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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大结局中 · 一

“慢!”

“慢!”

两声呼叫同时响起,一个年轻一个苍老,一个音质柔和一个声音微哑。

惊叫声里凤知微劈手就去夺酒杯,啪的一声酒杯落地粉碎,几滴冰凉的酒液徒劳的落在她指尖。

宁弈却已经惨笑着放开她手,踉跄后退,头一仰向后便倒,凤知微扑过去一把抱住,抖着手要去试他呼吸,一时却又不敢。

手指悬在半空,酒液这时才缓缓滴下,“啪”的一声,像落下惊心的泪。

一片鲜艳深红里凤知微脸色惨白,霍然抬头。

对面,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许多人,天盛帝,扶着他的庆妃,几位内阁重臣,还有韶宁,除了庆妃和韶宁在微微的笑,其余人都用奇特的眼光看着堂内发生的一幕。

天盛帝靠在庆妃的手臂上,深深的看了宁弈一眼,又看了凤知微一眼,眼神里并没有太多惋惜伤心愤怒,却有点释然的味道。

“殿下!”胡大学士一声惊呼,欲待冲过来,冲到半路发觉失仪,赶紧转身,噗通冲天盛帝面前一跪,“陛下!不可误信小人谗言啊……”

“哦?”天盛帝斜睨着他,“何来小人?”

胡大学士怔了怔,他只知道昨夜有人密告楚王罪状,陛下雷霆大怒,连夜下旨处置楚王,他大惊之下邀集楚王派系重臣前来求情,陛下却不置可否,只说要来楚王府亲眼看那逆子授首,他跟了过来,一路想着怎么求情,不想一进府,就看见这么诡异的喜堂,接着又见到这么天崩地裂的一幕。

老胡想着一路走来艰难,苦心苍天终负,瞬间老泪纵横,梗咽着说不出话来。

“你倒对老六忠心。”天盛帝忽然轻叹一声,胡大学士一惊,刚惶然抬起头想要解释,天盛帝却已经摆摆手,他并无怒色,看着凤知微怀里脸色惨白的宁弈,那种释然安心的神色又微微浮现。

随即他道:“哭什么,人又没死。”

众人齐齐“啊?”的一声,凤知微没有说话,压在宁弈身下的手,狠狠捏了一把他腰间软肉,再一扭。

下手很狠,宁弈却没动静,也不知道是太能忍,还是那酒中还是有药暂时昏过去了,不过等到醒来,一定可以看见腰间一大片淤紫的。

刚才凤知微惊得心脏几乎停跳,连呼吸都不敢去试,然而抱他在怀,宁弈的手腕压在她手上,她立即便感受到了脉搏的跳动。

一颗心从高处放落,那时才回胸腔,安放原处依然觉得疼痛,都是因为刚才那一瞬惊动心神,未愈的旧伤被牵动,她拼命才将一口腥甜的血咽了下去。

内阁重臣们此时也又惊又喜,都回头去看宁弈,天盛帝咳嗽几声,道:“老六还是忠心的,朕也算试出他来了,酒里虽然有药,但解药就在壶嘴里,倒酒的时候自然解去,昏一会就没事了。”

随即他踱了几步,沉声道:“昨夜是有人前来密告楚王,朕当时很怒,但是回头一查,却发觉根本不是那回事,朕想着,将计就计,看看那人心肠,也看看楚王忠心,如今,联可算是见着了。”

凤知微垂下眼帘,隐去眼底复杂神情。

昨夜,神秘人从她那里抢去的所谓证物,其中有假。

她既然当初将那东西在京卫大牢里拿给宁澄看过,怎么会不防备有人打这主意?枕头里的竹筒,锦囊,看起来还是一样的东西,其实早已调换过,其实竹筒里是一封普通的谢恩遗折,写遗折的人也不是当初杀太子的凶手,锦囊里的药就是人参大补丸,至于碎片——三样东西里只有碎片是真的,是当初宁弈母妃的水晶雕像碎片,她因为没有找到合适的代替品,还没来得及换。

也正因为如此,她对皇帝下的旨意没有把握,那枚水晶碎片如果被认出来,宁弈一样可能会被皇帝憎恨。

但是她心中也有疑惑,如果仅凭那碎片,皇帝应该会暗中生怒,暗地处置这个儿子,万万不好意思勃然大怒明告天下——这大怒的理由,怎么写?

所以她来,想看个究竟。

却被这手段翻覆的人,吓得个半死。

看皇帝神情,那碎片也没给宁弈带来麻烦——要么宁弈想办法换过了,要么就是宁弈在听宁澄转述那几件东西之后,立即做了应对,派人重新做了他母妃的水晶雕像放回原处,所以皇帝派人查看过后,才确认都是栽赃陷害。

凤知微算算时间,换碎片不可能,必然是后一种。

怀中宁弈呼吸渐渐平静,凤知微看着他微白的脸色,心中涌出一丝寒意——皇帝是想试试这个儿子的忠心,故意将计就计下旨赐死的吧?宁弈是猜到父皇一直未去的猜忌之心,也顺势将计就计慷慨赴死,借这一次机会彻底打消皇帝的疑忌的吧?

这对心思深沉的多疑父子!

而宁弈拽着她来这一招,心底也是恨她的吧——他并不知道那证物有的已经被她换去,也并不知道昨夜她的被迫,在他看来,是他自己早有防范,才避过今日灾祸,而她当然还是居心叵测图谋杀他的那个。

“有人一直心怀叵测。”天盛帝突然开了口,神色阴冷,“七年前的大成遗孤案,朕当时心中就有怀疑,辛子砚很快便能查到的事,金羽卫为什么那么多年都没动静?为什么唯一一次指挥使出远差将金羽卫交给楚王暂代,久悬多年的大成遗孤案便立即得以解决?直到昨夜他来诬告,朕才确定,朕身边果然藏了宵小,辜负了联多年来的信任!”

众人都露出震惊之色——原来昨夜针对楚王的告密者,竟然是最受陛下信重的金羽卫指挥使!

凤知微低着头,心中也在飞快的盘算,昨夜神秘人是金羽卫指挥使?他为什么要参合进杀宁弈的事情里?天盛帝说的他对大成遗孤的回护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他和大成,或者说和血浮屠,到底有没有关系?

“那个枉顾君恩的小人!”天盛帝衣袖一挥,忍不住愤怒的咆哮,“你便跑到天涯海角,朕也必杀你!”

跑了?

凤知微皱起眉。

天盛帝似是难耐怒气,发作之后不住咳嗽,众臣急忙一阵请罪宽慰,人人知道一场大祸消弭,都有轻松喜悦神态,只有庆妃和韶宁,木立当地,神色阴沉。

昨夜金羽卫指挥使密告,提及避孕药丸,天盛帝自然要问庆妃,庆妃哪里肯放过这个机会,当下哭倒在他怀,说自己如何迫于楚王威逼,进宫后一直被迫服用避孕药丸,又是如何心中畏惧度日如年,哭闹了半夜,哀哀婉转梨花带雨,势必要将宁弈这一大罪板上钉钉,天盛帝自然暴怒,庆妃正欢喜宁弈这下无法翻身,谁知去验药的太医院回转来,却说那药,不过是人参大补丸。

当下情势颠倒,庆妃先前一口咬定宁弈给她的就是金羽卫拿来的那药,此时再想反口也是来不及,当时天盛帝神色阴沉盯着她半晌,却最终一言不发拂袖而去,她厚颜跟着,皇帝也不理她,这还是庆妃进宫以来第一次受到如此冷遇,心下不由惴惴。

她知道天盛帝虽然好色,但心中却有个不可动摇的原则,便是后宫不可干政,宁氏早年便是外戚出身,他怎么会让别人沿着自己的称帝之路前行?所以一直对后宫管束很紧,再受宠的妃子,也不可妄议朝臣朝政,所以她明明深恨宁弈,却在没有十足把握之时,一直不敢轻易动他。

好容易以为找到机会,不想却是个陷阱!

庆妃怔怔的立着,眼神翻涌,皇帝虽然还靠在她臂上,她却以女人的敏感感觉到,他心底那种信任的宠爱已经消减,从今以后,只怕她万难再获得皇帝无微不至的庇护了。

这么一想,心中便微微一凉,再看看跪坐的凤知微和昏迷的宁弈,两人都容貌清美,看似无害,然而只有她最清楚他们的虎狼之性,做这两人的共同敌人,天下谁人能活?

她已失去皇帝庇护,今日他们若不死,来日便是她死!

事到如今,已经容不得等待时机,不过是破釜沉丹孤注一掷!

庆妃衣袖下的手指紧紧捏起,眼神里狞厉之色一闪而过。

“今日闹了半天,也罢了。”天盛帝疲乏的挥挥手,“外面的兵撤了,来人,送楚王进内室好好休息,还有你,知微……”他注视着凤知微,带着微微笑意,“老六说和你情投意合,如今看来也没骗联,今日这喜宴有点荒唐,改日朕再给你们隆重操办吧。”

宁弈被喜气洋洋的仆人们送进内室,凤知微“啊”的一声抬起头,张了张嘴,风波即过,此时才想起,这个黑心王爷,一箭数雕,竟然还趁着这件事,让自己成了他的王妃!

圣旨已下,名分已定,此时当着众臣的面抗旨,实在不是好时机,更何况还有心怀叵测庆妃在侧。

她张了张嘴,终究是没说出什么来,天盛帝含笑摆摆手,转身就走。

“陛下!不能嫁!”

一瞬间凤知微险些以为是自己忍不住开口拒绝,怔了一怔才反应过来那个女声是庆妃的。

天盛帝愕然回首,庆妃已经扑了过去,噗通一声跪在他脚下。

“陛下……”她微微喘息,抓着天盛帝的衣角,满脸惊惶畏怯,却一时并不开口说话,只将眼神里无限惊恐向天盛帝传递。

天盛帝本要发怒,然而看她这畏怯娇弱神情,心中一动,语气出口时便软了些,却还是有几分不耐烦,“什么事?”

“陛下……”庆妃呜咽,在天盛帝耐性的巅峰时刻恰到好处的开口,“……大妃不能嫁楚王!大妃是大成余孽!”

“什么?”

一片低低惊呼里,天盛帝眉毛抖了抖,怔了一刻却怒道:“你胡说什么,是不是又拿以前的事来说了?当年凤夫人已经证明了知微是她的女儿,你还想翻旧账!”

凤知微目光闪了闪,盯着庆妃,心中急速的思考着对策,只有她知道此刻庆妃不是翻旧帐,而是真正的图穷匕见了。

“臣妾岂敢翻旧账……”庆妃抱着天盛帝的腿,涕泪连连,“……陛下,臣妾昨夜确实一时糊涂,做了伪证,却也不是为了自己,昨夜金羽卫指挥使曾经偷偷找过臣妾,说怀疑凤大妃才是真正的大成余孽,但殿下因为对大妃心有所属,一直袒护大妃,指挥使每次要对大妃进行查探,都被殿下有意无意所阻,指挥使担忧殿下为女色所迷不顾江山社稷,便要先困住殿下,求臣妾相助一臂之力……陛下,臣妾担心有人不顾大局有人狼子野心,私下密谋危害我天盛江山,危害我贤德圣皇……所以才……臣妾有错,但错在……太爱陛下啊……”

满堂寂静,人人瞪着眼睛听着庆妃哭诉,哭声细微娇弱幽幽寂寂,既不让人觉得吵闹心烦,又让人从心底生出怜悯,觉得我见犹怜,字字泣血。

凤知微倒抽了一口凉气,此刻也不得不佩服这女子,反应之快和做戏功夫都炉火纯青,这么快便感觉到自己情势不利,先下手为强,一番为自己翻案的说辞,仓促之间竟是天衣无缝!

换谁都要被打动的吧?

她抬眼瞄向天盛帝,果然皇帝脸色有些发沉,颊上肌肉细微的抽搐着,似在急速的思考,却依旧有些反应不过来,但听着最后那句话,眼神一暖,明显已经被感动。

半晌他沉声问:“既有苦衷,指挥使怎么不向朕辨明,又要逃脱?”

“臣妾不知……”庆妃抽噎,“……许是他其实也有私心,只是蒙骗臣妾也未可知……”

“那么他说大妃是大成余孽,也有可能是蒙骗你!”

“陛下!”庆妃抬头,“他给了臣妾证据!”

凤知微眉梢一跳——证据?哪来的证据?长熙十三年大成余孪案,血浮屠和娘李代桃僵虚虚实实,早已将所有的证据都引向了凤皓身上,现在连他们手里都没有自己身世的证据,庆妃有?

“哦?”天盛帝眼神一凝,“拿来!”

庆妃抬起头,一霎间从皇帝眼底也看见了警惕和怀疑,心中凉了一凉——今天这证据只要掏出来,她自己便也染上怀疑,作为一个内宫妃子,知道这么多事也会被天盛帝所忌,但是她的敌人就是眼前这两个,只要今日必死一击杀了他们,将来她还是有机会慢慢挽回陛下的心。

不破不立,舍不得孩子套不得狼。

她当然知道万一这杀手锏治不死凤知微,自己就真的没了退路,但她对自己有信心,对手中的东西有信心!

“陛下。”她咬牙,一丝狞笑浮上唇角,斜眼瞥着凤知微,慢慢从怀里掏出一方杏黄的小包,小包有点陈旧,看上去像是搁了很多年,但是质地很好,隐约可见细密的暗龙纹,边角有点暗色的痕迹,有点像陈旧的鲜血。

凤知微的心,跳了跳。

“陛下请看。”庆妃将那锦缎小包解开,抹平,众人目光一凝,原以为是小包里有东西,此时才发觉,那小包本身,是一方锦帕。

杏黄锦缎,边角凤纹,锦帕右下角有“月宸宫制”字样,绣工精致。

“月宸宫是大成末帝淑妃的宫殿,也就是传说中,诞下大成末代皇子的那一位妃子,皇宫被攻破之日,这位妃子吊死宫中。”庆妃轻轻道。

“那又如何?”天盛帝并没有看出什么端倪,皱眉问她。

庆妃唇角噙一抹冷笑,将手中锦帕一翻,斜着一个角度拿起,迎着阳光,道:“陛下再看。”

天盛帝凑前一步,眯着老眼看了半天,才隐约看见锦帕中间若隐若现的一排银线小字。

“辛辰、……庚午、丙子,爱女芳辰,月宸宫庆。”

生辰八字的月份,被血污所染,已经看不见了。

“陛下……”庆妃阴恻恻的声音飘入天盛帝耳中,“大成遗孤,其实是个女儿哪!”

凤知微心中一震,天盛帝霍然回首,众臣脸色大变。

内阁重臣们隐约知道当初的大成遗孤案,当年大成淑妃生产,无人知道男女,起先金羽卫的目标就是这位凤大妃,但是后来多方查探,找到当年月宸宫的奶娘和凤皓的生辰八字金锁,才确认被人故布疑阵,误导了方向,皇嗣是个皇子,最后着落在凤皓身上赐死。

难道真真假假,迂回曲折,其实还是被人牵着鼻子堕入迷魂阵?

众人的目光都看向凤知微,凤夫人只一子一女,也直承了庇护大成遗孤的罪名,如果凤皓不是皇嗣,那岂不是……

“陛下!”凤知微面不改色,坦然跪前一步,“臣妇什么都不知道,但臣妇只想问庆妃娘娘一句,这锦帕从何而来?当真是当初大成宫廷遗物?这锦帕内藏暗字的绣法,似乎是传说中的‘隐线乱潺’绣法,据我所知,这绣法可是西凉歌舞技行独擅的技艺,西凉舞女名动天下,穿上以这种针法制作的舞衣,会更添神秘虚幻之美——娘娘出身西凉,想必也十分擅长?”

“西凉歌舞行分舞、技、术、艺四种,每种各不统属。”庆妃冷笑,“本宫当初在西凉,是最尊贵的清倌舞娘,专心学舞,再无闲暇学技,大妃你还是别枉费心思,意图栽赃了。”

“臣妇不知意图栽赃的是谁。”凤知微淡淡道,“娘娘当初入宫,从西凉也带来不少旧日姐妹,她们都未曾学舞,想必技、术、艺也有精通者?哦,说句闲话,听说‘众芳楼’头牌闲云姑娘,也是西凉出身,除舞之外,绣工也是一绝,经常有绣品送呈后宫,娘娘用过她的东西吗?”

庆妃脸色变了变,闲云自然不是简单的头牌,“肉蒲团”势力就在青楼,那不过是她的暗探而已,不想凤知微连这个也知道,这是在威胁她——我也知道你的老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