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中午宴席之后,郑氏送走客人出门后,便叫梅幼舒去后堂说话。
梅幼舒进去却瞧见梅正廷一早坐在了正前头的紫檀刻镂福寿椅上。
“父亲。”梅幼舒向他行了礼。
梅正廷脸色阴沉,问她“你可知道方才席间发生了什么事情”
梅幼舒见他脸色不好,便仔细去回想,只记得中途郑氏出去过几趟,旁的倒也没有什么。
“父亲,我并不知。”她规矩答说。
梅正廷却蓦地拍着桌子,一副被气得冒烟样子,指着她说“你还敢说你不知道,我问你,自打你入了珩王府之后,是不是根本就不把我们这种小户人家放在眼中了”
梅幼舒觉得愈发迷惑,也缓缓从座椅上站了起来,看着梅正廷说“是女儿做错了什么,父亲为何这般生气”
梅正廷说“你少做出这幅无辜的样子,当初你娘带你入府的时候我也是被你们两个这幅假象所骗,我问你,你的父亲到底是谁”
梅幼舒怔住了。
郑氏在旁对她说道“你也别怪你父亲生气,方才席间来了个中年人,他说是王氏从前在江南时候的邻居,他说老爷离开之后,你母亲也依然在那青楼里做着皮肉生意,只怕你父亲未必就是老爷了。”
“我姨娘说,我爹就是您。”梅幼舒低声说道。
“你母亲在那翠红楼的卖身契,上面解契的日期分明就不像她说的,在我走后的半年时间里,她都还在那楼里,你们你们还想骗我”
他将那纸扔到了梅幼舒的面前。
梅幼舒拿起那纸上的东西看着,嘴里也越发说不出话来了。
“父亲”
“你想说这是假的嘛我告诉你,这上面的印章是真真的,若是他们敢造假我就敢抓他们入大狱我真没想到,你们母女两个竟然如此无耻,竟足足骗了我十几年,你是哪个野种肚子里爬出来的东西,也敢叫我一声父亲,我呸,我们梅家世代书香清白,竟被你与你母亲活活给玷污了,你你真是我恨不能将你捆去沉河”
他一面骂着,手指便戳在梅幼舒眼面前,竟失去了文人的儒雅平和之气。
梅幼舒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她的父亲与她说过最长的话,竟然都是这样的辱骂和嫌恶。
“您养了我六年,我从不知道这些事情,若这都是真的,我”她说到这里,竟迟疑住了。
若王姨娘真的说了谎,她又凭什么要白白在梅府生活六年
梅幼舒揪紧了帕子,想自己如今是嫁出去的人,君楚瑾亦交代过她往后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都必须要与他说去
“我会与王爷商量,必会给您一个交代。”她忐忑不安地将这话说出了口,惴惴之余,却又感到几分奇妙。
她竟和另一个人联合到了一起,这让她忽然觉得这一切都不再是她一个人面对的了。
“傻姑娘,你说的什么话,你若与王爷说了,只怕他恨不得立马一封放妾书将你扫地出门。”郑氏忙上前来握住她发凉的手,伤心说道“这不怪你,你莫要担心,你父亲当下说的也不过是气话而已。”
她说着转过头去又对梅正廷道“老爷,你素来品行最好,这姑娘到咱们府上来的时候丁点的大,大人犯下的错,她一个孩子又懂什么”
她这话说得梅正廷一愣。
“既然咱们已经将她当做梅府的姑娘养大了,那就必须要做她一辈子的父母。”她又说道。
梅正廷错愕不已,被郑氏这话略一敲打,只回忆起梅幼舒从小到大乖巧沉默的样子,实则他也曾心疼过这个姑娘,但更多时候却因为私心而刻意忽略了她。
想她如今一时风光,若被珩王扫地出门,竟无处可去,流浪在外,也是极为可怜。
“那你说怎么办”他甩着袖子,还是恼火不已。
小姑娘养了就养了,他若大度承认,也能在名声上添个美名,往后旁人说起也不至于因为当初嫖、娼又被戴绿帽的事情而丢人现眼。
只是当下对珩王那里又要怎么交代
“舒儿,你说咱们犯了错,是不是应该弥补”郑氏问她。
梅幼舒不敢点头,也不敢摇头。
她只瞧着郑氏,愈发害怕对方话里的温柔。
“我我想同王爷商量”她吓得小脸发白,嘴里却只能说出这么句话来。
郑氏脸色冷了几分,说“就算你不想为这事情承担后果,我们梅府也丢不起这个人,我今日便会写好一封放妾书,待请来了珩王,我便与老爷向他赔个不是,让他签了字,叫我们还将你安顿在家中才是。”
“没错,正应该如此。”梅正廷冷冷地看着小姑娘,心下也坚定了这个主意,“往后便将她送去碧霞庵修行,也算是为她母亲做下的事情来赎罪。”
梅幼舒一听这话忙不迭摇头,说“我不要去”
她将郑氏的手拨开,转身便要往外走去,哪里知道郑氏早就为她准备好了两个粗壮的仆妇。
“我我要见王爷。”她回头看向他们二人,一颗心却似个秤砣一般渐渐沉到了水底。
“若王爷知道这件事情之后还肯见你的话,那么,我自然会让他来见你的。”梅正廷看见她可怜的样子,生怕自己心软,忙叫那两个仆妇将她带去下房先关起来。
郑氏见事情落地,便叹气说“你现在别逼她,她若是在不愿意,便养在府上一辈子也没什么的,我们这样的人家也不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那一套。”
梅正廷烦躁地来回踱步,最后听到郑氏的话后,内心有如清风拂过,他颇是感动地握住郑氏的手,说“我这辈子能娶到你这样的妻子,真是天大的福分。”
郑氏笑着摇了摇头,她垂眸看着彼此交握的手,心中却想,等小姑娘成了弃妇之后,她就是将对方嫁给个泥腿子,谁又能说半个不字。
只有将这姑娘往泥里粪里沉下去,才能出了她这么多年的一口恶气啊。
梅幼舒被人关进了一件狭窄的杂物房中,隔着扇窗有人唤她,她忙应了对方,却见是梨云气喘吁吁找了过来。
“姨娘,这是怎么了”梨云吓坏了,显然是没料到这样的情况。
梅幼舒只抓住她的手,低声说“我我怕。”
“别怕,奴婢这就替姨娘去找王爷,他那样疼你,必然会救你的。”梨云说道。
梅幼舒听了这话,则是慢慢松开了她的手,又噙着泪对她说“那你快些回来。”
梨云见她害怕地脸上一丝血色都没有,明明方才还紧紧抓着她的手不肯放下,却又不得松开了手放自己离开。
梨云鼻头微酸,也知道事情耽搁不得。
等她走后,梅幼舒两只手便扶着窗子,时间久了也只是趴在窗户口,好似外面的光亮能给她些许安慰。
可是她等了好久好久,都再也没有等来一人。
珩王府离梅府真的这样远吗
梅幼舒垂眸,心里却又想起郑氏的话。
原来自己是这样不堪的人,难怪王氏一点都不喜欢她。
她原先只是觉得自己是梅正廷最不疼爱的一个女儿,但她好歹还是有个父亲的人。
如今再看,原来连这样浅薄的亲情都是虚渺的。
她又忍不住想,那位珩王殿下知道后,是不是也会嫌弃了她,在那放妾书上签了字。
若不然,对方早就该来了。
窗外仆妇忽然拿来了木条对梅幼舒道“这窗子大了些,外头又没有个锁头,只怕您翻窗跑了,咱们也承担不起。”
梅幼舒伸手拦着,声音都带上了三分颤意“我我怕得很,别都封上了。”
那仆妇见状叹了口气,却毫不留情面地将她手揭开,“谁叫你命不好呢。”
待那窗子用木条封得严严实实的时候,那仆妇侧耳贴上去听了听,发觉没有动静,这才离去。
一直等到第二日,君楚瑾才姗姗来迟般,出现在了梅府。
梅正廷正要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与他说清楚,却被他抬手阻了。
“舒儿在您府上寄养了六年,其中自有恩情,如今她是我府中的人,也自然该我来替她回报。”
他这句话里,几乎每个字都带着深意一般。
单单听他此刻对梅幼舒的称呼,便可见他对对方的态度。
而他话中又说“寄养”,显然这事情的来龙去脉他也都清楚了。
“怎敢这么说呢。”梅正廷昨日面对梅幼舒的火气是半点也拿不出来,反而态度略拘谨说“她既姓了梅,又是我们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将她送入了珩王府,自然是我们对不住王爷了。”
“是以我们昨日便备下了放妾书。”
他说着,自有下人将那文书送上。
君楚瑾拿来略略扫过,上面只说梅幼舒品性不堪,身份难登大雅之堂之类,梅府的态度显然已经是将她当做是罪恶的源头了。
他略作沉思,随即道“这么说来,您是不打算认这个女儿了。”
梅正廷说“我念她年幼无知,自然会继续将她留在府上将养着,但她这声父亲我是不能再接受了。”
眼下之意,他是要与梅幼舒断绝那父女关系,而后再以仁善的念头留下对方,以全了自己名声。
君楚瑾道“这样也好。”
这样,小姑娘就与梅家再也没有关系了。
她就是他一个人的,不需要任何人以任何名义再叫她受委屈。
“那”
梅正廷看着那放妾书,示意对方早做决断,却见君楚瑾将那纸接过,而后当着他们的面直接清脆响亮地撕成了两半。
“殿下”郑氏见状顿时忍不住提高了嗓门,“外面如今谣言四起,都知道她、她母亲与数人风流之后的孩子,只怕这样一来,于您的名声也是不利。”
“夫人,想来您听岔了。”君楚瑾身后原本没什么存在感的老嬷嬷忽然出了声,“京中不曾有过这样的谣言。”
郑氏脸色微变。
君楚瑾却看也不看她一眼,说“既然如此,还请二位带我去将舒儿接回王府去。”
他话说到这个地步,梅正廷自然不能非要逼着对方放妾。
他一行人到了后院里,君楚瑾瞧见这四处杂草丛生却皱了皱眉。
史嬷嬷说“这院子本就是个荒废的,昨日便将姑娘暂且安置在了杂物屋子里头,这就叫人放她出来。”
她说着,便有仆妇拿了钥匙将一件阴暗窄小的屋子门打开,便站在门口瞧着,里头竟是半点光线也不透的。
君楚瑾心想小姑娘定然是受委屈了,当下便要进去叫她安心。
岂料梅幼舒只团在角落里,整个人一动也不动的。
他半跪在她面前,轻声唤她。
也不知唤了多久,小姑娘才慢慢睁开了眼,在看到他的第一眼时,便似受到惊吓般给了他一个耳光。
小姑娘力气不大,可指甲却尖锐得很,这一巴掌下去一下子就在对方侧脸上留下了几道抓痕。
梅正廷脸色顿时沉了下来,正要呵斥她,却被郑氏拉住。
郑氏心想,随这小姑娘作就是了,她还不信这珩王就是个贱骨头,在这么多人面前被打了都没个气性。
君楚瑾脸上自然是没有好脸色了。
而小姑娘整个身子却都在颤抖着,明明是在这样暖的天里,她却好似掉进了冰窖之中,整个人哆嗦个不停。
“殿下,她似乎有些不太对。”微珀在他身后轻声提醒道。
“我知道。”君楚瑾脸色愈发难看,他本想等小姑娘平静下来再与她说话,但此刻看来她竟好似不会好了一般,叫他心里愈发沉甸甸的。
他直接脱下了外衣将小姑娘包上抱进了怀中,起身出了门时,又停住了脚步看那封得密密实实的窗子。
郑氏心里一悬,便上前来说“殿下,她一时接受不了自己的身世,如今这幅样子,想来是要有人好好开导的。”
她一句话直接将梅幼舒这幅模样的责任归咎到了对方自己身上,竟与她梅府无半点关联似的。
君楚瑾脸色若结了冰棱般也不应她的话,只将人带走,其余一概不应。
梅正廷见他们就这样走了,只说“那珩王是个什么意思,我瞧他颇有迁怒我们梅府的样子,难不成我被那母女两个骗了也都成了我的不是了”
郑氏叹了口气说“只怕舒儿也是个心眼深的,你瞧瞧,咱们只是把她关了一晚上,又没有对她做什么,她便做出这幅样子来,生怕旁人不知道咱们是虐待了她。”
梅正廷沉了脸,说“罢了罢了,横竖我再不会认这种人做女儿,这六年就权当我养了个白眼狼算了,我吃的亏我自己吞了还不行吗”
郑氏见他气走,便立马阴了脸将史嬷嬷叫来,说“你先前怎么对我说的”
“我我是打听到她是逃出王府去的,该是被珩王厌倦了才是。”
郑氏都气笑了,指着他们方才离开的地方,说“那珩王还把脸凑过去给对方打,你觉得这是厌倦的样子吗”
史嬷嬷默了下来。
郑氏又说“你去将那些负责散话的人叫来,为何到现在外面一点动静都没有”
史嬷嬷去了,片刻又回来说“那些负责替咱们散话的人都被关进大牢了。”
“外面是有传言,但却说的是珩王殿下是个有情有义之人,他身边那嬷嬷为了照顾他,丢了自己的女儿,后来珩王废了老大的力气才替对方找了回来,还将那嬷嬷的女儿纳入了王府照顾。”
“什么”郑氏只觉得头疼,她布置好的一切,仿佛早有人抢在她前头一步先做下了。
“说是是那王氏当初流了孩子,伤透了心,才把别人的孩子当做自己的孩子养,而老爷念着与她一夜夫妻情,才将她们母女俩接入了王府照顾。”
“荒谬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郑氏将茶盘都掀了,“那个老东西不知羞耻,会有这样的好心”
她原本就是要在他脸上抹黑,叫他恶心懊恼内疚,如今这事情反而成了他头上的光环,他能恨那丫头才见了鬼了
“夫人,只怕咱们早就被人盯上了。”史嬷嬷冷静说道“你我之间商量的事情,从来都没有第三人知道,也就昨日咱们才安排了人去散播谣言,可那些人才走出府去没多久就被抓了,若非有人一直盯着梅府,怎么可能这样灵通”
“你是说”郑氏不免迟疑。
“那珩王殿下这样紧张三姑娘,昨日却不见人影”史嬷嬷话中的意思已然明了。
郑氏揉着眉心,摆了摆手让对方住口。
原本是想痛打落水狗,却不想碰上了铁板,要说她与梅幼舒有什么深仇大恨,实则也就是将那母女俩视作眼中钉肉中刺恨不能将她们都碾碎了。
若她早知道珩王在这里的态度,是断然不愿冒这等风险的。
“暂且莫要再理会这事情了,我还不想引火烧身。”
就算这根刺烂进了她的肉里,她再怎么恶心也不能让人抓住把柄。
史嬷嬷说“那我这就去将一些闲碎料理干净。”
郑氏点了点头,只歪在了榻上,整颗心都烧得慌。
她真是恨,难道真的拿那小娘养的东西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出错了,请刷新重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