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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下旬,大雪将将停了下来,透过窗户看去,外头雪景正是极美。
梅幼舒坐在窗下将衣摆的每一个褶子抚平,背挺得笔直,双手放在膝盖中间,那双雾眸才看向窗外,看着雪地里的雪景,带着几分谨慎小心,她抿唇才有了几分笑意。
她仔细认真的模样好似屋子里有什么重要人物在场一般,令她都不敢松懈下来。
可事实上,屋子里只有她一个人。
甚至,几乎很少人会往她这里来走动。
“姑娘,外面路上的雪扫开了,您要不要出去瞧瞧,各屋的姐儿也都出来走动了,还一起堆了个雪人呢,可有趣了。”
梅幼舒将视线从窗外收了回来,抬眸看向碧芙,脸上又恢复了先前那样浅淡表情。
“她们是她们,嫡女之间的聚会,我一个庶女怎好参与。”她说着声音愈发低了下去,垂着眸子看着膝盖处银线勾勒得星碎的紫薇花,她又想到王氏的模样了,“姨娘去世之前交代过了,我要恪守本分才能得母亲喜欢,才能才能有个好人家的选择。”
王氏从前叫什么名字梅幼舒也不知道,十岁以前,梅幼舒都同王氏住在江南靠着水岸一边的木屋里头。
王氏教她读书,教她写字,教她小声说话,教她低眉顺眼,将自己全身的本事都交给了梅幼舒,最后带着梅幼舒找到了亲爹,带着王氏最终应有的名分和体面安心去世了。
王氏临死前嘴里还反复念着她的名字,后来的事情,梅幼舒便不想再去回忆了。
“咱们先去给母亲请安。”梅幼舒说道。
碧芙闻言顿时就犹豫了起来,“可是其他姑娘都没有拜见,直接去了梅园了。”
梅幼舒从袖口掏出了一只香薰过的帕子顶着指尖轻轻点了点眉心,将帕子攥在手里,她便迈着小步往外走去,“那也不行,晨昏定省是规矩,姨娘生前交代过了。”
她的人已经走到了门外边,可屋里却仍旧有她娇软细嫩的声音在碧芙耳边响着。
碧芙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很快又从屋里拿了件浅紫色的外披跟了上去。
郑氏坐在灵殊堂里正同自家妯娌说着今年的趣事好不开心,外头李嬷嬷便进来同她道“木樨阁的过来了,说是要给您请安。”
郑氏脸上的笑意淡了几分,二房的杜氏便嗤嗤掩唇一笑,“旁的姑娘这个年岁都贪玩去梅林赏花了,那个王姨娘生养的姐儿倒是奇怪,这个时候还不忘过来给您请安。”
郑氏轻蔑地笑了笑,道“不过是学她娘做作,以为老爷这个时候一定在家中,想要寻她爹爹看她一眼,真是拎不清。”
“嫂嫂也别这么说,人家到底年岁不大,既然来了,就让她进来吧。”杜氏眼中掠过一抹嘲意,也不知是针对谁的。
郑氏端起茶杯来抿了口冒着热气的茶水,给了李嬷嬷一个眼神,李嬷嬷便着人请梅幼舒进了屋来。
梅幼舒进了屋抬眸瞧见杜氏也在,便规规矩矩地拜见了二人。
“舒姐儿这个时候怎不和盈姐儿她们一块玩去,你堂姐堂妹也都在那边呢。”杜氏一派和蔼的模样对梅幼舒说道。
梅幼舒垂下脑袋,道“一连数日大雪,女儿想着还不曾给母亲请过安,怕失了礼数,就特意过来了一趟。”
郑氏同方才很是不同,亦是柔柔一笑,让李嬷嬷搬来了绣墩给梅幼舒坐下。
“你这孩子就是乖巧,就是平日里安静了些,娘叫你多和盈儿亲近亲近,也是想叫你活泼一些,想来盈儿和岚儿这两个孩子都不如你勤快,竟连嫡女该有的礼数都给忘记了。”
这话听着温柔,却是绵里藏针一般叫人尴尬,只是梅幼舒仍旧安静得坐在那处听着,亦不敢插嘴打断。
“到娘跟前来。”郑氏朝她招了招手,梅幼舒便上前去了。
郑氏亲热拉她坐在边上,便拔下头上一根质地极为温润的玉簪替她簪在了惹眼的位置,又打量着她,握住她手笑说“舒儿这样好看,就该配这样好的簪。”
梅幼舒犹疑着想要伸手将那玉簪拿下来,却被郑氏阻挠了去,“长者赐不可辞,母亲喜欢你才给你的,你瞧你婶婶还在这里看着,可不要叫她笑话咱俩。”
杜氏见状便道“瞧你这主母当的,真真是把这孩子当做亲生的疼着了吧。”
郑氏意味深长地看着梅幼舒道“可不是嘛。”
“好了,咱们这里枯燥无趣,杏送你去梅园,和盈儿那群孩子一起玩吧。”
梅幼舒只能点头,再次拜别了郑氏杜氏。
到了屋外,碧芙看着她头上多出来的玉簪有些惊喜,“姑娘,好漂亮的簪子。”
梅幼舒指尖触了触那沁凉的簪头,却也没敢将它拿下来。
“母亲赐的。”她低声说道。
碧芙便道“既然是夫人所赐,那夫人定然是喜欢您的。”
梅幼舒垂眸将眼中的郁色尽数遮去,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便没有再说什么。
这时春杏走来,笑着同梅幼舒道“姑娘随奴婢走吧,奴婢送您过去那边。”
碧芙扶着梅幼舒防着摔跤,便没走多远就到了那梅园。
梅家人姓梅,却未必都喜欢梅花。
但梅是花中君子,便是为了应个景,梅家先祖在府中也扩了块地,养出了好大一片梅林,极是美丽。
便是这个时节,再过段时日梅府便又该忙碌起来,不是梅老爷忙着招待同僚进府赏梅饮酒,就是郑氏引来官人家眷前来踏雪赏梅,再不然,又会有那热心肠的静贞侯夫人为了年轻后辈们邀郑氏在这梅林里一道设一场相亲宴。
总之,梅府人缘极是不错,多半都与这梅林有着脱不开的关系。
春杏将她送到便回去了,碧芙道“您在这里等着,这片梅林大的很呢,奴婢先跑过去看看大姑娘她们在哪里,回头来领您过去。”
梅幼舒微微颔首,她立在原地,削肩细腰,盈盈孑立,那样弱不胜衣的模样比这雪地里的梅花都要脆弱几分,反叫碧芙心底还放心不下她。
待碧芙匆匆去了,她放眼看去,四下里竟都是红梅白雪。
这林子中自然不仅仅是红梅,还有白梅粉梅,在挨着墙角的位置还种上了腊梅。
梅幼舒往前走两步,身后忽然有人唤她,她一转头,头发却被那枝桠勾住。
“这位妹妹别动,你头发被梅花枝子串住了。”
那声音极是温润,却明显是她没有听过的声音。
梅幼舒微微颦眉,便伸手将那挨着头发附近的细枝折断,脚下反而走得更快地往深处去了。
身后那人顿住了脚步,见她如避虫蛇一般的态度,神情颇为错愕。
然而梅幼舒未走出去几步,见着前方的来人,又微微缓了下来。
从她正前方走来的那几个说笑女子,可不正是梅幼盈与梅幼岚
“妹妹怎地过来了,方才我还正想叫人去喊妹妹过来呢,只是怕妹妹还没起来。”梅幼盈见了她极是亲热道。
梅幼舒垂眸道“我刚从母亲那边过来,母亲让我过来同姐妹们在一处。”
“这位也是你家妹妹你这人好生的坏,有这样漂亮的妹妹,怎么也不告诉我。”说话的女子一派豪爽态度,上下打量着梅幼舒,愈发觉得对方容貌惊艳。
梅幼舒今日穿了一身下摆绣碎花的浅色长袄,寻常得很,然她肤色莹白,容貌柔美,单单是那一双眸子便如隔了一层雾般,仿佛随时都能凝出水来,更添羸弱气质,况且她身段给人一种柔软之感,若要仔细形容,便是瞧着她仿佛就有了种想要将她揽入怀中狠狠地揉捏两下确定她的身子是不是豆腐做的错觉。
虽冬日里众人都穿着厚厚外衣,但梅幼舒单是立在那里,仿佛便能同她身后的梅花攀比个高低似的。
“你瞧着怎更像个江南女子”那女子仔细想了想,这种错觉很大的原因便是缘由于梅幼舒更为细腻水嫩的皮肤与娇小的骨架,以及她身上有种说不出的独特韵味。
听闻长在江南水乡的女子生来就要比长在气候干燥的北地要更为娇嫩,她们娇小婉约,柔美可人,眼前的梅幼舒便大大满足了她对那江南之地女子的幻想。
“薛姐姐不知,这是我家姨娘所出的女儿,排在我哥哥姐姐后面,又在我前面,叫梅幼舒。”梅幼岚不冷不热地应答着,看着梅幼舒的目光飞快掠过一抹嫌恶。
薛平瑶听了这话,顿时就陷入了沉默。
说起来,这梅家除了梅花,梅家的男人还都是天生的痴情种子,从梅家祖上三代开始,梅老太爷终身便只有一个贫民妻子相伴,乃至到了梅正廷这一代,他亦曾对妻子许诺只要生下儿子,便也会效仿祖辈父辈那样,待郑氏一心一意。
那年他们夫妻二人之间的鹣鲽情深在京中已然传为了一段佳话,郑氏更是成为京中女子所艳羡的对象。
然而就在六年前王氏带着梅幼舒找上门的时候,便令他们这段佳话成为了笑话。
在平常人家甚为寻常的事情,到了她们家中,简直就是油锅泼水一般的事情。
好在郑氏贤惠,容纳下了这个庶女,不仅不计较自己夫君与下等妓子生下孩子,还替自己夫君开脱。
这个年代对男子本就是宽容的,没有人会责备梅正廷逾矩的行为,反而只将这一切当做对方在外寻常的风流。
而郑氏对那对母女的宽宥,则更是为她赢得了令人称赞的好名声,令梅家贤妇声名传出,后续又提及梅正廷还为此事自责忏悔的模样,也令人感到动容不已。
一时之间,梅家女眷的修养与内涵都随着传言提升了一个新高度,这对于梅家待字闺中的姑娘未来嫁人是极有利的事情。
然抛开这一切不谈,心高气傲的梅家姑娘向来都以自己父母为骄傲,那份表面的恩爱却因梅幼舒的到来而破裂,在她们心底又岂能半点漪澜都无。
被梅幼舒顶替了“三姑娘”排行、直接沦为了四姑娘的梅幼岚,便更是从未掩饰过这种微妙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