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
我永远难忘的玛蒂:
正如我在航空信——但愿信已在您温柔的手中——中预料的那样,为形势所迫,我必须离开这里,前往那块黑暗的土地。法警不肯发给我去尼加拉瓜的护照。我本来热切希望永远回到您的身边。在我心爱的人身边,我心里会感到快活。别难过,一切都过去了。不过,当时我落在这帮土匪手里,处境相当困难。他们只差给我戴上手铐,把我押送到港口了,似乎我是个罪犯,而不是个爱国者。作为爱国者,我唯一的罪行是不肯让危地马拉生活在乌维科那类暴君的血腥统治之下,这个笨蛋自认为是拿破仑·波拿巴,甚至可笑地把头发也梳成粗鄙至极的科西嘉人的模样。不过,我想跟您谈的倒不是肮脏的政治。
上船前,我给米托拍了个急电,他非常客气,从头天晚上起就在彭塔雷纳斯一直等到我到达。您跟我说过:“别让我弟弟喝酒。”您看,这次劝酒的可不是我。是他请我喝了几杯,边喝边等着开车。我们为我的到来干杯,为忆起我们在莱昂结下的同志情谊干杯,他坚持再要几杯茴香酒,坚持由他出钱付账。坦率地说,上火车的时候,我们很愉快,一路上甚至唱起歌来。记得吗,有一天,那个奇怪的瞎女人,人家管她叫米塞雷雷,在边道上边走边唱,我把她叫进来,要她献给您一首歌,还记得那支歌吗?
你该得到更多的爱,你多么骄傲,
你该得到更多的爱,你多么俊俏,
想一想吧,在墓穴深处,
你我穿的是同样的衣服……
是啊,在火车上我唱起了这支歌,既无吉他伴奏,恐怕也无腔无调,却博得一等车厢旅客们鼓掌欢迎,真是出人意料。于是,又干了一杯,您看,米托对我可谓感激万分啊,只是因为我曾经说服令尊,让他到圣何塞去上学。如今他是一副绅士派头儿,学习那段时间利用得很充分……各方面都行,他告诉我说,在妇女界他成了人人追求的对象。请不要生气,不过,我还是想把这儿的老“朋友”介绍给他,我跟这些人分开了一段时间,对我已经无所谓了。但愿米托能抓住机会,我自会稍微推动一下。这里的习惯和你们莱昂那里迥然不同。你们那儿,去电影院也要衣冠楚楚。对那里的习惯,本人不持批评态度,原因是我历来遵从时尚,对于放荡不羁的做法,我的思想简直就是顽固不化。
玛蒂,您知道吗,米托趁着和我那股亲热劲儿,在火车上问我:“告诉我,奥利,我那两姐妹,您究竟喜欢哪一个?”我则毫不迟疑地回答说:“您这问的是什么,米托。我选择的人是玛蒂。我们分手了好几个月,证明了她是我心灵的唯一主宰。”您对这个回答有什么高见?要是愿意的话,您可以问问他,免得您老是平白无故地瞎操心,多心的小姐,您要知道,我之所以在此停留,不过是因为他们不准许我直接投入您的怀抱。轮船的航班表就在我的皮包里,我把它视为法宝,可以掌握哪一条船最先开往科林托。
我接着跟您讲,大概在6点半钟我们到达圣何塞。当时,冷雨绵绵,中央山谷周围的山峦一片灰暗,和我的情绪恰恰相合。是的,玛蒂,我心里十分难过,我知道那个城市不是目的地,我的目的地是您现在读信的地方。我和米托分手了。情绪很悲伤。我悲伤地走到膳宿公寓,不想吃晚饭,只想早早躺下,在孤寂的房间中自悲自叹,坐下来马上给您写封信。我刚刚打开行李,有人通知我有电话,打电话的是您母亲,她向我问候,邀我当天晚上共进晚餐。我推说头疼,婉言谢绝了。可她一再坚持,您很了解她,我不得不接受邀请。我告诉您这件事,是免得别人日后再说三道四的,我希望,我的玛蒂,让您听进我的真话。
我让人烫了衣服,无精打采地穿戴完毕。走出膳宿公寓去乘车,心里仍然笼罩着一片悲哀。是不是圣何塞弄得我性情孤僻?要么是因为淫雨霏霏,房间寒冷,公寓冷清,光线暗淡?要么是我内心深处埋下了悲哀?这些问题都是没用的,玛蒂。倒不是身在圣何塞,我就感到更加悲伤;只要我想起您不在我身边,即使在柏林,在布鲁塞尔,我同样会感到悲伤。如果把我的悲伤拟人化,那就是您;您身在远方,这就犹如一把利刃深深刺进我的胸膛,把我的心脏割成碎片,毫不容情。
您还记得圣何塞吗,玛蒂?我就寄居在拉萨瓦纳对面的巴塞罗那膳宿公寓。请您看着我,我正走出公寓。手里拿着雨伞,这个玩意儿在这儿时时都要用。我在边道的潮湿路面走过,路面很滑,过往行人的鞋底上带着家里地板上的蜡。石墙后面,被拦住的狗汪汪直叫,墙里的九重葛挂着雨珠,探出墙头。此时,飞机场已然关闭,机场对面的车站上停着一辆电车,从车窗透出昏黄的灯光,除了我再也没有其他乘客。过了一会儿上来几位乘客,都是成双成对地去电影院,去剧场,去咖啡馆。对他们来说,这是娱乐;可假如轮到我去这种闹闹嚷嚷、车水马龙、俗不可耐的地方,对我来说,简直是受折磨。车厢里等着开车的妇女们嘴里嚼着口香糖,散发出一股甜得发腻的味道;人们压低声音在交谈,仿佛我们置身于一家医院的前厅或者在停尸间里。她们身上的大衣有一股存放过久的霉味儿,真叫我讨厌。
请随着我沿着哥伦布大街,朝中心大道去吧。车厢吱吱嘎嘎的,发出阵阵哀叹。一张小小的海报,上面用花体字写着本星期日国家剧院的盛大演出,剧目是《帕格利亚案》,由“著名哥斯达黎加男高音梅利科·萨拉扎尔——纽约都市歌剧团恩里科·卡鲁索的接替人——主演”。旁边还有一张广告,上面写着:“春天牌含碘萝卜糖浆,专治贫血症、发育不良、不思饮食……具有神奇效力。正宗国货,良机勿失。”还有一份布告:“请勿随地吐痰,乱丢烟头。管理科。”一切平庸的东西,都使我茫然无措,玛蒂。面对生活中的琐事……什么蹩脚的歌手啦,春天牌糖浆啦,什么请勿随地吐痰啦,以及嚼口香糖的女士啦,我们这些耽于幻想的人只能老老实实地认输。面对平庸的东西,只有您能引起我的幻想。
现在我在阿蒙区下了电车,边道上的绿树滴落下雨珠,我只好撑起雨伞。我思念着您,每当我思念起您的时候,玛蒂,我的思想就散发出香气。我两眼注视着命运为我们存留的幸福,当回到莱昂,和令尊叙谈叙谈,正式安排一下我们的事。您同意我找他谈谈吗?我不打算在这里提前和令堂谈,我只想在莱昂把定局的事情一股脑谈清楚……当然只要您同意我的想法。我配得上您吗?在您的心灵中给我留下了我梦寐以求的位置吗?但愿您的幸福泪水洇湿这封信吧,我的心灵知道您在哭泣,我的心灵肯定会听到您幸福的泪水滴落在信纸上的声音。假如您想笑,那就笑吧,不过,我会因为我不是一张纸,不能有幸受到您的玉手揉搓而感到愤怒呢。
我来到您舅舅的别墅。从边道上可以看见大厅里灯火辉煌,屋里传出一阵音乐声,留声机正在放一张唱片,名称是《向我发誓吧》,奥蒂斯·蒂拉多大夫在唱歌。不进去?返回公寓?不过,我听到了您的声音,您在我耳边说,我的奥利不该这样做。“进去,进去,奥利,让我高兴,劳驾啦。”好吧,玛蒂,我进去,不过,请听清楚,只是因为您要我进去。
您的奥利按了按门铃,玛丽娅·德尔·碧拉尔给我打开了门。我看她身体很糟糕,她不适应寒冷的气候,冷得失去了生气。我心里暗暗地说,她怎么会是我的宝贝儿的妹妹呢?两个人的魅力相差得太悬殊。她似乎比您岁数大。我盼着您保持老样子,我希望您一点儿也没变,玛蒂,我希望看见您那双眼睛还是那么妩媚,您的脸还像天空一样明净,我希望您还梳着那样的头发,我希望看见您还穿着那件蓝衣服,胸口处还沿着白色鸟形花边儿。您还记得我过生日那天您穿的那件衣服吗?您还记得我当时说的话吗?我说:“玛蒂,您好像刚刚从奇科·帕里希恩的书中走出来。”
您别以为我不懂礼貌,玛蒂,您知道最好还是把真情实感表露在态度上。因此,我向您妹妹伸出右手,客客气气的,但并不热情。“啊,玛丽娅·德尔·碧拉尔,很高兴见到您。没有玛蒂的消息吗?”令堂马上过来了,见到我很兴奋。“啊哈,奥利,看样子您不想来看我们,真的吗?把老朋友都忘了。”“哪儿的话,夫人,一路坐船,我觉得太累了。请您相信我。玛蒂给您来信了吗?”我和令堂、令妹的问候就是这样,我打算干脆让她们知道我一心挂念的只有您。这样,您就不必伤心了,玛蒂。我想告诉您,整个晚餐,话题一直围绕着您,因为我总是把话头儿往您身上引,不住地夸赞您的品德、聪颖、魅力。请注意,有一次我竟然斗胆说出这样的话:“有朝一日玛蒂要是到危地马拉生活,一定会受到社交界的喝彩……”请您回答我,我这么说,是否欠考虑了?
您会说我缺少修养,我知道您感情高贵。可是,我的一番真情却惹恼了玛丽娅·德尔·碧拉尔。她借口说第二天应人之邀去伊腊苏火山远游,需要早起,想把我们丢在那儿。令舅在家里完全是一派长者风度,他当即猜到我们处境尴尬,力劝玛丽娅·德尔·碧拉尔不要走。很快转了话题,才使令妹、令堂摆脱了尴尬处境,最后,我找了个机会告辞出来。米托,唉,甭说他了,整个晚餐他一直没抬头,没离开盘子,一直想着我在火车上明白无误地给他的回答。
完了。我只能赶快离开她们,让您感到心理安定。现在,请您闭上眼睛,想象一下马上回到莱昂的情景。圣诞节前就结婚,您看怎么样?从现在到那时候,有足够时间做好一切准备,婚礼应该办得有声有色。您会对我说,还没到一年呐,那咱们就等到满一年的时间,反正只有几个月了呗。不过,我要这样回答您:还是别理会那些陈年老礼吧,还是听从爱情的召唤吧,就让咱们按照上帝和法律的安排那样在一起生活吧。如果我再次住在您家里,哪怕再拖上几个月,那些恶毒的舌头也会毁了您的纯洁,那样就糟透了。在上一封信里,您告诉过我,说我在府上的住房还给我留着,您每天每日都去打扫,床上的褥单干干净净,床头桌上放着一只小花瓶,里面插着从花园里采来的鲜花。您还把房间保持着吗?
您怎么吩咐,我就怎么办。难道说我不是您的意志的奴隶吗?您可以让我在莱昂最肮脏的公寓里等下去,玛蒂,这无关紧要。只要能有把握得到您的同意,就是猪圈我也去住。不过,我知道您心地善良,我最怕您说出这样的话:“我不能越过我妹妹,要是她喜欢我的奥利,哪怕心碎了呢,我也要让她一步。”玛蒂,索性告诉您吧,您的奥利绝不会同意这种交易,即使这种命令由您发出,也不能指使我的爱情。这类驯顺会变成地道的高傲,善良会成为骄傲,成为虚荣心。相比骄傲,您更需要爱吧?
但是,请您原谅我说话离题太远,这只是一个受尽折磨的人头脑里的胡思乱想。您还是说一声“好吧,我同意”,用这种喜讯帮我驱赶掉胡思乱想。总而言之,只要您愿意,我也同意悄悄地结婚,然后就去危地马拉,在那里咱们可以远离让人不舒服、令人不愉快的现实,过上幸福的生活。请用您的可爱的头脑思考一下吧。至于我,我只是长夜难眠,永远思念我亲爱的人。爱您就等于触碰天国的门楣,玛蒂。就等于将灵魂带入天堂,就等于死在您可爱的脚下。请您不要拒绝我应享的权利。我跪在地上祈求您。
热烈地吻您的前额,您的
奥利
1933年7月23日
于圣何塞
又:向令尊、约伊塔夫人、雷蒂西娅以及所有女用人,还有阿丽西娅问好。这封信您可以和阿丽西娅商量一下,她会认为我说得有道理。
Ⅱ
奥利韦里奥:
首先向您致以极其亲切的问候,其次我想说这样一些话:您在首都感到十分幸福,我知道您和其他女人一起纵情跳舞、看戏、散步,非常开心。而我,经过深思熟虑,心情一点儿也不愉快。您还是不明白我内心的痛苦,奥利,看起来,您很高兴撕开我的伤口,我想让它完全愈合,而您却不放过。亲爱的,您不必说您和其他女人玩得非常愉快这件事不是真的,因为我手里有证据,虽然您缄口不言,而我又从您那里得不到任何消息。您还是痛下决心吧,让一个痛苦万分的女人休息吧,要么是您希望我快快死去?要是如此,您干脆把我杀了吧,我跪在地上企求您,与其受这份罪,我宁肯死去算了。和你相伴的女人也在给我写信,哪怕你在她们的信中问候我一声呢,看样子你根本不知道那儿的邮局在什么地方。
我需要你的吻,自从你第一次吻我以来,我已经陷入狂恋,我不满足,我要你忘掉所有的人,只要一想到你会忆起某个“恋人”我就感到忌妒。您到哥斯达黎加干什么去了?您没把任何东西丢在那儿,您的宝物在我手里嘛,要不就是您忘记了当初按照您的想法和我干的那些事。我从来没见过残忍的人,可现在我见到了。如果是这样,最好您不要回尼加拉瓜,这里没人盼您来。要是您来到这儿,我不会瞧您一眼,跟您说上一句话,索性跟您说明白了吧。
杀了我吧,是啊,反正我现在虽生犹死,我做的事无外是把您视为圣徒,为您祈祷,就如同在教堂的神圣孤寂中我们看不见上帝,却感到他的存在,我也预感到你在世上的存在,正如对待上帝一样,我看不到你,但却爱你,干吗你要来到我身边呢,坏家伙?你离我远远的该有多好,因为这样我就不会认识你,也感觉不到你身上的火、亲吻的热,假如你从来没到过我的身边,对我来说,你就只是一阵芬芳,我能闻得到,但却不知道它在哪里,来自何方。
亲爱的,几年前,很幸运你还没有出现在我的人生道路上,因此是否该认识您,我连想也没想。当初,我喜欢去看加利福尼亚州旧金山的林格勒兄弟马戏团的表演,魔术师克拉斯诺达尔亲自走到观众席间,兜售口香糖。他用一张小纸托着糖,纸上用隐形墨水写上字,只要把一根燃着的火柴靠近纸,上面就会显出几句贺词。给我的贺词是:你生下来鸿星高照,爱情生活顺顺当当。
昨天下午,我和阿丽西娅到圣胡安公园去散步。有一个独臂人带着几只可爱的煤山雀。小鸟装在一只木制笼里,有塔楼,有窗户,好像一座城堡。一只煤山雀从门里出来,要给我算算命,它用小嘴朝一口钟上啄了一下,随后从一个抽屉里叼出一张小纸片,纸片像信纸一样叠成几折,排在一起,有蓝的,有绿的,有黄的。煤山雀把一张黄纸叼出来,递给我,下面就是这张纸片,请你看一看。
给一位单身小姐
爱情叩击心灵的大门,您放它进来了,做得对。不要后悔,不要迟疑,因为毫无道理,在困难面前,要坚持下去。您把心灵的钥匙交给了某人,他现在不在,但他会回来。别担心,他身体良好,没有危险。别绝望,一切都会圆满。那位不在此地的先生一直在想着你,想把你带到神坛前。睡觉前,你连说三次:“圣·卢茜娅,为了你的信仰,我失去了眼睛,请你为我的男友照亮眼睛,让他找到回来的路。圣·克里斯托瓦尔,行路人的主宰,你让他马上回来,别误入歧途。”对远方来信中的声音,你要堵住耳朵,那对你不合适。您是个有福之人。你能活得很久。买下2784号彩票。
假如煤山雀不像独臂人克拉斯诺达尔那样欺骗我,我的心就定下来了。可是,这些纸片是那个独臂人送到我祖父的印刷厂印制的,纸片很多是黄色的,也就是我轮到的颜色。如果我相信煤山雀,我就完了,出于同样的理由,我也不相信您。快点儿回来吧,亲爱的。在哥斯达黎加,你能得到什么这里得不到的东西呢,或是我不能给你的呢。要么你告诉我煤山雀有道理,不是骗人的,也许你来的时候,可以给我带来三码花边,中央大道靠近穆勒首饰店的菲奥利商场里有这种花边,我正在做一件衣服,准备给你看的,这儿没有那种花边。我不想向M.P.要任何东西,我看不上她,但愿她不回来,留在那块儿玩吧,哥斯达黎加我也觉得不好。你别告诉她,也别告诉妈妈,说我给你写过信,愿上帝保佑。
您回来吗,奥利?我真想钻进信封里,一起上飞机。爸爸说您快回来了,女用人们也这么说,我不知道她们为什么这么喜欢您,其实您并不值得任何人喜欢,有时候,我真想睡过去,不再醒来,免得像傻子似的想您在干什么,头脑凭空发热,我向您发誓,我求过上帝,我躺下不再起来的那天晚上您会立刻到来。
再见了,一个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的姑娘。
敬祝安康!
1933年8月8日
于莱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