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塚站在窗前俯视着新阳发电厂的厂区。综合管理大楼的停车场内已经没有任何车辆,消防队和自卫队的车辆都已经退到新阳隧道附近。
万一救援行动中途发生意外,不光是大B,就连自卫队的直升机也可能同时坠落。因此,一旦发生状况,就必须及时因应处置。
中塚在脑海中一次又一次模拟。直升机坠落在反应炉厂房、坠落在辅助建筑、坠落在涡轮发电机厂房、坠落在柴油机电厂房,和坠落在维修、废弃物处理厂房时的情况他都想过了。
然后,他得出了结论,无论直升机坠落在哪里,都不会造成严重的事故。虽然可能引发火灾,但他猜想正在待命的消防队会很快把火势扑灭。佐久间队长已经准备了大量无水碳酸钠灭火剂,防止钠火灾的发生,但他认为应该不可能用到。在中塚能够考虑到的范围内,钠火灾最危险,而且无法用水灭火,所以,事先准备好专用的灭火剂当然比较心安。
问题是作业员该怎么办?
目前,运转课的西冈课长和两名作业员留在中央控制室,辅助建筑下层的紧急控制室内,也有另外两名作业员待命。中塚已经下令今天值班的八名作业员中,比较资浅的三名作业员离开了现场。
当反应炉运转时,作业员必须留在控制盘前。中央控制室内有三人,紧急控制室内安排两名作业员,这是要在紧急状况发生时及时因应的最低限度人员安排。
但是,中塚仍然犹豫不决。位在辅助建筑最顶楼的中央控制室的天花板并不是特别牢固,一旦直升机坠落直击,室内就会全毁。虽然配置了数名消防队员,但万一发生爆炸,恐怕就会完全沦陷。
是否该把所有人都转移到比较安全的紧急控制室?
然而,他仍然无法舍弃紧急停机的支援体制,无法把一切都交给平时不会使用的紧急控制盘。
中塚闷闷不乐,始终无法下决心。这时,旁边电话好像看透了他的心思般响了起来。这是和中央控制室之间的专用电话。
“喂,我是中塚。”
“厂长,我是西冈。”电话中传来运转课长的声音,他似乎有点喘。
“情况怎么样?”中塚问。
“如果把所有的门打开,可以逃到下面那个楼层。”
“是吗?但只能跑到那里吗?”
“对,因为到逃生梯有一段距离。”
“是喔。”中塚只能沉吟不语。
以直升机目前的高度,坠落可能需要十几秒的时间。如果直升机的技术人员或是自卫队员可以察觉坠落的前兆,或许能够多争取几秒。但即使这样,最多也只有二十秒的时间。
能否在这二十秒内按下紧急停止开关,然后逃离现场?刚才他请西冈实地测试。
可以逃到下一个楼层──中塚无法判断可以带来何种程度的安全性,西冈他们应该也没把握。
“厂长,不用担心,”中塚沉默不语,西冈主动开了口。“虽然是巨大直升机,但不可能在转眼之间贯穿辅助建筑,而且,虽然直升机上有爆裂物,但从坠落到爆炸会有一段时间,那时候,我们已经躲进安全的地方了。”
“躲进安全的地方?”
“对,我和其他人商量了一下,发现有比逃离建筑物更安全的地方。”
“在哪里?”
“安全罩内。逃到楼下那一层后,就马上逃进安全罩。”
“喔!”中塚惊叫起来,发现了自己的盲点。“原来还有这种方法。”
“即使外面有某种程度的爆炸,也不会对安全罩产生任何影响。”
西冈的话中充满了反应炉操作人员的自负,以及对安全罩中也不会有辐射外泄的自信,中塚真希望反核派可以听到他这句话。
即使进入安全罩,也不会靠近反应炉。因为只能进入安全罩的上部,在一点六公尺的厚实水泥地板下,是反应炉和液态钠的管线。
“但是,有时间进去吗?”
“应该可以设法进去,但希望厂长可以同意一件事。”
“甚么事?”
“希望可以打开入口的第一道门。”
“喔……”
安全罩的入口有两道门,打开第一道门时,必须转动设置在前方的转盘,需要十秒钟才能将门完全打开,在分秒必争的紧急情况下,无疑会耽误太多时间。
“好,我同意。”
“谢谢。”
虽然也很想打开第二道门,但两个人都没有提这件事是有原因的。
经过第一道门后,就是第二道门,也必须转动前方的转盘才能打开。
但是,即使转动转盘,也无法打开第二道门。必须先将身后的第一道门慢慢关闭。等第一道门完全关闭之后,第二道门才会打开,也就是说,基于安全考量,两道门无法同时打开。
“西冈,有一件事必须特别注意。”
“甚么事?”
“在打开第二道门前,先从观察窗确认安全罩内部的情况。虽然我相信这种情况绝对不会发生,但必须考虑到万一逃进去后,反而卷入灾难的情况。”
西冈沉默了一下说:“厂长,你是不是担心直升机坠落在安全罩上时,天花板可能会被砸坏?或是因为钠火灾的影响而破洞?”
“我相信不会有这种情况发生,但必须以防万一。”
听到中塚的回答,西冈再度沉默了片刻。中塚的脑海中浮现出西冈没有表情的脸孔,虽然他很忠实,但也很顽固。
“我知道了。”西冈说:“我会在确认安全罩内的情况后,迅速打开第二道门。”
“嗯,就这么办,等开始营救孩童时,我再和你联络。”
“我知道了。”
挂断电话后,中塚突然觉得自己的行动可能有点自相矛盾。自己让西冈他们身陷危险状况的同时,又提出了让他们感到悲观的警告,他甚至觉得此举是自己为发生万一状况时,找好自我辩解的理由。
猛然抬头,看到直升机的技术人员汤原站在旁边。他正仰望着窗外的巨大直升机,那是他和他的伙伴技术的结晶。
“直升机有甚么异状吗?”中塚问年轻的技术人员。
“呃,没有。”听到中塚突然开口,他有点惊讶,“我只是在确认位置是否改变了。”
“高度好像比刚才更高了。”几分钟前,中塚亲眼看到直升机上升。
“对,刚才正确测量了一下,高度大约一千公尺,但水平位置只差数公尺。”汤原指着前方,“就在那个圆顶的正上方。”
中塚点了点头。圆顶是反应炉厂房。
“那架直升机怎么算出目前的位置?”中塚问。
“基本上使用GPS。”
“GPS?”
“就是使用了卫星的全球定位系统,接受四个以上的卫星发射的电波,可以确定自己目前所在的位置,汽车上的导航系统就是用GPS。”
“喔,原来是那个。”中塚似乎也知道汽车的导航系统。“原来如此,既然车子也使用了,最新型的直升机当然也会使用。”
“不,其实,几乎没有直升机会搭载GPS接收器。即使有,也是非正式的,因为日本还没有核准GPS航行。”
“是喔。”中塚重新审视着这位年轻技术人员的脸。“是这样吗?”
“这架大B可以将以GPS为中心的混合导航系统和电脑结合,事先输入程式,按照事先设计的航线飞行,但因为也是防卫厅的实验机,所以才特别核准的。我们也不知道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生产那种直升机,搞不好那是最后一架。”
“应该不可能吧,防卫厅也不希望浪费之前投资的金钱。”
“很难说,因为大藏省才是出钱的老大,而且,官员的想法实在是……”
“这点我们也有切肤之痛啊。”
“是啊。”
紧张的环境中,只有他们两个人之间的气氛比较放松。
“你说的GPS,”中塚问:“定位的精确度有多少?”
“这个嘛,如果是汽车使用的GPS,水平最大误差是一百公尺,高度最大误差是一百五十公尺。”
“这么大吗?”中塚忍不住张大眼睛。
“民用的GPS会故意劣化精确度,如果是军用的GPS,号称水平方向最大误差为十八公尺,垂直方向为二十八公尺,但这是军事机密。”
“那架直升机应该属于后者吧?”
“是啊,而且经过特别处理,结合了其他导航装置,可以维持在半径数公尺以内。”
“真了不起。”
“哪里,我们就是在做这项研究。”汤原有点害羞地说。
反应炉厂房的直径约五十公尺,目前直升机位于反应炉厂房的正上方,如果移动误差只有数公尺,坠落在反应炉厂房的机率显然很高。中塚忍不住盘算起来。
“之前有没有飞机坠落在反应炉上的例子?或是国外有没有?”汤原问道。
“我没听说过,应该没有吧。”
“是吗?”
“但有近距离坠落的例子,”旁边传来一个声音,三岛就在旁边,“我没说错吧?”他问中塚。
“你是说哪里?”中塚问三岛。
“就是四国的伊方核电厂啊。”
“喔。”中塚立刻想起来了。“我没想到几年前的那件事。”
“一九八八年,”三岛回答后,立刻转头看向汤原。“坠落在距离核电厂一点五公里的地方,是美军的直升机。”
“哪一型的直升机?”汤原问。
“CH─53。”
三岛不假思索地回答,中塚有点惊讶。
“你记得真清楚。”
“因为难得一见,所以印象特别深刻。”
“CH─53就是超级种马。”汤原抱着手臂。“那是当时西方国家最大的直升机,和大B几乎差不多,但燃料箱比较小。当时没有引发重大事故吗?”他后半句话是在问三岛。
“报纸上曾经大篇幅地报导,这是媒体的焦点锁定在飞机坠落在核电厂所引发不安的第一起事件,当时,最受影响的就是六之所村。因为即将在那里建造铀浓缩工厂,而且正进入安全审查的阶段。你也知道,青森有三泽基地,没有人知道演习中的飞机甚么时候会掉下来,于是,商业用核电厂正式把飞机坠落造成的影响列入考虑。”
“那件事我也记得。”中塚说。“因为我也参加了模拟演习。”
“当初假设怎样的条件?”汤原问。
“你记得详细的数字吗?”中塚看着三岛问。
“当初设定的条件是加满油的F16战机失速,以时速五百四十公里的速度撞上水泥墙。”
“结果呢?”
“浓缩厂房的墙厚达九十公分,内部设施没有任何异状,但墙壁厚度只有二十公分的贮藏厂房毁坏了,但辐射外泄量只有零点零六仑目,于是,原子能安全委员会得出结论,绝对可以确保安全。”
“这是很符合实际的结论。”中塚对汤原说。
汤原微微偏着头,想了一下后开了口。
“时速五百四十公里是根据甚么计算出来的?”
“详细情况我也不太清楚,应该是认为一旦坠落,可能会达到这样的速度。”
中塚回想起当初有很多人质疑这个假设的速度有问题,眼前这位航空专家可能也会对这一点有意见。
但是,汤原并没有提出疑问,而是瞥了一眼窗外。
“F16的最大起飞重量是十九吨,比大B稍微轻一点,但这次是自由落体,撞击时的速度不会超过时速两百公里。”
“动能只有五分之一。”三岛说。
“但垂直坠落时,会直接撞击天花板,对建筑物所造成的冲击度应该不相上下。”
“对,这倒是。”三岛点点头。
中塚回想起当初的模拟实验时,也有人提出同样的意见,认为飞机有可能倒栽葱地从上空坠落,但最后认为很少会发生这种情况而没有列入考虑。
“F16的话,”汤原再度陷入思考,“还搭载着空对空导弹、地对空导弹,以及炸弹、火箭之类的武器,当初是在这些条件下进行实验吗?”
“不,没有搭载炸弹。”三岛回答。
“没有搭载?完全没有吗?”
“对。”
“因为如果在那一带坠落,都是训练中的飞机,训练时通常不会搭载炸弹,所以才会这么设定。”中塚说话时,察觉到自己的语气好像在辩解。
“喔,是吗?但是……”汤原想说甚么,最后还是闭了嘴。
就在这时,年轻的职员看着电视,叫了一声:“厂长。”
“怎么了?”
“总公司的记者会开始了。”
“甚么?”
中塚站在电视前。
画面上出现了熟悉的面孔,他是炉燃总公司的企划部长花冈,也是炉燃的发言人。平时即使面对反对派也始终维持强势态度的花冈,此刻的表情却难掩焦躁,打高尔夫而晒黑的宽额头冒着油,在电视台的灯光下发亮。
“关于敦贺半岛的新阳事件,坊间出现了不实传闻,谨利用这个机会向全国民众详细说明。”他不时低头看着手上的纸说明着。“首先,关于异常发电量的情况,无论新阳发生任何状况,都绝对不可能发生失控的情况。一旦发生异常,控制棒就会立刻插入,而且是由两个独立的系统控制,不可能两个系统都同时失灵。呃,有人认为液态钠沸腾时会产生气泡,导致发电量异常增加。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发生,反应炉都设定在比沸点低三百度的低温状况下运转,而且,炉心内有几气压的压力,沸点会比正常情况下高八百度到一千度,因此不可能出现沸腾的现象。即使因为某种原因导致发电量异常,控制棒也无法发挥功能这种我们认为完全不可能的状况时,也不会有任何安全上的疑虑。因为当发生炉心毁坏事故,导致巨大的能量发生时,炉心就会吐出燃料,反应炉也就自然停止运转。
“目前已经确认,事故产生的能量不会破坏反应炉厂房和安全罩,绝对不可能有大量辐射外泄的情况发生。其次是关于钠和水的反应,万一两种液体混合时,会产生氢气。新阳装了氢气检测器,如果氢气浓度上升时,反应炉会立刻停止运转,同时将水和水蒸气排出。如果大量产生化学反应,氢气压力会增加,就会自动启动名为解压板的装置,释放压力。同时,反应炉也会停止运转,排出水和水蒸气,所以,不会发生严重的钠火灾。最后,关于外国曾经发生快滋生反应炉原型炉的事故,都是设计疏失和人为疏失造成的,和新阳的安全性完全属于不同层次的问题。我的报告到此结束。”
花冈部长念完之后,似乎松了一口气。
记者席上立刻传来发问的声音。
“你刚才的意思是,反应炉有各种防护系统,所以很安全。但这些系统会不会彻底失灵呢?”
“不太可能。”
“但目前还不知道直升机上装了多少炸药。”
“的确是这样,但我们也做过耐爆实验,确认即使用一百公斤TNT炸药,也无法炸毁新阳的反应炉。”
“这是指在反应炉内爆炸的情况吧?但这次不知道会在哪里爆炸,仍然能够断言没有问题吗?”
“我们确信不会有问题。”
花冈的话让记者席鼓噪起来。
“如果出现重大的危害,你们打算怎么因应?”
“我刚才已经说了,不会出现重大危害。”
“我只是说假设。”
“目前无法回答假设性的问题。”
记者当然不满意他的回答,会场越来越混乱。
中塚感到心浮气躁,离开了电视前。总公司担心谣言满天飞,才会召开这场记者会,但效果令人怀疑。无论对那些怀疑核电厂安全的人说甚么都是白费口舌,他们一开始就不打算听任何解释,花冈部长应该也很清楚这件事。
中塚的脑海回想起不愉快的回忆。那是去年二月在大阪举行的“关于新阳的意见倾听会”。
参加那场会议的抗议团体大力主张地震将会造成的重大威胁。在阪神大地震中,被认为绝对不可能倒塌的建筑物接二连三地倒塌,这件事成为他们最大的攻击武器。“即使专家拍胸脯保证不会倒塌的建筑在大地震中实际倒塌了,为甚么你们能够断言新阳不会出问题?”反对派紧咬着这一点不放。
当时,企划部的花冈部长代表炉燃向反对派说明。花冈一如往常,滔滔不绝地强调在建造新阳之前,曾经充分调查地质,新阳的结构可以承受的震度是建筑基准法所规定的三倍,当感应到五级以上的地震时,就会自动插入控制棒。没想到说完这番话之后,他居然得意忘形地说,再大的地震都不会造成任何影响,结果就捅了马蜂窝。
任何地震是指甚么情况?像阪神大地震那样的地震也没问题吗?反对派展开猛烈攻击,花冈一再解释说,他的意思是根据地质调查和地层调查的结果推测,新阳所在地可以承受目前能够预估的最严重地震,但反对派仍然不肯放过他,对他破口大骂,说甚么目前还不了解阪神大地震的原因,居然敢这样大放厥词,就因为你的这种态度,才让我们无法相信你们说的鬼话。
在地震对策以外的问题上,也都陷入了相同的模式。反对派紧咬着“技术不可能有绝对,所以不可能有绝对的安全”这个论点反驳,即使用科学理论加以说明,他们仍然不接受。技术没有绝对,这的确是事实,但科学技术厅和炉燃的代表一再向他们解释,目前正在努力向这个目标努力。
其实,一开始就预料到会有这种情况。虽然那次会议美其名为促进双方的了解,但反对派当然不可能乖乖听赞成派的说明。之前曾经在各种场合说明了安全性的问题,那些反对人士明明了解这些说明内容,仍然主张反对,怎么可能说服他们?
“让新阳停机,他妈的!”
会场上的叫骂声至今仍然留在中塚的耳中。