觉得开心的,不是笨蛋就是受虐狂……。当时看他的神情,只感到他是相当厌恶香烟的,然而……。
“我在那里时满脑子都是你呢!”
高梨不顾旁人的眼神,将她带到停车场后,立即严肃地凝视着早苗。
早苗不禁怀疑自己的眼睛,这真的是那个高梨吗?
他不仅晒黑了,双颊也紧实了,整个人都变得强壮了。最不一样的是,他的神情是如此开朗,开朗到她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我也很想你。不过……”
“不过什么?”
“高梨好像变了很多。”
“是吗?”
“嗯。和之前相比,好像是另一个人。”
“之前的比较好?”
“现在的比较好。”
一见到早苗摇头,高梨露出微笑。
“这趟亚马逊之旅可能是正确的决定吧!”
“怎么说?”
“这就说来话长了。”
“那你觉得自己变化最大的是什么呢?”
“这个嘛……,我了解到了一件事。”
“是什么?”
高梨拉近早苗,把她抱进怀中。虽然他的拥抱还是像在对待易碎品般地温柔,然而最明显的是,从他身上再也感受不到像是被什么追逐般的焦躁感。
高梨在早苗耳边呢喃。在这一瞬间,早苗根本搞不清楚自己所感到的战栗,是因为他在耳边吐的气息,还是他说的话。
“我终于了解,死亡并不是件可怕的事。”
淋着肉汁的烤牛肉厚切片,方才明明还在高梨的面前堆得像小山一般高不是吗,此时早苗惊讶地盯着高梨的盘子,她的视线也才移开一会儿而已。她不禁怀疑那些牛肉不是被吃掉的,而是被他用魔术变走的。这已经是第三盘了,现在却什么也不剩。
“可以再来一盘吗?”高梨边喝葡萄酒边问。
“喂,你会不会吃太多了一点?”早苗以愕然的表情问道。
“有什么关系嘛!好久没吃到你做的菜了。而且亚马逊那里的东西……”
“只有猴子或老鼠对吧?听你说好几次了。”
“不是老鼠啦!虽然同样都是啮齿科的。对了,白加犬的(Paca)肉质柔软,还蛮好吃的,刺鼠味道也不赖,可水豚和河鼠的臭味有点强烈,我并不推荐。”
“很可惜,烤牛肉已经没有了,我没想到你这么会吃。那些牛肉有1.5公斤呢……”
“没有其他东西可以吃了吗?”
“很不巧地,我并没有帮你准备烤白加犬加或烤刺鼠。”
“刚刚我们吃意大利面不是还有剩吗?”
“嗯,还有。”早苗边叹气,边从厨房把装着意大利面的餐盆拿来。“来,请别客气。”
将意大利面盛到自己盘中后,高梨立刻就快速地吃了起来。他只喝几口葡萄酒补充水分,就继续不断地将面塞进嘴里。
看着他的样子,早苗感到既困惑又讶异。以他始终表现出的好心情看来,并不像是压力所引起的过食症状。
虽然回国还不到两周,但从他穿的衣服就可以看出高梨的身材已经走样了。是心理作用吗,他之前明显消瘦、紧实的双颊好像又鼓起来了。
“之前好不容易才达到理想体型的说……。”
“咦?你说什么?”
“没什么,你这么喜欢我做的菜我是很开心啦!不过你不想享受一下聊天的乐趣吗?”“唔,也对。我刚刚说过亚马逊的事了,现在轮到我听你说说你的事了。”
“我的事?”
“是呀!像最近医院发生的事之类的。”
早苗吓了一大跳。因为,高梨之前始终都刻意回避安宁病房的话题。
“……没什么,也没什么有趣的事啊。”
“也不一定要有趣的事。因为你从事的是有关末期疗护的工作,工作上不是会有些难过的情绪或压力吗?”
高梨又从餐盆中盛了一大堆意大利面到盘子里。他的胃可能变大了不少,早苗担心地想。“这个嘛……都是些很沉重的事喔!”
“没关系,我想听。”
早苗没办法,只好以代称说了上原康之和青柳谦吉的事。她边说,边发现别扭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他今天这么想听长期以来如此忌讳的话题?
“那个少年再活也没多久了吧?”
早苗对高梨如此冷酷的问法感到哑然。
“就算情况稳定,我想也只剩两、三个月了。”
“是吗?真是可怜啊。那,那个卡车司机呢?”
“这我也不知道啊!”
“死的时候,毕竟还是会痛苦的吧?”
“……我们会使用一定的吗啡剂量控制病患的痛楚,所以结束的时候不会太过痛苦。”
高梨一边说话,一边用左手松开领带并解开衬衫纽扣露出胸膛。在此同时,他的右手依旧不间断地使用着叉子。他的双颊就像啮齿类动物一般鼓胀着,嘴里塞满了食物,没嚼几下就囫囵吞下肚去。
“那具体说来,他们到底会面临怎么样的死法?”
早苗闻言,怒气已被惊愕掩盖。
“譬如说是全身神经麻痹,接着因呼吸困难而窐息;或者是心跳转弱,慢慢停止跳动;又或者是脑的一部分先坏死,之后陷入脑死状态……”
“你问这些到底要干嘛?”
早苗的声音因压抑而低沉,高梨却好像一点儿都没有察觉。
“没有要干嘛,也不是因为想要当作小说题材什么的,纯粹只是因为有兴趣而已。”
“兴趣?”
“嗯。你有听过山田风太郎写的《人类临终图鉴》吗?那本书中汇集了历史名人的各种死法,还蛮有意思的呢!我刚从书店买来的,这阵子对这方面有点着迷,就是对于人类结束一生的方式。”
“这可不是什么有趣的事。”
“唔,我刚说的话可能有点不礼貌吧!只是我认为“死亡”这件事,不论从什么角度去看,都可以看作是人生最重要的一件大事。所以与其逃避,不如正视它,不是吗?像在面临死亡之时,到底会有什么事发生,而我们对于那些事又该采取什么样的行动等等。”
早苗已经无法生气了。她此时就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怒气被一股脑地浇熄。
她边把空餐盘及之前盛着意大利面的餐盆拿到厨房,边思量着高梨到底是怎么了。
在他出发到亚马逊之前,曾经很明显地出现死亡恐惧症的征兆,而且对任何能够联想到死亡的事物都很敏感。然而,他今天晚上所表现出的积极态度,到底意味着什么?对于人类的死亡完全以个人兴趣的观点面对,这是早苗所难以理解的。
当她端着放着咖啡及千层糕的托盘到起居室时,发现高梨正坐在椅子上,失神地望着天花板。
“怎么了?”
“我听到了。”
“什么?”
早苗竖起耳朵,却只听到墙上挂钟的秒针所发出滴答滴答的声响,除此之外什么都没听到。
“‘天使的呢喃’。”
“你说什么?”
早苗边将盛着咖啡及千层糕的盘子摆放好,边这么问着。
“八点半呀!平常时间都更早。”高梨望着手表低喃着。
早苗困惑不已。他到底在说什么,她完全听不懂。
“到底是怎么回事?”
“唔。刚开始的时候是先听到翅膀拍击的声音,接着那声音好像聚集到身边来,然后就会传出呢喃声。听……刚刚就有!”
高梨的样子完全不像是在开玩笑的样子。是因为幻听的关系吗?
“我什么都听不到呀!”
“嗯,也许吧!可能只有我听得到。”
早苗抿了抿嘴唇。她以温柔的声音问着,“那是什么样的声音?像鸟叫声一样吗?”
“这个嘛!傍晚的时候,偶尔不是会有一群麻雀在树上一起叫个不停吗?有点像那种情况。可是,这种声音常常在日落后出现呢!”
“像是啾啾的鸟叫声吗?”
“对对,不过不只是这样,是种更不可思议的感觉。其中还会蹦出噼里啪啦像是仙女棒在点燃时的声音。”
高梨始终闭着双眼。
“你有没有听过录音带倒着放时所作成的音乐?那种音乐很突兀地一下子就开始,接着会变地很大声,最后又乍然停止。有种独特的超现实感觉,也不像是小提琴或单簧管的音色,听起来就像是种完全没见过的乐器所发出的声音。我现在听到的也是这样,简直就像是从异次元空间发出的呢喃。而且那不是鸟,而是一大群的天使……”
造成幻听的原因有很多。像是脑部出现肿瘤等异状时;或是随着神秘性、宗教性体验出现异常亢奋时;或是罹患有被跟踪妄想症等;以及因一粒沙(LSD)、麦司卡林(Mese)、天使尘(PCP)等等的药物所产生的作用,另外还有精神分裂症等都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高梨的情况,除了异常的食欲和对死亡的兴趣之外,看不出有任何精神分裂症的征兆。
“你大概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听到这样的声音的?”
“我也不太清楚。开始听到‘天使的呢喃’大概是这几个礼拜的事,如果是翅膀拍击的声音就更早了。”
“对了,你刚刚不是说有试过印第安村落里的迷幻药?”
“你是说‘爱沛那’?”
高梨在咖啡里放进许多砂糖后,就一口气把它喝光了。接着开始盯着千层糕,眼中则闪烁着光芒。
“对,就是那个。”
“那是我刚到卡米纳窐的时候,所以大概是两个月前的事吧!”
“你试了多少次呢?”
“就只有一次而已,而且量还很少。”
“你那时候有什么感觉?”
“要怎么说呢,感觉有点反胃,根本不是什么愉悦的迷幻体验,好像有看到印第安人在跳舞。另外,还有像南美貘、大水獭之类的动物。”
“那时候会幻听吗?”
“不会,吃了爱沛那的那段时间什么都没听到。”
高梨就像变色龙似地一把抓住千层糕,接着一口吞下。
早苗原本怀疑是因为迷幻药的再现现象(FlashbackPhenomenon)所造成的影响。不过听了他的话后,这种可能性就变小了。
主要问题在于高梨完全不觉得这些幻听有什么不自然。
“你不会觉得这些声音让你不愉快吗?”
“不会呀。”
高梨的眼睛盯着早苗的千层糕直瞧,早苗没办法,只好将盘子推向高梨。高梨毫不客气地,转眼间就把千层糕吃得一干二净。
“不过,如果是像很多鸟在叫的声音,不会很吵吗?”
“因为不是鸟,是天使呀。”
高梨边像是非常理所当然地说着,边喝着咖啡。
声音吵不吵与其靠几分贝这些单位来计量,不如以听者的感觉决定较为适当。早苗想起之前读过北杜夫所作的散文。细节已经忘了,大概内容是说为什么像蟑螂这类害虫接连出现对杀虫剂具抗药性的种类,可是像一些能发出美妙鸣声的昆虫却这么容易就绝种了呢?
然而,假设蟑螂半夜在厨房中鸣叫的话,就算是再美妙的叫声,一定都会让人痛苦地想死。就算他听到的不是现实中的声音,原理还是一样的。高梨对现在的幻听抱持着正面的情感。这从他称其为“天使的呢喃”,就可以明显地看出来。至于是什么原因,早苗也不明白。如果忽然听到天空传来莫名其妙的声音,正常情况都会感到恐惧的,不是吗?
高梨依然凝视着天花板的某一处。房间的照明只有天花板对角上的两个方灯而已,而他凝视之处是在两个灯的照明范围外,稍稍形成阴影的部分。
由于高梨的视线总徘徊在天花板的某一处附近,因此不知不觉中早苗也感到气氛变得诡异起来。就像是受到高梨影响似的,早苗仿佛感到有无数的天使真的群聚在那,强烈的想样力创造出奇妙的幻影。它们的体型和麻雀差不多大,背上长着酷似鸟类的翅膀。远看像人,仔细一看却没有眼睛、鼻子,和嘴巴。它背上有个开口,从某个像嘴唇的发声器官中不断发出像鸟鸣声的奇妙声音。那是一种和我们完全截然不同的生物……。
过了一阵子,高梨的视线回到早苗身上。
“听不到了。”
“真的?”
“嗯,好像走掉了。”
早苗闻言就像绑在身上的锁链脱离了一样,整个肩膀都松懈下来了。
此时,高梨忽然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早苗身旁。
“怎么了?”
高梨没有回答,双手冷不防地移到她的背后及下半身。
“等……等一下!”
虽然早苗双脚略微挣扎着,但高梨依然抿嘴微笑,再高高地把她抱起。进入卧室后,他并没有打开电灯,就直接将她抱到床上。虽然半掩的房门那有光线透进来,不过由于背光,所以早苗看不见高梨的神情。
“喂,我都说等一下了。那些盘子还得收拾,而且……”
高梨没有掀开床罩,直接让她躺在床上后,就从上方压住她。她很清楚感觉到,他的体重真的在直线上升中,因为早苗使尽力气都无法把他推开。
当她放弃挣扎时,高梨便好整以暇地褪去她身上的衣服。由于之前被不由分说地抱进房来,她原本害怕他会不会太过粗暴,不过高梨却好像没有这样的打算。
然而,当他急促地坐起身来抽出裤头的皮带时,她还是不禁打了个寒颤。因为今晚高梨的举动根本就已超出了常轨。
他接下来的动作则完全出乎她的意料。高梨将皮带绕在自己脖子上,接着就让她抓住连接着皮带扣的那一端。早苗不明白高梨的意思,只是向上望着他的脸。
“束紧皮带。”
早苗怀疑自己的耳朵,“不过,这样的话……”
“不要紧,人不会这么简单就死的。”
高梨浅浅地笑着。在昏暗的房中,只看得到他眼白的部分和闪着光芒的牙齿。
她从来都不知道,原来他对SM有兴趣?早苗还犹豫着是否要顺从他的意思。今晚的他,从头到尾都与她认识的那个高梨光宏相距甚远。
“用你的手紧紧地用力拉,如果你爱我的话,应该做得到的。”
“不过,这……”
高梨用身子覆住早苗,吻上她的嘴唇。长长的吻结束后,高梨挨近早苗耳边,夹杂着紊乱的气息,他呢喃着。
“我只是想实际感受自己还活着,正因为如此,才想贴近地感觉‘死亡’。”
电话又转成保留音了。早苗一边用肩膀夹着话筒,一边焦躁地用手指转动着原子笔。
桌上放着高梨画的画。他将想像中“天使”的姿态,以彩色铅笔呈现出细腻的笔触。
天使原本应该是中性的,中世纪绘画等画作中的天使多为少年,不过高梨的天使好像比较女性化。画中有许多天使盘旋飞舞,每个天使的长发都随风飘扬着。
天使身上穿的是像羽毛衣、长袍的奇妙异国装束。也许接近希腊风格吧!不过早苗却无法以本身的知识作出判断。其中一个天使正捧着一个大号角吹奏着,简直就像是在宣告这个世界的末日一般。
画面下方有个远看像是高梨的人躺在床上,朝上望着天使。他的表情十分安详,双手交叠放在胸前。
也许天使吹奏的号角是在宣告他的死亡……。
电话终于接通了。
“让您久等了,这里是教务组。”
“您好,我叫做北岛。我想找赤松老师,是急事。”
“赤松助教目前正在休假。”
“那可否麻烦您告诉我老师家里的电话?”
“很抱歉,我们无法透漏这样的讯息。”
“这样啊。”
早苗感到十分失望。
“那我会再打电话来,请问老师休假到什么时候?”
本来以为会得到清楚的答案,没想到对方却迟疑了一阵子。
“我们并不清楚。”
“老师不是有提出休假申请吗?”
“真抱歉,我们无法回答您的问题。”
“为什么?”
不论怎么问,对方总是重复着相同的回答,早苗只好纳闷地挂上电话。
她之所以联络赤松助教,是因为想请教他高梨在亚马逊的情形,以及探险队被迫撤出卡米纳奎族的真正原因。为什么之前态度友善的卡米纳窐族,会忽然之间转变态度?关于这一点,不管早苗怎么问,都无法顺利由高梨那获得解答。早苗总觉得,这个原因是解开高梨目前精神状况之谜的关键。
早苗无计可施,只好再试着打电话给主办亚马逊调查计划的报社。
这一次电话直接就接到像是负责人的手中。
“喂,社会新闻部。”年轻的男性声音粗鲁地说着。
“我叫做北岛早苗,我想找亚马逊调查计划的负责人。”
“就是我,我姓福家。”
此时对方的声音忽然慎重起来。由于职业使然,早苗注意到其中隐含着些许紧张。
“其实我之前有试着打电话给赤松老师,不过他目前正在休假,没办法联络到他。”
“是吗?”
对方不仅话少得奇怪,声音的抑扬顿挫中还有着不自然的压力。这位姓福家的记者也许已经知道部分事实。
“我是高梨光宏先生的朋友,想请教您一些事。”
“啊,是什么事呢?”
“我想知道他们在那发生了什么事。”
“在那发生事情?这话怎么说?”
如果这样下去,是问不出什么事情的。
“其实我是精神科医师。”
对方的声音再次产生变化。
“精神科的医师呀,真是失礼了,是哪一家医院呢?”
“我任职于圣阿斯库雷琵欧斯协会医院的安宁照护大楼。”
“这么说来……,是艾滋病安宁病房罗?”
“是的。”
福家沉默下来。
“我正在对高梨先生进行心理咨询,我认为他在亚马逊可能遭遇到了什么精神上的冲击。虽然我不知道是什么事,不过我听说他们忽然被赶出印第安的村落。如果您了解这其中有什么关联的话,能不能够告诉我呢?”
“这个嘛……高梨先生他,唔,你的意思是说他在亚马逊感染到了艾滋病吗?”
了解到对方沉默的理由后,早苗苦笑着。
“不,并不是这样的。只是碰巧高梨是我的朋友,所以帮他进行心理咨询而已。至于高梨先生是否为HIV阳性,不检查是不会知道的。不过我认为他并没有受到感染。”
“这样啊!”
福家像是放下心来似地,开始侃侃而谈。
“这真是太好了。真是不好意思,最近我们预定制作艾滋病的相关报导,到时候请务必要接受我们的采访。”
“嗯。”
之后有好一会儿,早苗虽然持续发问,福家的回答却始终意兴阑珊,结果并没有任何收获。不知不觉中,反而是对方在询问高梨的情况。难道报社那边也一样,想隐瞒大部分的事实吗?放下话筒后,早苗思量着刚开始福家声音中的不安到底是在紧张什么。
接着,她忽然间想起,福家第一句话的确是说“社会新闻部”。虽然她不太清楚报社组织,不过像亚马逊调查计划这类的活动,普通不是应该归属像文化新闻部之类的部门负责吗?
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她觉得有什么事即将一一发生。
瞄了瞄电脑荧幕上的时钟,刚刚好又过了一天。
早苗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由于长时间专注于工作,现在不仅肩膀酸痛,始终瞪着电脑荧幕看的眼睛也模模糊糊的。
早苗走出房门,穿过黑暗寂静的走廊,走到自动咖啡贩卖机旁。
在自己十几二十岁时,熬点夜根本就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现在真的已经到了无法勉强的年龄了。再过不久,体力可能就要走下坡了吧!如果不小心说溜嘴,让土肥美智子听到这样的牢骚,她可能会大骂“这么年轻说这什么鬼话。”
疲劳引发她身体对甜食的渴望,不过她及时伸回差点按下砂糖按键的手。拿着装有黑咖啡的纸杯走回办公室后,她拉开桌子的抽屉,取出阿斯巴代糖加到咖啡中。最近因为一熬夜,就不小心吃了宵夜,使体重立刻就增加了。
她想让眼睛稍微休息一下,所以将室内电灯关掉,让窗户就这么开着。
窗户外没有任何一处是处在真正的黑暗中。东京的整个夜空,反射着城市中永远闪烁的灯光,因此夜空中几乎看不到星星。
啜饮着咖啡眺望着夜景的同时,她脑中也充斥着各种思绪。
自己也已经老大不小,不算年轻了。在和高梨交往前后,自己也曾接受过好几个男子的邀约。其中一个是大学同届的同学,现在继承了家族的综合医院;而另一个是曾在制药公司的业务员所举办的联谊中,坐在早苗隔壁的会计师,对她展开最为猛烈的电话追求攻势。不论是哪一个,在容貌、个性、经济能力、前景各方面都无可挑剔。但是为什么自己就是不想和他们认真交往呢?
她了解其中的原因了。一定是因为她明白,他们都是独立的成人,就算没有自己也可以继续走下去。
她从以前就有一种强烈的欲望,希望自己被他人渴求与需要。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也许是因为从小在父母及大自己一截的姐姐等人呵护下长大,而在现实生活中,没有人需要她的照顾,所以她一直都对此怀着挫败与沮丧感。与其永远当个受保护的人,她很想成为能够保护他人的人。这也是她选择进入医学部就读,加入末期疗护的真正原因。
自己之所以容易被一些有着不为人知的问题的男性所吸引,也是因为这点吧!早苗想起至今自己曾稍稍倾慕过的男性,他们每个人都有某些部分相当脆弱。
像高梨一样…..。
突如其来的一阵风,吹动她的头发。比微风稍微强劲的风由窗外吹进来。
当她慌忙地想关上窗户时,立刻想到一个单纯的事实,那就是在这个房间中不可能会有风吹进来。
一回头,早苗手上装着咖啡的纸杯差点掉到地上。
敞开的门前站着一个男人。她直觉想大叫,却发现原来是高梨。
“你在那做什么?”
她的声音因惊讶而颤抖着。
高梨将身后的门轻轻地关上,门扉传来喀嚓一声金属的声响。
“我刚刚一直看着你。”
他长长的身影缓缓靠近。
“你从哪进来的?”
“运送病患的出入口,那里好像一整晚都开着。”
高梨将手伸进她的发中。早苗躲开他的手,走到桌前,接着她放下纸杯,双手交叠于胸前。“无论如何都想见你一面。”
高梨慢慢地转过身来。
“我今天特别忙耶,还有一大堆文件等着要处理。”
“我不是因为你拒绝我的邀约而耿耿于怀,只是觉得再怎么样也要看到你才睡得着。”
“有点像是失眠?”
高梨点点头。
“从听到那种声音之后才这样的吗?”
“不,不是的,半夜里听不到‘天使的呢喃’。可能是时差还没调过来,脑子还不能适应,每天到了这个时候,就会变得很清醒。”
早苗从抽屉取出了一个纸袋,袋中装着铝箔片包装的药锭。
“吃了这个以后,今天晚上应该就睡得着了。不过这药效有点强,一定要照着规定剂量吃喔!”
高梨一边接下药锭,一边露出笑容。
“吃太多很危险吗?”
“嗯。”
“会死吗?”
“想要用来自杀是没用的,就算一次全吃下去也死不了。”
“真是可惜。”
高梨将药放到臀部的口袋后,就将手伸向早苗的颈子。有这么好一会儿,他就抚着她的颈动脉附近,然后逐渐将手滑进她的胸口。
“等等,不行啦!”
早苗想笑着蒙混过去,高梨却怎么样都不肯罢手。他紧挨着她的身体,执拗地磨蹭着她。“都说不行了,我还有工作呢!”
“我爱你。”
“快停下来!”早苗使劲地推开高梨。
“这是我工作的地方耶,回去。”
然而,高梨却再次贴近早苗,并亲吻她的脖子。
“早苗……”
“你不要太过分,再不住手的话,我要叫了。”
“无所谓。”
高梨就像是被冲昏头似的。他紧抱住早苗,不管到底身在何处仍然不断地亲吻她。
早苗曾有那么一瞬间真的想大声呼救,不过她不想让高梨当众出丑。
“早苗!”
高梨就像被激情驱使似地抓住她的两个手腕,将她压倒在桌上。桌上的笔座被他撞得发出巨响,随即掉落到地上。他更抱起她的身体,让她完全躺在桌上。随后抬起她的双脚,硬想将它们分开。
早苗头一次心生对高梨的恐惧感。只要想到马上要被强暴了,她便不禁瑟缩,即使两人是情侣也不可以勉强自己。此时,她往上方摸索的手触碰到纸杯……。
她将杯中剩下的液体泼向高梨。
高梨此时才停下动作。
“我不是你的附属品!如果你不尊重我的意愿就做出这种事,我永远都不会想再看到你!出去丨”
高梨茫然地伫立了一会儿,然后沉默地从她面前离开。和来的时候一样,静静地打开门便走出去了。
即使门已经关上了,但有好长的一段时间,早苗始终都维持着紧绷的姿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