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3年10月25日黄昏,把几具尸体掘出后,阿纳斯塔西奥·J·奥蒂斯上尉马上离开了瓜达卢佩公墓,心想着要痛痛快快地教训一下阿塔纳西奥·萨尔梅龙大夫,不经任何手续就把他关进监狱。
当时,刊载罗萨利奥·乌苏卢特兰那篇轰动一时的报道的《记事报》正在大街上出售。他毫不怀疑,如果说有人出钱指使记者采取如此大胆的行动,那肯定是“长舌桌”上那帮闲人的头目。
他尽力设法和马那瓜国民警卫队司令部取得联系,结果是白费力气。电话线被大雨截断,那天和以后几天,他都没得到必要的授权。他最后接到的命令姗姗来迟,再加上其他一些情况,直到11月12日,才算达到目的。那天下午,萨尔梅龙大夫在他诊所对面被逮捕了,而且对他采取的行动极其粗暴。
这里应该进一步介绍一下前面已经引用过的奥蒂斯上尉在10月27日作证时就萨尔梅龙大夫的为人讲过的一些话,目的是让读者更加全面地估量奥蒂斯上尉打算把事情引向何方。
因此,我重复一下,我压根儿信不过萨尔梅龙大夫,他介入这个案子和他惯常的所作所为一样,只要有什么事能够吸引他开动惯于编造谎言的脑瓜,他就把鼻子伸过去。这几天,尊敬的奥维埃多·伊·雷耶斯神父在布道坛上称他是“谎言家”,真可谓一针见血。他在普里奥酒家开设的是一家匿名工厂。此人冒险成性,破坏成性,不会有多少病人找他,他和他的同伙儿一起干些不知廉耻的勾当,借以打发时间。
我知道——因为我有责任知道——正是他们非法炮制了《犹大遗言》。每逢圣礼拜六就把一张没有落款的乌七八糟的纸片从各家的门缝儿底下塞进去。纸片上写着些语句尖刻的歌谣,给莱昂市的忠厚老实的居民胡起外号,嘲笑他们的身体缺陷,冷言冷语地大肆谩骂,不惜把每个人的生活细节公之于世。这种阴险行为甚至将受害者送进坟墓,比如拉卡约的遗孀堂娜·恰皮塔。她看到纸条上写着丈夫曾和家里多年雇佣的女仆有所谓暧昧关系后从此一病不起。
在大学狂欢节期间,针对“丑王”竞选者散发的传单同样是卑鄙下流的。这些传单都是按照我提到的那些人主动提出的建议炮制出来的,不管你是道德高尚的神父,还是天主教社团的主妇,全都无法逃脱。这些传单以阴险的语言暗示某某与某某通奸,某某与某某姘居,其结果就是造成某些家庭之间严重隔阂,甚至拔枪决斗。
因此,我说,我重复地说,以萨尔梅龙大夫为首的这些道德的匪徒,对您,法官先生,正在审理的案件只有一点兴趣,那就是将其对社会的全部强烈仇恨都发泄在孔特雷拉斯家的荣誉上,他们把孔特雷拉斯家族变成其卑鄙的仇恨的对象,本人在作证过程中提到的《记事报》上发表的那篇“通讯”即是证明。萨尔梅龙大夫的确有越轨行为,绝不能让这种欺侮正派人家的行为逍遥法外。
但是,早在这桩引起轰动的事件发生之前,读者已经知道,奥蒂斯上尉打定主意要让费亚约斯法官在莱昂进行的调查变得一钱不值,为此不惜借助“长舌桌”的座上客罗萨利奥·乌苏卢特兰的力量。10月13日下午,他亲自到《记事报》报社,找乌苏卢特兰,给他提供机会,让他在第21监狱采访奥利韦里奥·卡斯塔涅达。奥蒂斯上尉心里明明白白,说到底,这样做等于是向萨尔梅龙大夫献上一份厚礼。
当天晚上,罗萨利奥兴冲冲地来到普里奥酒家,把奥蒂斯上尉突然造访的消息告诉给大家。萨尔梅龙大夫听了以后,不禁感到茫然。奥蒂斯上尉指定了几个在采访中必须提出的问题作为提供采访机会的交换条件,萨尔梅龙大夫揣测了一下他的用意所在。不过,他没再多想,就表示同意罗萨利奥第二天到监狱赴会,还要他冷静地估量一下会遇到什么危险。
据他看,在大学试验室里进行的试验肯定了他在学界的威望,证据是无可怀疑的。他确信,一旦开棺验尸——这是他当天下午在《记事报》上发表的简短的访谈录中向费亚约斯法官提供的建议——并对内脏进行检查后,会得出同样的结果。
他万万没想到,几天后,他的老师达比希雷大夫会在《中美洲人报》上发表文章,对这套化验断然提出不同看法,和他迎头相撞。如果说他在此之前还有所期待,那就是再一次与老师和解的机会。他一直在做精神准备,忘却受到的凌辱。他相信,尽管老头子为人固执,目中无人,不过,就像过去屡次发生过的情况一样,他终归会承认学生是对的。
萨尔梅龙大夫和罗萨利奥一起把整个问题单子复核了一遍,加进了几个问题,多多少少有助于实现他要将犯人置于守势的计划。不过,他也十分小心,没有触及一些事情。一旦传他出庭,他要把这些事情留到证词中去谈。那些密信以及构成本案背景的其他桃色密闻,都将事先在报道中述及。
但是,1933年10月18日,监狱采访记已经发表,刊登达比希雷大夫文章的《中美洲人报》(科斯梅·曼索刚刚高声朗读过)已到手中,萨尔梅龙大夫被老师的尖刻言词深深刺伤了,感到特别惶惑不安。
奥利韦里奥·卡斯塔涅达的意见和老大夫的看法不谋而合,这对本案未来的发展来说十分危险。假如试验室的化验全然无效,费亚约斯法官会变得情绪沮丧;同样,孔特雷拉斯家的人情绪也会低落。就在前一天,堂娜·芙洛拉已经打定主意撤回她关于释放犯人的要求。现在受到她家私人医生的影响,再次后退并不奇怪。
达比希雷大夫的文章表明,老头子对采取这一严重步骤思考了好几天。他从藏书中找出资料,广泛地进行排列整理。老头子这次发起攻击,表面上讲求分寸,实际上却纯粹是对死敌的攻击。眼下,不仅萨尔梅龙大夫的职业威信受到威胁,而且案件的全部有效性也受到威胁。他只好站出来回答老头子。
“您那位尊师又给您吃了碗闭门羹。”科斯梅·曼索认真仔细地在挖鼻孔,“似乎是又一次把您赶出了家门。”
“那儿可不是我第一次被人赶出来的地方。”萨尔梅龙大夫继续用红铅笔画出文章中一些段落,“本人早已有幸被赶出孔特雷拉斯的家门,而且不是别人,正是奥利韦里奥·卡斯塔涅达把本人赶出来的。”
“让人从斑鸠窝儿里赶出来了。”科斯梅·曼索抓了抓裤腿儿,把手指头揩干净,“在那儿,他是主人,是老爷。人家在那儿谈情说爱,您去拉了泡屎。这您可别忘了,大夫。”
“费亚约斯法官也把我从大学门口儿撵开过。”萨尔梅龙大夫用力画了一条线,劲儿用得太大,把纸都划破了,“在莱昂这儿,要说让人撵得东奔西跑,我可算得上是冠军,这你不能否认吧。”
“那些人穿的是连裆裤,谁也不待见您,您跟他们不是一路人儿。”科斯梅·曼索真的动情了,声音直发颤,“法官惊惶失措,手里攥着块火炭,不知道该怎么办。有钱人家出的事嘛,那个老家伙把调查都弄毁了。”
“不过,塔乔·奥蒂斯跟他们也是一伙儿的。”“班头儿”普里奥打开酒店赊账的折子,“他干吗要把事件捅到马那瓜去,把事情越闹越大呀?”
“这里就有鬼啦。”科斯梅·曼索拿起一张欠条儿看了看,“他们非把您弄得破产不可,‘班头儿’。都想喝欠账酒。”
“照我看,国民警卫队只要办得到,就会把奥利韦里奥·卡斯塔涅达押送到马那瓜去。在那儿把他枪毙,也就不会有人再闹事啦。”罗萨利奥·乌苏卢特兰从厕所回来,腰带没系紧,还在扣裤扣儿。
“国民警卫队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萨尔梅龙大夫手拿着铅笔,抬起头看了看罗萨利奥,“索摩查不想得罪莱昂的阔人。也许罗萨利奥的路没走错。”
“因为索摩查是个乡巴佬,虽然他娶了德瓦伊莱家的小姐。”“班头儿”普里奥撕掉一张欠条儿,“这张单子让我想起了阿雍博士。他已经死了,还不了这笔债了。”
“跟我一样是乡巴佬。”萨尔梅龙大夫挤出个苦笑。
“可您没有肩章。”科斯梅·曼索回了个苦笑,“也没有美国佬儿的步枪。别撕啦,‘班头儿’。收好了,将来好开一座大人物欠条博物馆。”
“不错,我是没有肩章。可我的全部子弹都在这儿呐。”萨尔梅龙大夫朝着他那本斯奎布笔记努了努嘴。
“说实在的,要是国民警卫队想叫奥利韦里奥·卡斯塔涅达吃黑枣儿,咱们绝不会落在他们后边。”罗萨利奥·乌苏卢特兰手扶着膝盖用眼睛在地板上搜寻。他裤子襟上的扣子掉了一个。
“指派卡斯塔涅达毒死人的不是敝人。”萨尔梅龙大夫探了探身子在找罗萨利奥,罗萨利奥趴在地上,钻到了桌子底下,“‘班头儿’,您这儿有卡斯塔涅达的欠条儿吗?赶紧催他还账。”
“即便有,我也不要了。照这样儿下去,他也没大活头儿啦。”“班头儿”普里奥又撕了一张欠条儿,“‘圆球’奥维埃多的欠条儿算是还不清了。我得找他爸爸要钱去。”
“照这样儿下去,”萨尔梅龙大夫把报纸叠好,放进口袋儿里,“过不了几天就会把他从监狱里抬出来。第一个抬着他游行的准是达比希雷大夫。”
罗萨利奥·乌苏卢特兰看见萨尔梅龙大夫准备离开,就不再找扣子了。他跪在地上,从衬衣里掏出几张纸,急匆匆地把纸打开。
“这就是刚才说的那篇报道。”科斯梅·曼索伸出右手,“给我,尊敬的先生。让我看看。”
“改天吧。现在我想集中精力跟我的老师算算账,他可不能欠下债一走了之。”萨尔梅龙大夫站在那儿,一个劲儿搓手,“‘圆球’奥维埃多的欠条儿,让曼索结了吧,‘班头儿’。”
“题目我都想好了:《人生只有一次爱》。”罗萨利奥·乌苏卢特兰把那儿张纸又放进衬衫里。扣子找到了,他坐在地板上满意地看了看大家。
“我不喜欢。”科斯梅·曼索摆了摆手,仿佛要把这个题目从空中抹掉,“得找个更有劲的题目。‘班头儿’,‘圆球’奥维埃多欠您多少钱?”
“这儿加起来,70多比索。”“斑头儿”普里奥从折子中以字母“0”命名的小格中拿出一把欠条儿。
“待会儿咱们再说题目。”萨尔梅龙大夫拍了拍罗萨利奥的肩膀,“人生苦短,时间多得是。”
“对有些人来说是这样。”科斯梅·曼索欠起身子,往前拉了拉椅子,“‘班头儿’,把欠条儿给我。我跟‘圆球’奥维埃多去要钱。你可得给我点儿甘蔗酒当佣金。”
萨尔梅龙大夫回到家里,立刻动手写文章,回答达比希雷大夫,他发狂似的,一直干到天光大亮。又用了几天的工夫,对文章修改多次,仔细地磨了磨,还到大学图书馆里从毒药学书籍和分析化学教材里寻找有分量的参考资料。
这份答复,我们可以在1933年10月21日出版的《记事报》上读到。
大夫大错特错
我那位尊敬的同行、学识渊博的老师达比希雷大夫一改平日众人皆知的谦逊态度,手持钢笔,挺身站立在蒙铁尔原野上,向风车大举进攻。达比希雷大夫一时糊涂,竟把风车当成可恶的巨人,他表示的意见实令敝人惊诧。他慌里慌张地,也许是无意地把我们那些严肃认真、忠诚老实、尽心尽力的化学家们打翻在地。
他手臂套着盾牌,猛击兢兢业业的阿布萨隆·罗哈斯学士。罗哈斯学士未能在伦敦或巴黎进修学业,只是因为家境贫寒,父母仅能供他在国内最高学府读书。而我那位从来不知节制的亲爱的老师却有此特权,他在摇篮时即包裹在银色丝绸襁褓之中。
我那位从来不知节制的亲爱的老师还变成了吼声震天的宙斯,不惜屈尊从奥林匹斯山上降落到生人居住的平原,自言自语地说:只有啥事不懂的无知之辈才把生物碱和一种简单的尸碱——dixit——混为一谈。似乎在尼加拉瓜我们居然不知道在有机物解体过程中尸体会自行产生毒物!
也许有件事可以唤起您的记忆,遐迩闻名的老师。举世公认的马萨亚学问家德希德里奥·罗萨莱斯大夫——他也曾在当年您经常光顾的那几所欧洲大学里受过教育,也娶了一位年轻的法国妻子,只是她在这里一直水土不服——曾有过这样的经历:有一次,他在解剖尸体时,用手术刀划破了手指,他毫不迟疑地要求其助手立即切除受到尸碱感染的手指。此事发生在1896年,就在罗萨莱斯大夫亲手建立的马萨亚的圣维森特医院的手术室里。但是,敝人的尊师虽然在古老的课堂多次讲述过此事,现在倒似乎全然忘却。
其实,在尼加拉瓜的医学专家们早就知道有所谓尸碱,因为我们不是江湖医生,而是科学家。我们完全能够把尸碱和植物产生的毒素区分开来,因此,听到这类“新鲜事”,我们绝不会大吃一惊。我昔日的老师曾亲口教给我说尸碱很容易分辨,用乙醚很容易清除尸碱,因为一般来说,尸碱是容易挥发的,难道他老人家忘记了这一点?
这位超群出众的医生肯定说,在莱昂没有合适的试剂进行毒物实验。这种说法离实际情况实在太远。我们当中每一个医生都知道,我们的学士也知道,使用M·撒切尔试剂可以很容易使砷或马钱子碱沉淀出来,而我们有这类试剂。此外,马钱子碱的沉淀物十分独特,不可能与尸碱或其他生物碱相混淆。按照勒尼方法寻找马钱子碱的试验,即先将马钱子碱水解,然后用硝酸钠加以处理,无论在这儿,还是在遥远的交趾支那,这种实验都是无法辩驳的,达比希雷大夫。
另外,我昔日的老师有这样一个看法,马钱子碱中毒者牙关紧闭,不可能从口中伸进橡皮导管吸取胃液,据敝人的浅见,这个看法没有什么分量。的确,这样做需要费很大力气和熟练的技巧,正如我处理孔特雷拉斯先生的情况那样。但是,如果达比希雷大夫对他本人在圣胡安·德·迪奥斯医院的病床床头传授给敝人的知识持怀疑态度的话,他可以求教于弗拉加。弗拉加在其《应用毒物学一般原理》(我引用一位西班牙作者的论述,因为我不像老师那样掌握多种外语)中向我们指出,从马德里的有关年鉴中找出了12个病例,这些病例表明导管能够伸进中毒者口中,而不必使用诸如手术钳敲碎臼齿这类野蛮的办法。
至于我那位学识渊博的老师尖刻地嘲讽在大学实验室里在几种动物身上进行的试验,敝人只想指出两件事。第一,达比希雷大夫不希望对人进行实验,因此,必须用动物来做实验;第二,动物经注射在毒药的作用下一一死去,这是因为有毒物存在,动物发生抽搐即可证明这一点。抽搐不是由尸碱引起的,而是由一种真正的生物碱——马钱子碱——引起的,而马钱子碱是事先通过化学反应在内脏中找到的。达比希雷大夫竟然随随便便对此持怀疑态度。现在,您不必对我说,上述两个结果中有一个是否定的,因为根据一条简单的逻辑规则,当试验无法直接证明真理时,重要的是证据,而非否定真理。
最后,敝人的老师企图炫耀自己的智慧,否定法官准备进行的开棺验尸。他引用了一个著名的例子,说:一群狗中毒死去,后来埋入地下,再掘出尸骨,并没有发现任何毒物。
现在我们谈的是人,而不是狗,我尊敬的老师,并非我们所有的人都喜欢率领一支狗军。您要知道,人胃的潜力无法与狗相比,狗胃的潜力要大得多,可以迅速吸收毒物,其机体也可以通过汗、尿、粪便以同样的速度排除毒物。其他动物也是如此。举例来说,鼹鼠吃掉毒蛇头,什么事也不会发生。山羊能吃颠茄果,尽管里面有阿托品,山羊也不会中毒。最后,还有鸵鸟,鸵鸟能吞下马钱子浆果,可以消化掉,正像消化掉一个鳄梨。
但是,人可不是如此。卡斯塔涅达夫人、孔特雷拉斯小姐都是中毒身亡,老练的化学家能从内脏里找到毒物,即使过一千年也能找到,而在狗、鼹鼠、羊、鸵鸟身上,毒物的痕迹不会保留那么久。
不能说在这儿,在莱昂,我们落后了,还生活在科学的中世纪。问题在于我们要采取负责的态度,像专业工作者那样发表意见。提出看法必须小心谨慎,以免混淆视听。或使人误入歧途。
请听一听我的忠告,算是我对您在更加美好的时光给我提出的众多忠告的回报吧。这样,您也可以不继续为那个惯犯的利益效劳。拜读大作后,可以肯定他会十分高兴,因为他从未想到能在您,他的牺牲品的首席医生身上找到一位职业辩护士,能为他打开监狱的大门。这对他确是一个大喜讯。
写到这儿,我要结束本文了,永远感谢您给予敝人的。用之不竭的充满智慧的教导。
¡Cave ne cadas,Doctus Magis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