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利·瓦内加斯有个习惯,到了深更半夜还把书房的门大敞四开,一则因为莱昂夜间燠热难捱,再则也因为他喜欢暗中窥测那些“夜游神”,抓到一个也好聊上一聊。书房是其父胡安·德·迪奥斯·瓦内加斯博士的豪华住宅的一部分,书房门正对着皇家大街。他家隔壁是另一座华丽的宅第,鲁文·达里奥曾在那里度过少年时代,现在诗人阿尔丰索·科尔特斯被拴在阳台的铁栅栏上。读者都知道,诗人自从疯了以后一直被关在那里。
书房里家具很少,平时无人收拾,杂乱无章。只有在阿利·瓦内加斯的母亲一再催促下,他才不得不清扫一下。老太太站在宅院的另一边,骂他儿子住的地方像狗窝,还自鸣得意。阿利·瓦内加斯只好打开中间的门,让女仆们进来。女仆们跟他待在一起,老太太还真有点儿不放心,于是就手提着皮带,往那儿一站,注意监视阿利·瓦内加斯。这当儿,女仆们用条帚把垃圾扫到边道上去。只有这种时候,老太太才有机会强迫他穿上裤子。只有这种时候,那张铁床——周围有4根柱子,顶上有4个小天使的头像,外面罩着被尘土沾黑的纱幔,是他们家最名贵的财产——才向街上的过往行人展现出雄伟的构架。
读者已经知道,正因为有这样一个习惯,阿利·瓦内加斯才看到毒狗的人在1932年6月18日晚上乘坐马车飞速经过他家门前。过了一会儿,罗萨利奥·乌苏卢特兰出现在书房门口儿,向他讲述了老大夫拿手杖打人的事。在1933年10月9日开始的审讯中,捕杀野狗的事变成了调查的主要内容,他们两个人在出庭作证时讲述了以上情况。
这天经过紧张的工作后,阿利·瓦内加斯在他家的门厅里同费亚约斯法官告别后,回到自己的房间。我们最好还是紧紧跟上他。只见他脱掉衣服,和往常一样穿着裤衩儿,准备复习一下荒疏的功课。过了一会儿,他觉得精神很难集中,于是从折叠椅上站起来,走到收藏书籍和纸张的箱子跟前,寻找他的诗稿,把最近写的那首诗——《一位不知其名的妇女的挽歌》——誉写清楚。他刚刚回来坐下,罗萨利奥·乌苏卢特兰又一次出现在门口儿,这次是以阿塔纳西奥·萨尔梅龙大夫的使者身份来的。
我们最后一次见到萨尔梅龙大夫,是在达比希雷大夫的诊所门前,当时一群狗从走廊那边跑过来追他,吓得他急急忙忙关上门。现在,我们得陪着他穿过大街,看着他像只挨了打的狗一样朝普里奥酒家走去。我们待会儿再回到阿利·瓦内加斯的书房。
在那个群情激愤的下午,普里奥酒家宾客如云。冰箱已经腾空,准备运到大学去,客人只好喝半凉半热的啤酒。萨尔梅龙大夫穿过几张桌子,耳边听到人们闷闷不乐地议论唯一能使所有的人激动的话题:在最后一个被害者死去后,投毒犯奥利韦里奥·卡斯塔涅达被捕了。
萨尔梅龙大夫径直朝一个角落走去,坐在惯常坐的地方。他掏出斯奎布笔记本,放在一旁,根本没心思打开。头脑渐渐冷静下来,心情却越来越沮丧。他像个失去了老头子宠爱的孩子一样被赶了出来。老大夫一反常态,对他破口大骂,让他明白无误地知道老大夫跟他彻底决裂了。
过了好大一会儿工夫,科斯梅·曼索走进酒馆,站在桌子跟前。刚才搬走冰箱的时候,客人们纷纷跟了出去。这会儿,又都聚到了餐桌周围。科斯梅·曼索向大家介绍逮捕卡斯塔涅达的细节,亲眼目睹了当兵的如何大动干戈,把烂醉如泥的投毒犯抓走,亲耳听到了那两个女人高声喊叫,连声抗议,再次企图阻止军人们把卡斯塔涅达带走。科斯梅·曼索装着哭腔,做出苦苦哀求的表情,讲述事情的经过,逗得在场的人心花怒放。不过,萨尔梅龙大夫看了他这套表演只在唇边露出一丝冷笑。
萨尔龙梅大夫告诉曼索,胃液检查全然失败了,曼索对此毫不惊讶。这一整天,他东跑西颠,在事主家、在医院亲眼看到了各种各样的事情。对他来说,事情也就刚刚开始。萨尔梅龙大夫忧心忡忡地告诉他的那件事不过是初步结果,根本不必为此担忧。还得检查内脏呐,还得用动物做试验呐,还得听听关键证人的证词呐。最有力的证据还是记在了斯奎布笔记本上。比如,购买毒药;毒死狗以后卡斯塔涅达留下一份儿马钱子碱;舞鳕鱼的人的故事;《大自然的奥秘》这本书。这些证据一旦被彻底披露,任何人也不敢说个“不”字。
“这是留给司令部的。”“班头儿”普里奥故意炫耀地把两瓶冰镇啤酒放在桌上,“我把冰盒藏起来了,万一他们还要呢。”
科斯梅·曼索嘴对着瓶口儿咕咚咕咚地喝了几口。萨尔梅龙大夫怏怏地拿起另一瓶。
“听我说,大夫,”科斯梅·曼索用衬衣衣袖擦了擦嘴唇上的啤酒沫,“有件事可别忘了:咱们把达比希雷大夫套住了。他说的话可都有分量。”
萨尔梅龙大夫用手指抹了抹酒瓶子留在桌上的水迹,一句话也没说。他没好意思告诉曼索,老头子把他撵出来了,就连狗也直追他,显然是想咬他几口。
“老小子撤劲儿啦,不会吧?”科斯梅·曼索嘴对着瓶口儿,两眼盯着萨尔梅龙大夫。
“他只会夸夸其谈,对他还能指望什么。”一腔怒火直冲萨尔梅龙大夫的脑门子,“锡壶里没发现毒药,他把罪过全推到我头上来了。”
“就为这个跟您吵了一架。”科斯梅·曼索小心翼翼地把酒瓶放下,仿佛怕弄出声音,惹得对方讨厌,“那个老家伙总是那么气势汹汹的。”
萨尔梅龙大夫朝旁边看了看,点了点头。他的下巴直发抖。盛气凌人,傲慢无礼,这一辈子再也不会踏进老家伙的家门儿了,就是他得了中风,也不会去给他瞧病。
“大概他把您从家里赶出来了吧?”科斯梅·曼索两眼盯住萨尔梅龙大夫,萨尔梅龙大夫一直不用正眼瞧他,这会儿,攥起了拳头,直用牙咬指关节,“他准是放出狗来咬您,这种事他干得出来。”
“他放出狗来咬我。”萨尔梅龙大夫觉得眼泪夺眶而出,紧紧闭住下巴。
“您伤了他们的自尊心了,大夫。”科斯梅·曼索使劲抓住萨尔梅龙大夫的胳膊,“说来说去,所有阔人儿都爱把鼻子伸向同一个便盆。”
“罗萨利奥在哪儿呐?”萨尔梅龙大夫突然抓起瓶颈,喝了一大口啤酒,曼索说得有理,这些人全一样,不过,是他把便盆端给他们的,“我得找他谈谈。”
“这话我爱听,大夫,咱们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科斯梅·曼索笑嘻嘻地把剩下的啤酒一口喝干,“他大概在大学那边儿。内脏快运到了,外面乱成了一团。”
“你帮我去找找他。”萨尔梅龙大夫催促科斯梅·曼索,要他赶快去,“得找阿利·瓦内加斯谈一谈,把实验室里的情况全部搞清楚。还得告诉阿利·瓦内加斯给动物注射胃液可是生死攸关的大事。”
“我想劝您两句,大夫。”科斯梅·曼索站起来,手中摇晃着空酒瓶,“您看怎么样?”
萨尔梅龙大夫正认真地忙着往笔记本上记东西,一听这话,抬起头来,看了看科斯梅·曼索。
“便盆儿的盖儿必须打开。”科斯梅·曼索把手撑在桌子上,把嘴凑近萨尔梅龙大夫的耳朵,脑袋擦着了他的帽檐儿,“让罗萨利奥好好写篇报道,把咱们知道的全写上。书信啊,口信儿啊,哭声啊。把马桶里的屎全泼在他们身上。”
“妙极了!”萨尔梅龙大夫略加思索后表示同意,“不过,首先得把锡壶里的东西收拾好。”
曼索领旨下去。此时,厅堂里突然又空了。大家都赶往大学那里,内脏运到了,试验马上就要开始。一个小时后,曼索回来了,说这些日子罗萨利奥没能跟阿利·瓦内加斯联系上。还说,大学楼的几个门全关闭了,法官不准许记者进去。
将近10点钟,曼索和罗萨利奥一起回来了,带回消息说,因为天色已晚,试验暂时停止,等到明天早上8点钟再开始试验。阿利·瓦内加斯陪着法官一直回到家里,在出口处无法和他靠近。
这样一来,他们只好下决心派罗萨利奥到阿利·瓦内加斯的书房里去找他。就这样,阿利·瓦内加斯才看见罗萨利奥把脑袋探进门里,十分潇洒地掀起帽子,向他道了个“晚安”。
“这儿没举行记者招待会啊。”阿利·瓦内加斯把诗稿放在一旁。
罗萨利奥弯下身子,急急忙忙地找到一只矮脚凳,好像凳子要跑掉似的。他拽过凳子,紧靠着阿利·瓦内加斯的软椅子坐下来。
“光穿着内衣,留神灵感都凉了,我的牧神之子。”罗萨利奥在阿利·瓦内加斯耳边小声说。
“我的灵感在蛋里呐,我可不想把蛋煮熟了。”阿利·瓦内加斯扇着棕榈叶的扇子,“法官下了死命令,不许我跟人谈起这件案子。你要是来调查什么,那就算了吧。”
“你要是想了解点儿案情,”罗萨利奥把凳子挪近了一步,“最好还是问问我,我比法官知道得更详细。”
“天都这么晚了,你来找我有何贵干啊,我尊敬的大记者?”阿利·瓦内加斯用扇子拍了拍罗萨利奥的大腿。
“我只想给朋友帮帮忙。”罗萨利奥摘下帽子,用帽子捂住嘴。
“那得看是哪位朋友、帮什么忙啦。”阿利·瓦内加斯斜睨了他一眼。在他剃光的头上,点点汗珠在发根上闪闪发光。
“阿塔纳西奥·萨尔梅龙大夫为抓住罪犯提供了一个极其重要的证据。全社会应该感谢他。”罗萨利奥把帽子从嘴边儿拿开,随即又捂在嘴上。
“什么证据?”阿利·瓦内加斯使劲扇扇子,“他不经允许,擅自闯入孔特雷拉斯家里。他能捞到什么?单等着让人指控擅闯民宅吧。那把锡壶里没有毒药。”
“这么说,那只狗没有死?”罗萨利奥把帽子放在腿上,用手指抹了抹在折叠椅扶手上积下的灰尘。
“什么狗?”阿利·瓦内加斯拔掉内裤门襟处露出的一根毛,对着灯光看了看。
“就是那条狗,今天在实验室给它注射过胃液。”罗萨利奥在椅子扶手的积尘上画了个十字,“别跟我这儿装傻充愣啦,牧神之子。”
“把你的毛儿剃干净,你就像条狗。”阿利·瓦内加斯用手指甲把那根毛弹到空中,看着它慢慢飘落到地上,“压根儿还没给动物注射呢,刚刚开始检查内脏。明个儿才轮得上猫啊狗啊,还有其他什么的。那把人人皆知的锡壶,早就做了化验了,结果是阴性反应。”
“这个嘛,萨尔梅龙大夫已经知道了。”罗萨利奥伸了伸脖子,打算看看阿利·瓦内加斯在写什么,“不过,据他说,化验还不是最要紧的。他关心的是那条狗。”
“他要是知道了的话,那可不是从我嘴里说出去的。”阿利·瓦内加斯用手遮住了纸,“你离开这儿的时候,一定要记住,关于这件事,我连个屁也没放。”
“他是要你提一提,请他们找只狗注射胃液,这么一来,就会真相大白。”罗萨利奥把阿利·瓦内加斯的手挪开,抢看了一下诗的题目,“这就是你跟我说过的那首挽歌?”
“我大不了是个书记员。”阿利·瓦内加斯不再捂住纸了,干脆让他看,“你要想干什么事,还是去求求法官,看他敢不敢干。你们编造了锡壶的故事,惹得法官很生气。不过,你去找他谈谈,胃液还剩下90毫升。”
“90毫升。”罗萨利奥端起凳子,放到进门时找到凳子的地方。
“你到这儿来无非是想看看能从我这儿捞点儿什么走,”阿利·瓦内加斯从远处把挽诗递给罗萨利奥,“还想查看一下我在写什么。看吧,好好享受享受。看看这颗先锋派的宝石散发出的光芒。”
“不如你给我念念。”罗萨利奥又走过来,双手捂着臀部,“我给你发表的那首献给桑地诺的十四行诗,平平常常。”
“平平常常?你该说完美无缺,傻瓜。”阿利·瓦内加斯念诗前又做了最后一处修改。
“平平常常,别那么好虚荣了,牧神之子。”罗萨利奥把挤进屁眼儿里的裤子褶儿抻出来,“看了那首诗,不大高兴的该是索摩查。”
“索摩查关我屁事。”阿利·瓦内加斯说话鼻音很重,仿佛用手捏住了鼻子,“‘你,陌生的女人,浑身颤抖,来叫我的门;你要焐暖我床上的雪白床单,欲念有如狂风,吹得蜡烛不住抖动……’”
“陌生的女人大概是个婊子吧。”罗萨利奥朝大门口跑去,“所以你才老开着门!”
“是你妈!”阿利·瓦内加斯在他后面直跳过来,可是罗萨利奥已经跑掉了。还能听到从街上传来的笑声。
听完这段谈话,读者就不难明白为什么在1933年10月9日半夜,有人把费亚约斯法官家的大门敲得咚咚的响。
罗萨利奥·乌苏卢特兰回到普里奥酒家,带回一条弥足珍贵又是众人企盼的消息——还剩下90毫升的胃液,足够给一条狗注射用的,萨尔梅龙大夫立刻在处方笺上划拉下几个字。科斯梅·曼索自告奋勇,要亲手把条子交上去。
“明儿个,大夫,”科斯梅·曼索叠好便条,装在帽子顶儿的里衬里,“等试验一开始,您就得赶到试验室。您最有权利待在现场啦。”
“走着瞧吧。”萨尔梅龙大夫胆子壮了,脸上露出微微一笑。
“你呢,”科斯梅·曼索用力拍了拍罗萨利奥的肩膀,“准备好,写一篇划时代的报道。”
“这件事由我跟罗萨利奥谈。”萨尔梅龙大夫面带不耐烦的神色,催着科斯梅·曼索赶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